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做交易-《雁回时雪满阶》

  天牢的石阶泛着潮湿的青苔,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霉味。沈辞暮被两名狱卒架着往前走,粗麻囚衣磨得皮肤生疼,手腕上的镣铐早已磨破了皮肉,每走一步,都带着刺骨的痛。

  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。母亲的遗体是挽月求着邻里帮忙收敛的,父亲还关在天牢深处,生死未卜。她自己则被冠以“罪臣之女”的罪名,判了秋后问斩。

  走到天牢门口时,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。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,却看见逆光中站着一个人。

  那人穿着一身亲王蟒袍,明黄的滚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,腰间系着玉带,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。是萧墨珩。

  可他身上再也没有了少年将军的爽朗,眉宇间覆着一层冰霜,眼神冷得像北境的雪,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。

  沈辞暮的心猛地一缩。他怎么会在这里?穿成这样?亲王蟒袍……二皇子许诺的封王,他接了?

  狱卒见到他,立刻躬身行礼:“参见萧王爷。”

  萧王爷……

 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沈辞暮的心里。她停下脚步,怔怔地看着他,忽然想起桃花树下的初遇,他说“凯旋便赐婚”;想起北境的家书,他说“此景应与辞暮共赏”;想起将军府的病床前,他说“等我雕完”。那些滚烫的话语,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讽刺。

  萧墨珩一步步走到她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,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:“沈氏谋逆,罪该万死。”

  沈辞暮的指尖猛地攥紧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。

  “念在旧情,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她脸上的伤痕,那是在宫门前磕头留下的,“饶你一命。即日起,入冷宫为婢,永生不得出宫。”

  话音落下,周围一片寂静。狱卒们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,愣在原地。挽月从后面追上来,听到这话,喜极而泣:“谢谢王爷!谢谢王爷开恩!”

  只有沈辞暮,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。她抬起头,迎上萧墨珩冰冷的目光,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冰封的湖面。她忽然笑了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声音嘶哑却带着刺骨的嘲讽:“萧墨珩,你我之间,只剩旧情了?”

  旧情?是桃花树下的承诺?是雨巷里的油纸伞?还是病榻前那句“我等你雕完”?

  萧墨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喉结动了动,却什么也没说。他猛地别过脸,看向天牢厚重的铁门,阳光照在他紧绷的侧脸上,能看到下颌线清晰的弧度。

  没人看见,他垂在袖中的手,正死死攥成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渗出血来。血珠滴落在明黄的蟒袍上,像极了那日她呕在宫墙上的红,只是被深色的衣料掩住,无人察觉。

  没人知道,这三天三夜,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。太子被废,沈太傅入狱,二皇子拿着沈家“通敌”的罪证找到他,笑着说:“萧将军若肯归顺本王,本王便奏请陛下,封你为靖安王。至于沈辞暮……”二皇子故意顿了顿,“谋逆之罪,株连九族,你说她该不该死?”

  他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。条件只有两个:一是保沈辞暮性命,二是暗中放走沈家残余的旧部。

  二皇子眯着眼笑:“萧将军倒是重情。可本王有个条件,你要娶丞相之女苏婉为妻。”

  娶苏婉?那个丞相李嵩的女儿?那个在宫宴上意有所指的女子?

  萧墨珩沉默了很久,久到二皇子以为他会拒绝。可他最终还是点了头:“好。”

  只要能让她活着,别说娶一个不爱的人,就算让他交出兵权,他也愿意。他知道,沈辞暮恨他也好,怨他也罢,只要她活着,就还有希望。

  他甚至不敢去想,当她知道这一切时,会是怎样的表情。

  “还愣着干什么?”萧墨珩的声音冷得像冰,对着狱卒道,“带她去冷宫。”

  狱卒不敢怠慢,架起沈辞暮就要走。

  “萧墨珩。”沈辞暮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,“那半块玉佩,我扔了。”

  萧墨珩的背影猛地一颤。

  她看着他僵硬的背影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雕了一半的桃花,不必再雕了。”

  说完,她没有再看他一眼,任由狱卒架着自己,转身走向通往冷宫的路。粗麻的囚衣摩擦着伤口,很痛,可心里的痛,比这痛上千倍万倍。

  她的脚步很稳,没有回头。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,像一层透明的纱,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。

  萧墨珩站在原地,听着镣铐拖地的“哗啦”声渐渐远去,直到再也听不见。他才缓缓转过身,望着她消失的方向,眼眶红得吓人。

  那半块玉佩,她怎么可能扔了?他知道,她一定还藏着。就像他藏着另一半,藏着那个用“背叛”换来的秘密,藏着那句永远不能说出口的“我爱你”。

  挽月跪在地上,对着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:“多谢王爷救我家小姐性命。”她虽不知道其中的曲折,却隐约明白,若非王爷开口,小姐此刻早已是刀下亡魂。

  萧墨珩没有看她,只是挥了挥手,示意她退下。

  侍卫走上前来:“王爷,丞相府派人来问,婚期定在何时。”

  “随便。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转身往皇宫的方向走。明黄滚边的蟒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却像一件沉重的枷锁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
  天牢门口的风很大,吹起他的衣袍,露出左臂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箭伤。伤口在隐隐作痛,可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。

 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,她穿着月白色的襦裙,在桃花树下扑蝶,笑起来眼睛像盛满了星光。那时的他,以为只要打赢了仗,就能风风光光地娶她回家,看遍江南的桃花,赏遍北境的雪。

  可现在,他成了人人称颂的靖安王,即将迎娶丞相之女,前途无量。却亲手将她送进了冷宫,让她成了最低贱的婢子。

  这交易,痛吗?

  萧墨珩抬手按住胸口,那里像有一把钝刀,正一寸寸地割着,鲜血淋漓,却喊不出声。

  冷宫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打更声,沉闷而压抑。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与她之间,隔着的不仅是宫墙,还有血海深仇,和一个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真相。

  他会把沈家的旧部安置在江南,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桃花。他会替她看遍那里的春天,就像他曾说过的那样。

  只是这些,她永远不会知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