第九章 冷宫月-《雁回时雪满阶》

  冷宫的月亮总带着股寒气,像淬了冰的刀,一刀刀割在沈辞暮的骨头上。

  她住的偏殿四面漏风,墙角结着层薄霜,夜里能听见老鼠跑过的窸窣声。自打入宫那日起,她就成了浣衣局最低等的婢子,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,顶着刺骨的寒风去河边浣洗衣物。

  河水冰得像要咬断手指。沈辞暮将冻得通红的手伸进水里,皂角的涩味混着寒气钻进皮肤,溃烂的伤口被浸得生疼,她却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。不过半年光景,那双曾抚过书页、绣过平安符的手,早已布满冻疮与裂口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皂角渍,像块被弃在泥里的旧玉。

  同屋的老宫女总说:“沈丫头,你这双手算是毁了。”语气里有惋惜,更多的却是麻木——在冷宫里,谁不是拖着半条命过日子?

  沈辞暮只是低头搓着手里的锦缎,那是刚从靖安王府送来的,料子华贵,绣着精致的缠枝莲,想来是那位新王妃的衣物。萧墨珩的王府离冷宫不远,却像是隔着两个世界。

  他成了靖安王,娶了丞相之女苏婉,大婚那日,整个京城都张灯结彩,红绸从王府一直铺到宫门。她在河边浣衣时,听见路过的宫人说,新王妃美得像画上的人,王爷对她宠爱有加,亲自为她描眉。

  描眉……沈辞暮的指尖在冰冷的水里颤了颤。她想起桃花树下,他为她簪花时笨拙的样子,那时他的指尖蹭过她的鬓角,带着边关的风尘,却烫得她心头发颤。

  夜里歇下时,她会悄悄走到殿外那堵断墙下。墙根长着丛枯黄的草,被寒风刮得瑟瑟发抖。她从袖中摸出个用布层层裹着的东西,解开来看,是那半块未雕完的玉佩。

  玉上的桃花只雕了一半,边缘的冻裂处被她用细砂纸磨得光滑了些。这是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唯一念想,藏在贴身的衣袋里,熬过了天牢的酷刑,躲过了搜身的狱卒,像藏着一个早已死去的春天。

  她用冻得发僵的指尖摩挲着玉上的纹路,仿佛还能触到他雕刻时的温度。他说过,要一起雕完的。可现在,他成了别人的夫君,她成了别人的婢子,那半块玉佩,像个笑话。

  “你说靖安王和王妃是不是天生一对?”隔壁殿的老宫女缩着脖子走过,搓着冻红的手,“听说昨日王爷特意让人把御花园的桃花移栽到王府,就为了让王妃高兴。”

  桃花……

  沈辞暮的指尖猛地一颤,玉佩从手里滑落,“啪”地掉在泥里。她慌忙弯腰去捡,冰冷的泥水溅在脸上,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起滑落。

  是眼泪吗?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。自从母亲自尽,父亲入狱,她就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。可听到“桃花”两个字,听到“王府”两个字,心还是会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
  她把玉佩紧紧攥在手心,玉的冰凉透过皮肤渗进来,冻得骨头都在发疼。她想起他在朝堂上的“心有所属”,想起他在天牢外的冰冷眼神,想起他迎娶苏婉时的风光无限——原来那些承诺,真的可以像桃花一样,开过就谢了。

  “还愣着干什么?浣衣局的婆子又要骂人了!”路过的小宫女推了她一把,脚步匆匆地往河边赶。

  沈辞暮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泥,将玉佩重新裹好藏进袖中。断墙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,像她拖在身后的过去,沉重得迈不开步。

  回到浣衣局时,盆里的衣物已经堆成了小山。她埋下头,用力搓着那些华贵的料子,皂角的泡沫溅在脸上,涩得眼睛发疼。她想起萧墨珩信里说的北境朝阳,想起他昏迷时唤的“辞暮”,想起他藏在袖中的血痕——那些是假的吗?还是说,从一开始,就是她自作多情?

  “听说了吗?沈太傅在天牢里……没挺过去。”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。

  沈辞暮的手猛地停住,血液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。

  “真的假的?”

  “千真万确!今早狱卒抬出来的,说是……是自尽了。”

  父亲……也走了。

  最后一个亲人,也离她而去了。

  沈辞暮站在原地,浑身冰冷,像被扔进了北境的雪原。她没有哭,也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拿起捣衣杵,一下下砸在冰冷的衣物上。“砰砰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,像在砸着什么早已破碎的东西。

  月亮渐渐西斜,冷宫里的月光愈发寒凉,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,像覆了层薄霜。她手里的捣衣杵还在机械地起落,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才发现自己的手心被磨破了,血染红了那华贵的锦缎,像极了那日她呕在宫墙上的红。

  有人来催了,她才停下动作,将染血的衣物浸在水里,看着那抹红在水中晕开,又被皂角泡沫掩盖。就像她的家,她的亲人,她的爱情,最终都要被这冰冷的宫墙,彻底淹没。

  她最后看了一眼靖安王府的方向,那里灯火通明,想来正暖意融融。而她的世界里,只有冷宫的月光,比北境的雪,更冷,更绝望。

  袖中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,她却没有再摸。有些念想,该像那半块玉佩一样,埋进泥里,让它烂掉,让它消失,再也不要记起。

  只是她不知道,此刻的靖安王府里,萧墨珩正对着一幅桃花小像枯坐。画像上的少女眉眼弯弯,鬓边别着朵桃花,是他凭记忆画的。他指尖的伤口还没好,是那日在天牢外攥出来的,此刻正轻轻抚摸着画中人的脸颊,低声说:“辞暮,再等等,很快……就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