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4章 梅痕如卦-《清宫记事:她从历史之外来》

  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,沉甸甸地压在歙县的白墙黛瓦上。楚宁推开木窗时,那根红线正悬在梅枝第三岔处,随晨风微微打着旋——不是简单的缠绕,是用一种繁复的绳结系住的,八个绳耳朝八个方向,每个耳结的松紧、大小都不同。

  她静静看了片刻。

  昨夜带方承志看完灯回来时,这棵老梅还干干净净。有人在她入睡后潜入,在子时到寅时之间完成了标记。更耐人寻味的是绳结下方缀了枚铜钱,康熙通宝,钱孔穿线,针一样垂着。

  《周易》六十四卦的方位图在她脑中铺开。乾西北,坤西南,离正南……当所有绳耳对应的方位在意识中连接成形,卦象浮出水面:

  ? 渐卦。

  “鸿渐于陆,其羽可用为仪。”楚宁默念卦辞,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积的薄霜。这卦表面说大雁徐徐落在平地上,羽毛可用于礼仪装饰。但她在宫中时听老太监提过一桩旧事:康熙二十三年圣祖首次南巡,曾在江宁织造府题过“鸿渐于仪”四字,赏给随驾的一位汉女翰林。

  是巧合么?

  雾里传来早市卸门板的声响。她合上窗,像每个寻常清晨那样打水、洗漱、生火。陶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时,院门被叩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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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来的是陆掌柜铺子里的伙计阿青,十五六岁模样,眉目清秀得有些女相。

  “宁先生,掌柜让送这个。”阿青递上竹篮,里面两封油纸包的信压着新制的笔墨,“沈老板捎话,午后未时三刻,听雨轩二楼‘观山’雅间,有新到的明前茶请您品鉴。”

  楚宁道谢接过,指尖触到第二封信时顿了顿——厚度不对。

  回屋拆开,面上是寻常拜帖,下面却压着张薄如蝉翼的棉纸,蝇头小楷写了三行:

  潭柘松动

  京师来风

  三月初八漕运启,押运官李卫,年十九,四爷门人

  她盯着“李卫”二字看了许久。若按原本历史,这个未来雍正朝的能臣该在康熙五十六年才投到胤禛门下。现在早了十七年。是因她扇动了翅膀,还是胤禛的布局本就比她所知得更早、更深?

  棉纸在烛火上蜷曲成灰,落进笔洗化开。

  “先生,粥沸了。”方承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。

  楚宁掀开锅盖,白汽蒸腾中换上温和神色:“今日带你去杭州长见识。收拾两件衣裳,再带上那套《通鉴》节抄。”

  “杭州?”方承志眼睛一亮,“坐船去?”

  “坐船。”她舀粥入碗,“走新安江水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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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未时初刻,听雨轩。

  “观山”雅间临江,推开槛窗就能看见练江如一条青罗带绕过城郭。沈老板已在室内候着,茶案上三只青瓷杯倒扣——江南情报行的老规矩:杯倒扣,事机密;三只杯,问凶吉。

  “宁姑娘请。”沈老板年约四十,面容清癯如文人,指节却有常年拨算盘磨出的薄茧。他行云流水地温具、投茶、醒茶,动作标准得像从《茶经》里拓下来的。正是这份过分标准,暴露了他绝非普通茶商。

  楚宁跪坐蒲团,端杯闻香而不饮:“沈老板邀我来,不单为品茶吧?”

  沈老板笑了笑,从袖中取出一物推过桌心——乌木牌,刻云纹,正中一个极小的“粘”字。

  楚宁瞳孔微缩。

  “姑娘莫惊。”沈老板声音压得低,“四爷交代,此牌只作紧急联络,平日绝不可示人。今日破例,是因江南局势有变。”

  他竖起三根手指。

  “其一,太子虽圈禁,其门下残余正借江南漕运、织造两线筹银,图谋再起。其二,皇上已密令曹寅暗查织造局历年账目,此事牵连甚广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窗外江面。一艘官船正缓缓驶过,船头“杭州织造”的旗在风里舒卷。

  “其三,杭州陈家。”沈老板转回目光,“陈氏兄长陈启明,表面绸缎商,实为太子系在江南的白手套。康熙三十六年那批‘要紧货物’,就是经陈家船队运往京师的。”

  楚宁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
  原来如此。陈氏颤抖的手,躲闪的眼神,那句“万莫提起三十六年那批货”——碎片在此刻拼合。

  “那批货是什么?”她问。

  沈老板沉默良久,吐出两个字:

  “火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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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离开听雨轩时已近申时。冬日的斜阳把江面染成金红,楚宁走在石板街上,脑中飞速运转。

  火器。太子私运火器入京,当年的逼宫计划远比表面更凶险。陈家牵涉其中,陈氏知道多少?她主动接近、安排杭州之行,是真想报恩,还是另有所图?

  回到小院,方承志已收拾妥当——旧书箱,两件洗净的布衣,那套《资治通鉴》节抄用蓝布包得整整齐齐。

  “先生,明日何时动身?”

  “卯时。”楚宁看了眼暮色中的梅树,红线已隐入昏暗,“走水路,三日到杭州。”

  “那监视的人……”

  “让他们跟。”她推开房门,“正好看看有几路人马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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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夜深后,她点亮油灯,从木匣底层取出那枚刻“禛”字的玉佩。温润的触感从指尖漫开,她想起离京前最后那封信上的话:

  “江南多雨,注意添衣。”

  当时只道是寻常叮嘱,如今细品,或许另有所指——雨能洗痕,亦能掩踪。他是不是在暗示:到了江南,要善用天时?

 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

  楚宁吹熄灯,透过窗纸缝隙看去。月光下,一个黑影蹲在梅树下,不是解红线,而是又系上一根——这次是绿色丝线,系在最低的枝条,绳结方向指向西南。

  西南。杭州就在歙县西南。

  是预警,还是指引?

  她静静看着黑影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墙头,没有追,也没有点灯。只在黑暗中坐了良久,直到更夫敲过三更,才将玉佩收回匣中,和衣躺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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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卯时的江码头浸在乳白色的雾里。陆掌柜安排的乌篷船已候在渡口,船夫是个精瘦的老汉,姓赵,话少,撑篙的手稳如磐石。

  “宁先生,小哥,坐稳。”老赵竹篙一点,船滑入江心。

  楚宁坐在舱内,掀帘回望。码头上,灰衣人果然在茶摊旁喝茶。更远处,悦来客栈二楼的窗开着,青衣女子凭栏而立,手中白帕挥了三下。

  她放下布帘。

  船至江心,方承志低声道:“先生,后面有艘货船,一直跟着。”

  楚宁不动声色地瞥去。那是艘普通的运米船,吃水颇深,船舷站着几个船工。其中一人双腿微分,重心下沉——是练家子的下盘功夫。

  “知道了。”她收回视线,“看你的书吧,到杭州我要考《货殖列传》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方承志翻开书册,但楚宁注意到,少年每隔片刻就会用余光扫向船尾。

  午时,船在一处临江小镇靠岸补给。老赵去买干粮,楚宁带方承志在岸上走走。小镇只有一条主街,街尾有间破败的土地庙。

  经过庙门时,她眼角瞥见一抹熟悉的红——

  庙门内侧的柱子上,系着一根红线。

  绳结的系法,与梅树上一模一样。

  楚宁脚步未停,心中却如这新安江水,表面平静,底下暗流翻涌。这个人不仅知她行程,还能提前在沿途留标记。更让她凝神的是,红线颜色比梅树上的新,像今晨才系上。

  这意味着,那个神秘人就在这条江上。

  或许,就在那艘一直跟着的货船里。

  老赵买完干粮回来时,雾渐渐散了。阳光刺破云层,照得江面金光粼粼。乌篷船再次离岸,顺流而下。楚宁坐在船头,看着两岸青山缓缓后退,江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。

  方承志在舱里轻声读书:“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……”

  楚宁闭上眼。

  杭州越来越近了。陈家的秘密,火器的真相,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——都在那里等着她。而她手中,除了一枚玉佩、几件旧物,和一颗在宫墙里淬炼过的心,别无长物。

  船歌忽然响起,是老赵苍凉的嗓音,混着流水声,在江面上飘荡:

  “新安江上水悠悠哎——

  送郎送到杭州渡哟——

  杭州有棵相思树哎——

  叶子落了不回头哟——”

  歌声里,楚宁睁开眼,望向西南方。

  那里是杭州,是谜题,也是一场早已布好的棋局。

  而她已经身在局中。

  船行江心,前路雾散又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