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再相见-《雁回时雪满阶》

 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掠过御花园的朱红栏杆,吹得满树桃花簌簌飘落,像一场温柔的雪。沈辞暮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,低着头沿着回廊快步走,青石板路上的落瓣被她踩得碾碎,散出淡淡的香。

  今日是新王妃苏婉的生辰,陛下特许在御花园设桃花宴,京中权贵几乎都来了。浣衣局的婆子特意把靖安王府送来的锦缎交给她,语气里带着几分刁难:“仔细着点,若是污了王妃的衣料,仔细你的皮。”

  沈辞暮知道,这是故意让她难堪。自从萧墨珩娶了苏婉,整个皇宫都知道,这位新王妃最忌讳的,就是她这个“罪臣之女”。

  她尽量贴着廊柱走,宽大的粗麻衣袖遮住了满是冻疮的手,也遮住了袖中那半块被摩挲得光滑的玉佩。宴饮的笑语声从水榭那边传来,莺声燕语里,夹杂着男人的爽朗笑声,其中一个,她曾在无数个夜里听过,带着北境的风霜与少年的热忱。

  是萧墨珩。

  她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些,指尖悄悄蜷缩,锦缎的冰凉透过布料渗进来,像要冻住她的心跳。

  “站住。”一个清脆却带着疏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

  沈辞暮的身体僵住,缓缓转过身,屈膝行礼:“奴婢参见王妃。”

  苏婉穿着一身烟霞色的罗裙,鬓边簪着朵新鲜的桃花,正站在廊下看着她,身后跟着几个簇拥的宫女。阳光落在苏婉脸上,映得她肌肤胜雪,眉眼间带着几分得意的笑意——那是被宠爱着的女子,才有的从容与矜贵。

  “抬起头来。”苏婉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
  沈辞暮沉默了片刻,缓缓抬起头。她的脸比去年更苍白了些,下颌尖得硌人,唯有一双眼睛,依旧黑白分明,只是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,像两潭沉寂的湖水。

  苏婉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许久,忽然笑了,那笑意却没到眼底:“原来是你。”她歪着头,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,“沈太傅的女儿,沈辞暮,对吧?”

  沈辞暮没有说话,只是垂着眼帘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。

  “当年在府里,萧墨珩总把你挂在嘴边呢。”苏婉向前一步,桃花簪上的流苏扫过沈辞暮的脸颊,带着馥郁的香气,“说你会画桃花,会绣平安符,说北境的雪再大,也抵不过你鬓边的桃花簪。”

  她的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。几个相熟的贵女窃窃私语起来,目光在沈辞暮身上扫来扫去,带着好奇与轻蔑。

  沈辞暮的指尖微微一颤,攥紧了怀里的锦缎。原来他也曾在别人面前提起过她,像提起一件珍贵的藏品。可如今,那件藏品被弃在了冷宫里,蒙尘,腐烂,再也无人问津。

  她顺着苏婉的目光望去,水榭的栏杆边,萧墨珩正坐在那里。他穿着身月白色的锦袍,腰间系着玉带,衬得身姿愈发挺拔。阳光透过桃花枝桠落在他脸上,勾勒出他深邃的眉眼,可那双眼睛里,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笑意,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冰。

  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,指节泛白,显然是听见了苏婉的话。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沈辞暮时,却像扫过一块路边的石头,没有丝毫波澜,冷得像北境的寒风。

  陌生人。

  沈辞暮在心里轻轻念着这三个字,忽然觉得喉咙发紧。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,可当这双眼真的像看陌生人一样看她时,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,钝痛蔓延开来。

  “你看,我说得对吗?”苏婉转头看向萧墨珩,语气里带着撒娇的意味。

  萧墨珩没有看她,也没有看沈辞暮,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,声音平淡无波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
  不记得了。

  沈辞暮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,快得像错觉。是啊,他怎么会记得?他是风光无限的靖安王,她是卑贱如尘的浣衣婢,那些桃花树下的誓言,那些雪夜里的牵挂,早就该忘了。

  “看来是我记错了。”苏婉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,目光重新落在沈辞暮身上,带着几分刻意的打量,“只是瞧着有些眼熟罢了。你的手……”她注意到沈辞暮衣袖下露出的手腕,那里布满了冻疮与裂口,“怎么弄成这样?浣衣局的活计,很辛苦吧?”

  这话问得温柔,却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在沈辞暮最痛的地方。

  周围的目光更甚了,带着同情、嘲讽,还有看好戏的玩味。沈辞暮能感觉到,不远处的萧墨珩,端着酒杯的手又收紧了些,指节泛白得厉害,只是那双眼,依旧没有看她。

  “回王妃,”沈辞暮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,听不出任何情绪,“奴婢贱命,不怕辛苦。”

  她微微屈膝,行了个标准的宫礼,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石板:“王妃若无吩咐,奴婢告退。”

  苏婉似乎还想说什么,却被萧墨珩的声音打断:“让她走吧。”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。

  “是呢,别耽误了妹妹干活。”苏婉笑着挥了挥手,像在打发一只碍眼的虫子。

  沈辞暮没有再看任何人,抱着锦缎,低着头快步离开。桃花瓣落在她的粗麻布衣上,像撒了把碎雪,很快又被她的脚步碾落。

  走过水榭时,她的余光飞快地扫过萧墨珩。他正侧着头听苏婉说话,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温和得像从未认识过她。阳光落在他的发梢,镀上一层金边,耀眼得让她不敢直视。

  原来,他也可以对别人笑得这样温柔。

  她加快了脚步,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御花园。身后的笑语声越来越远,桃花的香气也渐渐淡了,只剩下粗麻衣袖摩擦伤口的钝痛,和心口那片蔓延开来的冰凉。

  走到无人的宫墙边,沈辞暮才停下脚步,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。怀里的锦缎依旧平整,可她的手却在不住地发抖。她抬手按住胸口,那里藏着的半块玉佩,硌得掌心生疼。

  刚才苏婉说“萧墨珩总把你挂在嘴边”时,她分明看见,萧墨珩放在膝上的手,悄悄攥成了拳头,指缝里渗出的血珠,染红了月白色的锦袍。

  可那又如何呢?

  他终究是别人的夫君,她终究是别人的奴婢。

  宫墙外的桃花还在落,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。沈辞暮慢慢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继续往浣衣局走。而一地的桃花,却像一段被踩碎的过往,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。

  水榭的桃花宴上,萧墨珩放下酒杯,指尖的血珠滴落在青玉酒盏里,晕开一小团暗红。苏婉正笑着与旁人说话,没有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