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4章 泪湖美人-《逍遥剑仙的摆烂日常》

  门框上那截舌头,在破晓前最暗的风里,轻轻摇曳。

  叮——

  叮——

  每一声都极轻,但在死寂的驿站里清晰得像敲在骨头上。林玄靠在断墙边,闭着眼,却睡不着。那声音钻进耳朵,和嘴里残留的甜腥味、手臂伤口隐隐的钝痛、还有无耳抠挖皮肉时的湿黏声响混在一起,在他脑海里搅成一片混沌的漩涡。

  天快亮了,但血月的暗红还顽固地粘在天边,像一层没擦干净的血渍。驿站里,雷大、雷二、雷三蜷在角落,已经发出粗重的鼾声。无耳歪在另一边,包扎过的左臂搁在身前,呼吸平稳,但眉心紧紧蹙着,那只完好的右耳不时轻微抽动。他头顶的蜘蛛还趴着,八条细腿偶尔无意识地划动一下。

  苏九儿不知何时坐到了那口破井的井沿上,双腿悬空,望着天边那抹不肯褪去的暗红,侧影在微光里单薄得像片剪影。沈墨则依旧坐在他那堆碎木头上,低着头,用一块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什么——是昨晚那根腿骨,骨头上新添了几道裂纹,他用指尖一点一点抚过那些裂纹,动作专注得像在修复什么稀世珍宝。

  风里除了血腥,还混进了晨雾的湿冷,和远处枯草腐烂的微酸。林玄深吸一口气,想驱散胸腔里那股滞涩感,但吸进去的只是更深的凉意。

  就在这时,他听见了水声。

  不是井里的水,也不是风撩动水洼的声音。是更稠的、更滞重的,像黏稠的油脂滴进深潭,缓慢,沉闷,带着一种不祥的黏连感。声音很轻,但在寂静的破晓时分,清晰得让人无法忽视。

  而且越来越近。

  林玄坐直了身体。同一时间,沈墨停下了擦拭的动作,苏九儿转过头,无耳的右耳猛地竖起,连他头顶的蜘蛛都警觉地抬起了前腿。角落里雷大他们的鼾声也停了,三人几乎同时睁开眼,手摸向身边的家伙——不是骨棒,是真正的斧头和柴刀。

  水声来自驿站外,西边那片半人高的荒草丛。

  哗——啦——

  哗——啦——

  节奏很慢,每一步都像拖着重物在泥沼里跋涉。伴随着水声的,还有另一种声音——是布料摩擦草茎的沙沙声,和一种……极其细微的、液体滴落的嗒嗒声。

 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。

  荒草被拨开。

  一个人影,踉跄着走了出来。

  是个女人。

  她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裙,裙摆湿透,沉甸甸地拖在地上,沾满了泥浆和草屑。裙裾边缘不断往下淌着水,在她身后拖出一道蜿蜒的、深色的湿痕。她的头发很长,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,看不清面容,只能看见一个苍白的、尖削的下巴,和一双在凌乱发丝后若隐若现的眼睛。

  那眼睛很亮,即使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,也亮得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。只是此刻,寒潭里正不断往外溢着什么——是眼泪。

  大颗大颗的眼泪,从她眼角滚落,划过苍白的脸颊,在下颌汇聚,然后滴落。滴在她自己的衣襟上,滴在泥泞的地上,发出“嗒、嗒”的轻响。眼泪很清澈,不混浊,在微光里泛着一种奇异的、珍珠般的光泽。

  但林玄闻到了一股味道。

  随着她的靠近,那股味道越来越清晰——是白菊,葬礼上最常见的白菊,大片大片堆在棺木旁,被香烛的烟熏过,被纸钱的灰烬沾染,花瓣开始发蔫、发褐,散发出的那种甜腻的、带着腐朽气息的香气。

  这香气混杂在晨雾和血腥味里,突兀,浓烈,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死亡。

  女人在驿站外十来步的地方停住了。她没看门框上悬挂的舌头,没看地上发黑的头骨圈,也没看驿站里剑拔弩张的几个人。她只是低着头,肩膀微微颤抖,眼泪无声地流淌,像两股永不枯竭的清泉。

  苏九儿从井沿上跳了下来,落地无声。她往前走了两步,停在门框内,隔着那道无形的门槛,看着外面的女人。

  “你来早了。”苏九儿说,声音很平,听不出情绪。

  女人没回答,只是哭。眼泪流得更凶了,几乎连成了线。滴在地上的泪珠,在干裂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痕,每一片湿痕的边缘,都迅速泛起一层诡异的、灰白色的霜,像是被极寒瞬间冻过。

  “我……找不到路了。”女人终于开口,声音和她的人一样,湿漉漉的,带着浓重的鼻音,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泪水,黏连不清,“他们……都走了,都不要我了。师父不要,师姐不要,连后山的阿黄……阿黄昨天也死了。我抱着它,它身体慢慢变硬,变冷,我哭啊哭啊,眼泪流到它身上,它的毛……就一块一块地掉,露出底下红红的肉,然后肉也开始烂,烂到看见骨头……”

  她说着,抬起手,捂住了脸。袖子滑下去一截,露出手腕。手腕很细,白得几乎透明,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、暗红色的疤痕,新的叠着旧的,有些已经愈合,有些还结着新鲜的血痂。而此刻,从她指缝里溢出的泪水滴在手背上,皮肤立刻泛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,随即浮现出细小的、密集的水泡,水泡又迅速破裂,露出底下嫩红的肉,渗出血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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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,只是捂着脸,肩膀抖得更厉害了。

  “我不知道该去哪儿……走着走着,就听见了歌声……”她哽咽着,断断续续地说,“骨头唱的,血唱的,还有……星星碎掉的声音。 我顺着声音走,走了一夜,鞋子掉了,脚磨破了,裙子也湿了……然后就走到这儿了。”

  她放下捂着脸的手。那张脸完全露了出来,很年轻,不会超过二十岁,眉眼其实生得很好,柳叶眉,杏仁眼,鼻梁挺秀,嘴唇是失了血色的淡粉。但此刻,这张脸上全是泪痕,眼睛红肿,睫毛被泪水打湿,黏成一绺一绺。而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皮肤——凡是泪水流过的地方,都留下了一道道淡红色的痕迹,像被什么腐蚀性的液体灼伤过,和她手背上的水泡如出一辙。

  “我看见你们这儿……”她抽噎了一下,抬起湿漉漉的眼睛,看向驿站里面,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人,扫过头骨,扫过沈墨手里那根腿骨,最后停留在苏九儿脸上,“有光。虽然很暗,是红色的,不暖和……但总算有光。我……我能进来么?我……我哭一会儿就好,哭完了……也许就不哭了。”

  她说完,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,又低下头,肩膀缩着,像个做错事等待审判的孩子。眼泪依旧在流,嗒,嗒,滴在地上,灰白色的霜圈在她脚边慢慢扩大。

  驿站里一片沉默。

  只有风穿过断墙的呜咽,和那截舌头摇晃的叮叮声。

  雷大他们攥紧了手里的家伙,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女人,又看看沈墨。无耳不知何时睁开了眼,那只完好的耳朵微微转动,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某种常人听不见的声响。他头顶的蜘蛛焦躁地划动着细腿。

  沈墨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腿骨。他站起身,走到门边,和苏九儿并肩站着,打量着外面的女人。他的目光很平静,像是在看一件物品,不带任何情绪。

  “你叫什么?”他问。

  “……阿泪。”女人小声说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裙摆,“师父起的,说我一出生就爱哭,眼泪流不完,就叫阿泪。”

  “你师父呢?”

  “死了。”阿泪说,眼泪又涌出来一大串,“我十三岁那年,他让我帮他试新调的胭脂。我涂了,脸上很痒,后来起了好多泡,烂了,留了疤。他嫌我丑,就不要我了,把我扔在后山。我哭,他一直走,没回头。后来……后来听师姐说,他下山给人送胭脂,那家的夫人用了,脸也烂了,把他打死了。”

  她说得平淡,像在说别人的事,但眼泪流得更凶了。

  “师姐呢?”

  “也死了。”阿泪抬起手,用手背抹了抹眼泪,这个动作让她手背上的水泡破裂得更厉害,血水混着泪水往下淌,“她心好,偷偷给我送吃的。后来她定了亲,要出嫁了,出嫁前一夜,让我帮她梳头。我高兴,又难过,眼泪掉在她头发上……第二天,她头发全掉光了,脸上也起了红疹。夫家退了亲,她跳了井。”

  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井水后来是苦的,打上来的桶里,漂着她的头发,一团一团的。”

  驿站里更静了。

  苏九儿看向沈墨,沈墨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
  “进来吧。”苏九儿侧身,让开了门口。

  阿泪猛地抬起头,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,但随即被更多的泪水淹没。她像是怕他们反悔,几乎是踉跄着跨过门槛,湿透的裙摆在地上拖出更深的水痕。她走到驿站中央,那圈头骨旁边,犹豫了一下,没敢坐,就站着,手足无措地低着头,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,在她脚边汇聚成一小滩水渍,水渍边缘迅速泛起白霜。

  那股葬礼白菊的甜腻腐香,瞬间在驿站里弥漫开来,压过了血腥和晨雾的气息。

  “别哭了。”苏九儿说,语气不算温和,但也没什么厌恶,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,“你的眼泪有毒,滴在地上,草都不长。”

  阿泪浑身一颤,猛地咬住下唇,想止住眼泪,但眼泪根本不听使唤,依旧大颗大颗滚落。她急得伸手去捂眼睛,眼泪就从指缝里溢出来,流得更多了。

  “我……我控制不住……”她声音发颤,带着绝望的哭腔,“从小就这样,一难过,一害怕,一高兴……眼泪就自己流出来。以前没毒的,就是咸的……后来师父给我试了那些胭脂,就变了,眼泪流到哪里,哪里就烂掉……阿黄,师姐,后山的树,井里的水……都烂了……”

  她越说越难过,眼泪流成了河,衣襟彻底湿透,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单薄瘦削的身形。脚下的水渍不断扩大,白霜已经蔓延到一只头骨旁边,头骨表面迅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。

  沈墨忽然动了。

  他走到阿泪面前,伸出手,不是去擦她的眼泪,而是摊开手掌,掌心向上,递到她下巴下面。

  “滴在这里。”他说。

  阿泪愣住了,泪眼朦胧地看着他,又看看他的手。那手很瘦,骨节分明,掌心有厚茧,是一双做过很多粗活、也拿过刀的手。此刻,这只手稳稳地摊开着,悬在她下巴下方,等着接住那些不断滚落的、带着腐蚀性的眼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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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阿泪声音发抖。

  “看看你的毒,到什么程度了。”沈墨平静地说,“也看看你,能忍到什么程度。”

  阿泪看着他,看了很久。眼泪还在流,一颗接一颗,砸在他摊开的掌心里。

  “嗒。”

  第一滴。

  眼泪很凉,落在皮肤上的瞬间,沈墨的掌心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小片,像被火星溅到。但他手很稳,纹丝不动。

  “嗒。”

  第二滴。

  红色加深,中心位置开始发白,起皱,像被烫伤。

  阿泪的身体开始发抖,她拼命想忍住眼泪,嘴唇咬出了血,但泪水依旧汹涌。她摇着头,想后退,但沈墨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,力道不大,但不容抗拒。

  “看着。”他说,声音不高,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穿过她磅礴的泪水和绝望,“看着你的眼泪,看着它落下,看着它造成什么。别躲,别闭眼,看着。”

  阿泪被迫低头,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砸在那只手上。每一滴落下,掌心的皮肤就变化一分。红色,白色,水泡,破溃……第三滴时,水泡已经连成一片,第四滴,水泡破裂,露出底下嫩红的肉。第五滴,眼泪直接落在破溃的创面上,发出轻微的“嗤”声,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烟。

  沈墨的眉头都没皱一下,只是静静地看着,看着自己掌心皮开肉绽,看着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。

  阿泪的颤抖变成了剧烈的痉挛。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、像小兽哀鸣般的声音,眼泪流得更凶,几乎糊住了视线。但她真的没闭眼,就那样死死盯着,盯着那只因为她而迅速溃烂的手。

  第六滴。

  第七滴。

  第八滴……

  当第九滴眼泪落下时,沈墨掌心那一片皮肤已经烂得见了骨头,森白的指骨隐约可见,边缘的皮肉翻卷,泛着不正常的灰白色。空气里除了白菊的甜腐气,开始混进一丝皮肉烧灼的焦臭。

  阿泪终于崩溃了。

  她猛地挣开沈墨的手,踉跄着后退,撞在断墙上,脊背紧贴着冰冷的土坯,像要把自己嵌进去。她捂住脸,发出压抑的、撕心裂肺的哭嚎,不是之前那种默默流泪,而是真正从胸腔里挤出来的、野兽般的哀嚎。眼泪从指缝里狂涌而出,滴在地上,灰白色的霜圈迅速扩大,蔓延到墙根,土坯墙表面发出细微的“咔咔”声,凝结出一层薄冰。

  沈墨收回手,看着自己掌心那个触目惊心的、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,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。他甚至用另一只手的手指,轻轻碰了碰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,沾了点血水,放到鼻尖闻了闻。

  “腐蚀性很强,带神经麻痹,还有轻微的致幻。”他像是在分析某种药材,语气平淡,“眼泪本身无毒,是和你体内的某种东西混合后产生了异变。你师父给你试的那些胭脂,是毒引子。”

  阿泪还在哭,但哭声已经变成了断续的、无力的抽噎。她顺着墙滑坐在地上,抱着膝盖,把脸埋进去,肩膀一耸一耸。

  “我……我会害死你们的……”她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,带着浓重的绝望,“就像害死师姐,害死阿黄一样……靠近我的人,都会烂掉……”

  “烂掉就烂掉。”苏九儿忽然开口,她走到沈墨身边,看了一眼他掌心的伤口,没什么表示,只是转向墙角的阿泪,“这世上,干净的东西活不长。能烂,说明还活着。”

  阿泪的抽噎停了一下。

  “你师姐跳井,是她自己选的。”苏九儿继续说,声音没什么起伏,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好,“你师父被打死,是他活该。阿黄老死了,你抱着它哭,把它哭烂了,那也是它的命。你的眼泪有毒,没错,但毒死的是碰了你眼泪的东西。你人在这儿,眼泪在这儿,我们都在,谁死了么?”

  阿泪慢慢抬起头,露出一双红肿的、茫然的泪眼。

  苏九儿指了指沈墨那只烂可见骨的手:“他烂了块皮,没死。”又指了指地上结霜的水渍:“地烂了片皮,没死。”最后指向自己:“我站在这儿,闻着你身上那股死人花的味儿,也没死。”

  她顿了顿,看着阿泪,一字一句地说:“想死很容易,找个没人的地方,哭干眼泪,烂成一滩水,谁都找不着。不想死,就把眼泪擦干净,找个不漏的容器装好,别到处洒。”

  阿泪呆呆地看着她,又看看沈墨那只手,再看看地上自己哭出来的那一滩水渍和白霜。许久,她抬起袖子,用力抹了把脸,把眼泪鼻涕糊了一袖子,露出下面被泪水灼得发红、起泡的皮肤。她吸了吸鼻子,带着浓重的鼻音,小声问:“……什么容器不漏?”

  “自己找。”苏九儿转过身,走回井边坐下,不再看她。

  阿泪坐在墙角,不动了。她低着头,看着自己湿透的裙摆,看着手上那些新旧交错的疤痕和水泡,很久很久。然后,她慢慢抬起手,不是去擦眼泪,而是伸向自己腰间——那里系着一个小巧的、绣工粗糙的旧荷包,布料已经洗得发白,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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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解下荷包,拉开抽绳,从里面倒出几样东西:一小截用秃了的眉笔,一块干裂的胭脂膏,几根断了的花钿,还有一个小小的、婴儿拳头大的瓷瓶。瓷瓶是素白的,没有任何花纹,瓶口用软木塞塞着。

  她拿起那个小瓷瓶,拔掉木塞,凑到眼前看了看。瓶子是空的,内壁很光滑,在晨光里泛着润白的光。她盯着瓶子看了片刻,然后抬手,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,把眼泪鼻涕擦干净,露出那张被泪水泡得发白、又被她自己擦出更多红痕的脸。

  她深吸一口气,又长长地、颤抖地吐出来。然后,她举起那个小瓷瓶,对准自己的眼睛。

  眼泪又涌出来了,不受控制。大颗大颗的,清澈的,在晨光里像破碎的珍珠。但这次,她没有让它们滴落,而是微微仰起脸,调整角度,让泪水准确地滚进小小的瓶口。

  嗒。嗒。嗒。

  泪珠落进瓷瓶,发出轻微的回响。一开始有些泪珠掉在外面,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脖颈,在皮肤上灼出新的红痕。但她很快掌握了角度和力度,泪水几乎全部落入瓶中。瓷瓶很小,没多久就接满了,泪液在瓶口微微晃动,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
  她塞紧木塞,把瓷瓶紧紧攥在手心,像攥着救命稻草。然后,她撑着墙,慢慢站起来,湿透的裙摆沉重地坠着,每走一步都留下水痕。她走到沈墨面前,停下,低着头,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鞋尖,声音细如蚊蚋:“……这个,能装。不漏。”

  沈墨看了看她手里的瓷瓶,又看了看她那张狼狈但努力绷着的脸,点了点头。

  “那就留着。”他说,“想哭的时候,躲起来哭,哭完了,把瓶子盖好。别让人看见,也别让畜生看见。”

  阿泪用力点头,眼泪又要涌出来,但她死死咬住下唇,硬生生憋了回去,只从眼角渗出一点湿润,迅速被她用袖子抹掉。她攥着瓷瓶的手很用力,指节泛白。

  “我……我能做点什么?”她小声问,依旧低着头,“我……我只会调胭脂,以前帮师父打下手。还会……还会一点画眉,梳头。但现在……都没用了。”

  沈墨没说话,只是抬起自己那只烂了的手,递到她面前。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停止了溃烂,但深可见骨的创面依旧狰狞,边缘泛着灰白,像死肉。

  阿泪看着那只手,愣住了。

  “会画画么?”沈墨问。

  “……会一点。”阿泪不明所以,老实回答,“师父教过描花样,画眉形……”

  “不用画那些。”沈墨打断她,用那只完好的手,指了指自己烂掉的掌心,“把这里,画下来。画得像一点,每一道口子,每一片烂肉,颜色,纹理,都要一样。”

  阿泪彻底呆住了。她看看沈墨,又看看那只手,嘴唇动了动,没说出话。

  “不会?”沈墨挑眉。

  “会……会!”阿泪猛地回过神,用力点头,随即又犹豫,“可是……没有笔,也没有颜色……”

  “有。”苏九儿的声音从井边传来。她不知何时拿出一个小布包,打开,里面是几支削尖的、染了不同颜色的细木枝,还有一小盒研磨成粉的矿物颜料,和一个小巧的、装水的牛角壶。“用这个。眼泪当水,调色。”

  阿泪走过去,接过那些简陋的画具。她的手在抖,抖得很厉害,几乎拿不住那细细的木枝。她深吸几口气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然后蹲下身,就着地上相对平整的一块地面,开始研磨颜料,用牛角壶里的水——其实是刚才她哭出来的、已经凉透的泪水——小心地调和。

  沈墨在她对面坐下,把那只受伤的手平摊在地上,掌心向上,创面完全暴露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。脓血已经凝固,翻卷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,边缘灰白,中心的骨头白得刺眼。

  阿泪调好了颜色——用泪水调和矿物粉末,得到的是一种诡异的、暗红发黑的色泽,和她掌心伤口的颜色有八九分相似。她用细木枝蘸了颜色,另一只手轻轻托住沈墨的手腕,指尖不可避免碰到了伤口边缘,沈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但没动。

  阿泪屏住呼吸,凑近,木枝的尖端悬在伤口上方,微微颤抖。

  “画。”沈墨说,声音很平。

  阿泪咬了咬牙,落笔。

  她画得很慢,很仔细,每一条创口的走向,每一片翻卷皮肉的弧度,甚至骨头上细微的纹路,都尽力去还原。泪水调和的颜料有种特殊的质感,在粗糙的地面上晕开,呈现出一种湿润的、半透明的效果,竟然真的模拟出了皮肉翻卷、脓血凝结的质感。

  驿站里很安静,只有细木枝划过地面的沙沙声,和阿泪越来越平稳的呼吸声。雷大他们已经松开了手里的家伙,但依旧警惕地看着这边。无耳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,但那只完好的耳朵一直朝着这个方向。苏九儿坐在井沿,目光落在阿泪手中的细木枝上,眼神有些飘忽。林玄靠墙站着,看着阿泪专注的侧脸,看着她红肿但此刻异常认真的眼睛,看着她手中那支蘸着暗红颜料的木枝,一点点在地面上“复刻”出那只可怖的手。

  晨光越来越亮,血月终于沉下地平线,天边泛起鱼肚白。微光透过驿站残破的屋顶漏下来,照在那幅逐渐成形的“画”上。

  阿泪画了将近半个时辰。

  当她落下最后一笔,直起身,长舒一口气时,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。她看着地面上的“画”,又看看沈墨那只真实的手,对比了一下,然后有些不确定地、怯生生地看向沈墨。

  沈墨也在看那幅画。他看得很仔细,目光从每一道笔触上扫过,像在审视一件艺术品。许久,他点了点头。

  “像。”他说,顿了顿,补充道,“比真的还像。真的会烂,会臭,会长好,或者烂穿。但画不会。画就在那儿,永远是这个样子,烂到一半,要死不活。”

  阿泪似懂非懂,但沈墨的肯定显然让她松了口气,一直紧绷的肩膀垮下来一点。

  “但还少点东西。”沈墨又说。

  阿泪一愣:“少什么?”

  “字。”沈墨用那只完好的手指了指画中手掌的下方,那块相对空白的地面,“在这儿,题几个字。”

  “……题什么?”

  沈墨没回答,只是看着她。

  阿泪看着那块空白,又看看沈墨的眼睛。那里面没什么情绪,平静得像两口深井,但井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催促。她握紧了手里的细木枝,指尖因用力而发白。汗水顺着鬓角滑落,滴在地上,瞬间被干燥的泥土吸收。

  晨光完全照亮了驿站,那幅用泪水调色、画在地面上的“烂手图”在光线里显得更加诡异逼真,暗红的创口,灰白的边缘,森白的指骨,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,甚至能感觉到皮肉翻卷的痛楚和脓血的黏腻。

  阿泪盯着那幅画,盯着那只烂到一半、悬在生死之间的手,盯着掌心那处深可见骨的溃烂。她看着看着,眼泪又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,在眼眶里打转,但她死死咬着牙,硬生生憋了回去,只从眼角挤出一点点湿润。

  她吸了吸鼻子,重新蘸了颜料——这次蘸的是最深的、近乎墨黑的颜色。然后,她俯身,手腕悬停在那块空白的地面上方,屏住呼吸,落笔。

  细木枝的尖端划过粗糙的泥地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黑色的颜料渗进泥土的缝隙,形成一个个笔画刚硬、结构古怪的字。她写得很慢,很用力,每一笔都像用刀在刻。

  “生于胭脂,毁于泪。葬于……”

  写到“葬于”,她停住了,笔尖悬在空中,微微颤抖。最后一个字,她迟迟没有落下。汗水从她额头滚落,滴在地上,混进颜料里,晕开一小团深色。

  沈墨静静地看着她,没有催促。

  苏九儿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,也垂眸看着那未完成的句子。

  无耳睁开了眼睛,独耳转向这边。

  雷大他们屏住了呼吸。

  林玄觉得喉咙有些发干。

  阿泪的呼吸急促起来,她盯着那个空白,像是盯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。握着细木枝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,手背上刚刚结痂的水泡又开始发红、发痒。她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个装着泪水的小瓷瓶,瓶子在她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。

  许久,许久。

 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手腕狠狠向下一压——

  笔尖划过地面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
  黑色的颜料在“葬于”两个字后面,拖出一道深重、决绝的笔画。

  那是一个字。

  一个所有人都认得,但此刻看起来无比陌生、无比沉重的字。

  “我”。

  生于胭脂,毁于泪。

  葬于我。

  最后一笔落下,阿泪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手一松,细木枝掉在地上。她踉跄着后退一步,后背抵住断墙,大口大口喘着气,脸色惨白如纸,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,不再是最初那种茫然无助的泪水,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、认命般的平静。

  她完成了自己的墓志铭。

  用泪水调色,画在地面上,写在自己“死去”的手掌之下。

  晨光完全照亮了驿站,照亮了地上那幅触目惊心的画和那行字,照亮了沈墨掌心真实的伤口,也照亮了阿泪脸上交错的泪痕和新起的红疹。

  风停了。

  那截挂在门框上的舌头,也不再摇晃。

  驿站里一片死寂。

  阿泪慢慢滑坐在地上,背靠着冰冷的土墙,把脸埋进膝盖。这一次,她没有哭。只是肩膀微微颤抖,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、装满了致命泪水的瓷瓶。

  沈墨看着地上那幅画和那行字,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抬起自己那只受伤的手,掌心朝上,伤口狰狞地敞开着。他缓缓收拢手指,握成拳,动作很慢,能听见皮肉挤压、血痂碎裂的细微声响。

  握紧,又松开。

  如此反复几次,直到掌心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水。

  “画得不错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驿站里显得有些突兀,“以后,你就叫‘画皮’吧。”

  阿泪——现在该叫画皮了——从臂弯里抬起脸,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。

  “不是画别人的皮。”沈墨补充道,目光扫过驿站里的每一个人,最后落回她脸上,“是画我们这些人的皮,画烂了的,画快烂的,画还没烂但迟早要烂的。画下来,留个样子,免得哪天烂没了,连个痕迹都留不下。”

  他说着,站起身,走到驿站门口,望着外面逐渐亮起来的天色。晨光刺破云层,荒原上笼罩着一层稀薄的、灰白色的雾气。

  “天亮了。”他说,背对着所有人,“收拾一下。想哭的,趁现在哭完。哭不完的,把眼泪装好。我们要走了。”

  “去哪?”林玄问。

  沈墨没回头,只是抬起那只受伤的手,指向荒原深处,雾气最浓的方向。

  “去哭不到的地方。”他说,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,几乎被风吹散,“或者,去只能哭的地方。”

  驿站里再次陷入沉默。

  画皮慢慢从地上爬起来,拍了拍沾满尘土和泪渍的裙摆,把那个小瓷瓶仔细塞回荷包,系在腰间。她走到那幅画前,蹲下身,用手指——没受伤的那几根——轻轻抚过那些黑色的字迹。颜料还没干透,沾在她指尖,晕开一小片污黑。

  “葬于我……”她低声重复了一遍,然后抬起沾着黑色颜料的手指,凑到眼前,看了很久。

  忽然,她伸出舌尖,极快、极轻地,舔了一下指尖的黑色。

  动作很快,快到几乎没人看清。

  但林玄看见了。他看见她舔过之后,舌尖上染了一抹黑,然后她闭上眼,喉结滚动了一下,像是在品尝什么。片刻,她睁开眼,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迷醉的光,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空洞取代。

  她站起身,走到井边,用苏九儿留下的那块湿布,仔仔细细擦干净手上的颜料。黑色的污渍混着泥土和泪痕,在粗布上晕开一片混沌的灰。

  无耳也站了起来,拖着那条包扎过的手臂,走到雷大他们身边,沉默地开始收拾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行囊——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,就一把用粗布包裹的琴,和一身沾血的衣裳。

  雷大、雷二、雷三互相看了看,也默默收起斧头柴刀,用布条仔细缠好刃口,背在背上。

  苏九儿早已准备好,站在门边,看着外面渐亮的荒原,侧影在晨光里显得异常单薄,但脊背挺得笔直。

  林玄最后看了一眼驿站里的一切——八个失去光芒、散落在地的头骨,中央那根插过又拔出来、布满裂纹的腿骨,门框上那截在晨风里微微摇晃、已经有些干瘪发黑的舌头,还有地上那幅用泪水画就、墨迹未干的“烂手图”和那行“葬于我”。

  然后,他转过身,跟上沈墨的脚步,跨过门槛,走进荒原渐散的雾气里。

  画皮走在最后。她跨出门槛时,脚步停了一下,回头,看向驿站墙上那些斑驳的、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污迹,和地上那幅属于她的、未完成的“遗作”。

  她看了很久,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瓷瓶,拔掉木塞,将里面清澈的、泛着珍珠光泽的泪水,缓缓地、均匀地,倾倒在那幅画和那行字上。

  泪水浸透干涸的颜料和泥土,发出轻微的“滋滋”声,冒起几乎看不见的白烟。字迹和画在泪水中微微晕开,但轮廓依旧清晰,甚至因为湿润而显得更加饱满、更加……触目惊心。

  她倒得很慢,很仔细,像在进行某种仪式。

  最后一滴泪水落下,她塞好瓶塞,把空瓶子攥在手心,转身,头也不回地走进晨雾,跟上前面那些模糊的背影。

  驿站在他们身后,迅速被雾气吞没,连同那幅被泪水重新浸染的、诡异的墓志铭,一起沉入荒原无边的寂静里。

  只有风,偶尔穿过残破的门框,撩动那截干瘪的舌头,发出细微的、叮——

  像一声遥远的、无人倾听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