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3章 暗香浮动-《清宫记事:她从历史之外来》

  正月十五,元宵。

  歙县城里张灯结彩,从城东到城西,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花灯。兔儿灯、莲花灯、走马灯……各式各样的灯在夜色里亮着,把青石板路映得一片暖黄。孩子们提着灯笼在街上嬉戏,笑声和爆竹声混在一起,热闹得很。

  楚宁的院子里也挂了两盏灯——一盏莲花灯是李嫂子送的,一盏兔子灯是宝哥儿非要挂的。她自己做了碗芝麻汤圆,坐在梅树下慢慢地吃。汤圆很甜,芝麻馅香浓,但她吃得有些心不在焉。

  这些天,她一直留意着院外的动静。方承志说的那个灰衣人,她后来也见过一次——就在昨天傍晚,那人从巷口走过,脚步很快,但眼神往她院里瞟了一眼。虽然只是一瞥,楚宁还是捕捉到了那种审视的目光。

  不是好奇,是监视。

  她想起陆掌柜的话,想起悦来客栈那几个“礼部的人”。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?如果真是宫里派来的,为什么不直接找她?如果另有目的,又为什么按兵不动?

  正想着,门外传来叩门声。很轻,三下。

  楚宁放下碗,走到门边:“谁?”

  “楚姑娘,是我,陈氏。”门外是陆家儿媳的声音。

  楚宁开门。陈氏站在灯笼的光里,穿着一身水红色袄裙,手里提着个食盒。她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,捧着个包袱。

  “陆少奶奶?”楚宁有些意外,“这么晚了……”

  “今日元宵,家里做了些灯谜糕,给姑娘送些来。”陈氏微笑,“可方便进去说话?”

  楚宁侧身让开。陈氏让小丫鬟在门口等着,自己提着食盒进了院子。

  屋里点着灯。陈氏将食盒放在桌上,打开,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糕点,做成灯笼、爆竹的形状,还用红丝线系着小小的灯谜签。

  “姑娘尝尝,这是徽州过元宵的习俗。”陈氏说。

  楚宁拈起一块,是豆沙馅的,甜而不腻。她道了谢,给陈氏斟了茶。

  陈氏在桌边坐下,却没有喝茶,只是看着楚宁,眼神有些犹豫。

  “陆少奶奶有话要说?”楚宁问。

  陈氏沉默片刻,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,放在桌上:“姑娘,这个……请收下。”

  楚宁打开荷包,里面是一叠银票,面额不大,但加起来也有二百两。

  “这是……”

  “姑娘别误会,这不是陆家的钱,是我自己的嫁妆。”陈氏的声音很低,“姑娘初来徽州,处处用钱。开蒙馆是善举,但束修收得少,恐难维持。这些钱,算是我的一点心意。”

  楚宁看着她。陈氏的眼神很真诚,不像有诈。但一个素昧平生的妇人,为什么对她这么好?

  “陆少奶奶,”楚宁将荷包推回去,“无功不受禄。您的好意我心领了,但这钱,我不能收。”

  陈氏咬了咬嘴唇:“姑娘……就当我是在报答。”

  “报答什么?”

  “姑娘可能不记得了。”陈氏低下头,“康熙三十六年,我随父亲进京贩茶,在宣武门附近遇到匪人,是姑娘……不,是姑娘的主子,派人救了我们。”

  楚宁愣住了。康熙三十六年?那时她还没穿越呢。

  “陆少奶奶认错人了吧?”她说,“我从未去过宣武门,也不认识令尊。”

  “不会错的。”陈氏抬起头,眼神坚定,“那时姑娘虽穿着宫女的衣裳,但气度不凡。我父亲说,您一定是哪位贵人身边的得力人。后来我嫁到徽州,听说京城来了位姓楚的姑娘,又看了您的模样……虽然比那时长开了些,但眉眼没变。”

  楚宁心里翻腾。原主的身世,她所知甚少。只知道是康熙三十七年秋入宫,之前在哪儿,做过什么,一概不知。难道原主在入宫前,还救过陈家人?

  “就算如此,”她缓缓道,“那也是举手之劳,不必如此重谢。”

  “对姑娘是举手之劳,对我陈家却是救命之恩。”陈氏眼圈有些红,“那一趟,我们带的不仅是茶叶,还有……还有一批要紧的东西。若是被抢了,陈家就完了。”

  她握住楚宁的手:“姑娘,这些话我本不该说。但您如今在徽州,那些人……那些盯着您的人,来者不善。我虽是个妇道人家,但在徽州还有些人脉。若姑娘需要帮助,请一定开口。”

  楚宁感到陈氏的手在微微颤抖。那不是害怕,是激动,是某种压抑了很久的情绪。

  “陆少奶奶,”她轻声问,“您说的‘要紧的东西’,是什么?”

  陈氏的手一僵。她松开楚宁,端起茶杯,却没有喝,只是捧着。

  “是……茶叶。”她说,但眼神躲闪。

  楚宁知道她在说谎,但没有戳破。每个人都有秘密,她自己的秘密已经够多了,不想再探究别人的。

  “那些人,”她换了个话题,“陆掌柜说是礼部的人。您怎么看?”

  陈氏放下茶杯,神色凝重起来:“不是礼部。”

  “您怎么知道?”

  “礼部来人,县衙会有正式文书,要安排接待。”陈氏说,“我问过我公公,县衙没有接到任何文书。那些人……是私下查访。”

  楚宁的心沉了沉。私下查访,意味着不是公事,是私事。谁有这么大的权力,能调动人手跨省查访一个普通民女?

  “姑娘,”陈氏压低声音,“您可听说过……粘杆处?”

  楚宁的手一抖。粘杆处——雍正朝设立的特务机构,专司监视、侦查、暗杀。但现在是康熙三十八年,粘杆处应该还没成立……不对,如果历史记载有误,或者胤禛早就在暗中培植势力……

  “您是说……”

  “我只是猜测。”陈氏的声音更低了,“那些人行事作风,不像朝廷官员,倒像……暗探。”

  暗探。楚宁想起那些锦衣卫、东厂的故事。这个时代虽然没有明确的特务机构,但皇子、权臣私下培养眼线,是常有的事。

  “陆少奶奶为何告诉我这些?”楚宁问。

  陈氏看着她,眼神复杂:“因为姑娘救过陈家。也因为……我不希望那些人,毁了徽州的安宁。”

  她站起身:“姑娘,钱您收着。若有一日需要离开,这些钱能帮您。我该走了,太久会引起怀疑。”

  她走到门口,又回头:“对了,姑娘可知道城西有个‘听雨轩’?”

  楚宁摇头。

  “那是个茶馆,老板姓沈,是我娘家的旧识。”陈氏说,“若姑娘遇到急事,可去那里。就说……是杭州陈家的人。”

  说完,她福了福身,带着小丫鬟匆匆离去。

  楚宁站在门口,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灯笼的光晕里。手里的荷包沉甸甸的,不只是钱的重量。

  正月十六,学堂照常开课。

  方承志来得最早,在院子里背书。楚宁出来时,见他背的是《诗经·小雅》里的句子: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”

  “喜欢这一句?”楚宁问。

  方承志转过身,行礼:“先生早。学生只是觉得……这句子很应景。”

  楚宁看了看院中的雪。昨夜的雪不大,薄薄一层,衬得梅花更艳。

  “是啊,”她轻声道,“雨雪霏霏……离人未归。”

  方承志看着她,欲言又止。

  “怎么了?”楚宁问。

  “先生,”他犹豫了一下,“昨日放学后,我又看见那个人了。”

  “灰衣人?”

  “不是。”方承志摇头,“是个女人,三十多岁,穿着青色棉袄,在巷口卖绣品。但我注意观察,她一个时辰都没卖出一件,却不时往学堂这边看。”

  女人?楚宁皱起眉。又多了个监视者?

  “你确定她在看学堂?”

  “确定。”方承志说,“她还跟路过的人打听,问学堂里教什么,先生是什么人。”

  楚宁的心紧了紧。监视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,说明对方加派了人手。这不是好兆头。

  “承志,”她说,“谢谢你来告诉我。但以后,你不要再观察这些了。太危险。”

  “先生,”方承志抬起头,眼神清澈,“学生不怕。先生待学生好,学生想帮先生。”

  楚宁心里一暖,摸摸他的头:“你的心意我领了。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读书。只有读好书,将来才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。”

  方承志点点头,但眼神里还有些不甘。

  上午的课,楚宁教《论语》。讲到“君子坦荡荡,小人长戚戚”时,她特意多解释了几句:“君子行事光明磊落,所以心胸坦荡;小人算计太多,所以总是忧愁。做人,当学君子。”

  孩子们似懂非懂,但都认真听着。只有方承志,眼神若有所思。

  下课时,楚宁让其他孩子先走,单独留下方承志。

  “承志,”她说,“有件事,我想拜托你。”

  “先生请讲。”

  楚宁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,里面是几块碎银,约莫十两:“这些钱,你帮我收着。若有一日……若有一日我有什么不测,你把这些钱交给你母亲,就说是我资助你读书的。”

  方承志的脸色变了:“先生为什么说这种话?那些人……他们要害先生?”

  “不一定。”楚宁微笑,“只是以防万一。你年纪小,不会引人注意。这钱放在你那儿,比我这儿安全。”

  方承志接过布包,握得紧紧的:“先生放心,学生会藏好。但先生……一定要平安。”

  楚宁点点头,送他出门。

  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巷口,楚宁心里有些酸楚。这个孩子,聪慧又敏感,将来必成大器。只是不知道,她还能教他多久。

  下午,楚宁去了听雨轩。

  茶馆在城西一条僻静的街上,门面不大,但很雅致。黑漆木门,青瓦白墙,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,写着“听雨”二字,字迹清秀,像是女子所书。

  楚宁推门进去。里面很安静,只有三两个客人在喝茶。柜台后站着个中年妇人,四十来岁年纪,穿着素色衣裙,正在擦拭茶具。

  “客官喝茶?”妇人抬头,笑容温和。

  楚宁走过去,轻声道:“请问,沈老板在吗?”

  妇人打量她一眼:“客官找沈老板何事?”

  “是杭州陈家的人让我来的。”

  妇人的眼神微微一动,随即恢复平静:“客官稍等。”

  她掀开帘子进了后堂。片刻,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走出来,身材清瘦,留着短须,眼神精明。他看了楚宁一眼,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:“姑娘里面说话。”

  后堂是个小院,院中有口井,井边有石桌石凳。沈老板让楚宁坐下,亲自沏了茶。

  “姑娘姓楚?”他问。

  “是。”

  “陈家的信物,可带来了?”

  楚宁从怀中取出那块青玉玉佩。沈老板接过,仔细看了看,点点头:“是陈家的东西。姑娘需要什么帮助?”

  楚宁想了想:“我想知道,悦来客栈那几个人的来历。”

  沈老板沉默片刻:“那几个人,三天前到的。住的是天字三号房,一共四人,为首的姓赵,自称是礼部主事。但他们行事……不像礼部的人。”

  “怎么说?”

  “礼部的人出门公干,必带文书,需与地方衙门对接。他们什么都没有,私下活动。”沈老板压低声音,“而且,我的人观察到,他们每天晚上都会派一个人出城,往北去,天亮前回来。”

  “出城?做什么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沈老板摇头,“跟过两次,都被甩掉了。那些人……受过训练。”

  楚宁的心沉了下去。受过训练,意味着不是普通官员,是专业人士。

  “还有,”沈老板补充,“昨日来了个女人,住进了他们隔壁房间。那女人会功夫,脚步很轻。”

  女人?楚宁想起方承志说的卖绣品的妇人。

  “沈老板,”她问,“您在徽州人脉广,可知道这些人……受谁指使?”

  沈老板看着茶杯里的浮叶,良久才道:“姑娘,有些事,知道得越少越安全。”

  “但我已经卷进来了。”楚宁说,“他们盯的是我。”

  沈老板叹了口气:“徽州虽远离京城,但消息并不闭塞。京城最近……不太平。太子倒了,索额图死了,朝中各方势力都在重新洗牌。有些人想趁机上位,有些人想报仇雪恨。”

  他看向楚宁:“姑娘从京城来,又是雍亲王府照应的人,难免成为某些人的目标。”

  “他们想通过我,对付四爷?”

  “不一定。”沈老板摇头,“也可能……是想从姑娘这儿,得到什么。”

  得到什么?楚宁想起木匣里的信札,想起玉簪里的秘密,想起那些她以为已经了结的过往。

  “姑娘,”沈老板正色道,“听沈某一句劝——离开徽州,越远越好。那些人既然找来了,就不会轻易罢休。你在明,他们在暗,防不胜防。”

  楚宁沉默。离开?她能去哪儿?天下之大,何处是净土?

  “让我想想。”她说。

  沈老板点头,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,递给楚宁:“这是听雨轩的令牌。姑娘若决定走,可凭此令牌,在江南任何一家沈记茶庄,得到帮助。”

  楚宁接过木牌。木牌很轻,但握在手里,却觉得沉重。

  她告辞离开。走出听雨轩时,天色已晚。街上灯笼又亮了起来,但比昨晚冷清了许多。元宵过了,年也就过完了。

  楚宁走在青石板路上,脚步很慢。她在想沈老板的话,在想陈氏的提醒,在想方承志的担忧。

  忽然,她感觉身后有人。

  不是错觉。脚步声很轻,但一直保持着固定的距离。

  她没有回头,只是加快了脚步。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。

  转过一个街角,她闪身躲进一条小巷。屏住呼吸,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
  脚步声在巷口停住了。过了一会儿,又响起,渐行渐远。

  楚宁从巷子里出来,看着空荡荡的街道。暮色四合,远处的山峦只剩下黑色的剪影。

  她握紧手中的木牌,快步往回走。

  回到小院,她闩上门,靠在门上喘息。院子里的梅花在夜色里静默地开着,幽香浮动。

  她走到梅树下,抬头看着那些花朵。忽然,她发现——又一根红线,系在更高的枝桠上。

  这次的红线,系成了蝴蝶结。

  楚宁的心跳加快了。两次红线,两种结法。这绝对不是巧合,是某种信号。

  但信号的内容是什么?是谁发出的?

  她伸手想解下红线,却够不着。搬来凳子,站上去,才勉强够到。

  就在她指尖触到红线的瞬间,院墙外传来一声轻响——像是瓦片被踩碎的声音。

  楚宁猛地转头。

  墙头上,一个黑影一闪而过。

  月光照在空荡荡的墙头,只有风在吹。

  而她手中的红线,在风里轻轻飘动,像一只即将飞走的蝴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