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章 旧痕新血-《清宫记事:她从历史之外来》

  吴嬷嬷关上房门后,楚宁在院子里站了很久。

  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,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。她盯着那扇紧闭的木板门,门缝里一片漆黑,什么也看不见,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。

  勒痕。

  吴嬷嬷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节上那两道细细的、已经愈合的割痕——如果是二十四年前留下的,那疤痕的颜色应该更深,形态也应该更不规则。但刚才那一瞥,她看得很清楚:那两道痕很直,很细,边缘整齐,像是用锋利的刀刃划出来的。

  不是勒绳留下的。

  楚宁的脑子飞快转动。如果是刀伤,说明吴嬷嬷的手指受过别的伤,和勒死李氏无关。但这样一来,她刚才的推测就全错了。可如果不是吴嬷嬷勒死的李氏,那会是谁?李氏信中明明说“此人左腿微跛,右手背有烫痕,声音沙哑如老妪”——这些特征,吴嬷嬷完全符合。

  除非……李氏的描述有误?或者,吴嬷嬷只是帮凶,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?

  楚宁感到一阵烦躁。线索越来越多,却像一团乱麻,越理越乱。

  她转身离开后院,回到前殿。观月正在暖阁外守着,见她回来,迎上来低声道:“贵妃娘娘还没回来。”

  “多久了?”

  “快两个时辰了。”观月看了眼天色,“按说早该回来了。会不会……”

  “别瞎想。”楚宁打断她,“娘娘自有分寸。”

  话虽这么说,她心里也打鼓。良妃刚丧子,情绪必然激动。贵妃这时候去见她,万一言语间触怒了她,后果不堪设想。

  “你去宫门口等着,娘娘一回来立刻告诉我。”楚宁吩咐道,“我去趟涵今斋。”

  “现在?”观月一愣,“娘娘让你守着承乾宫……”

  “我去查点东西,很快就回。”楚宁从袖中取出对牌,“若有人问起,就说我去御药房取药。”

  观月犹豫片刻,点头:“快去快回。”

  涵今斋里静悄悄的。

  楚宁推门进去时,只有两个小太监在整理书架。见她来,其中一人躬身道:“楚姑娘,四爷吩咐了,您若来查档,可直接去西侧密室。”

  胤禛来过?还特意交代了?

  楚宁心头一动,点头道谢,快步走向西侧。涵今斋西侧有间密室,存放着一些不宜公开的旧档,平日只有皇上和几位心腹大臣能进。胤禛让她直接去那里,说明他已经开始行动了。

  密室的门虚掩着。楚宁推门进去,里面点着一盏油灯,光线昏暗。书案上堆着几摞旧档,最上面一本摊开着,页边用朱砂笔做了标记。

  她走过去看——是康熙二十四年辛者库的月报册。记录辛者库人员变动、物品出入、杂役安排等琐事。翻到四月那页,上面有一条记录:

  “四月二十六日,宫女李氏告病,免当日杂役。”

  四月二十六日——李氏“自尽”的前一天。她告病了。为什么告病?是真的病了,还是预感到要出事?

  楚宁继续往下翻。四月二十七日,也就是李氏死的那天,记录很简单:

  “宫女李氏未当值,查无踪迹。夜,发现悬于屋内梁上。”

  没有提到任何人来访,也没有提到任何异常。但李氏的信里说,那天晚上有人去找她,逼问汤若望遗物的下落。这个人是谁?为什么月报册上没记录?

  楚宁把整本月报册快速翻了一遍,忽然发现一个问题:四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八日这四天的记录,笔迹和其他日子不同。虽然模仿得很像,但细看能看出差别——起笔更重,收笔更急,像是匆忙补写的。

  有人在事后修改了记录。

  这个人能在辛者库的月报册上动手脚,至少是内务府管事级别的。而当时辛者库的管事姓张,张公公。

  楚宁想起赵老爹的话:“管事张公公来看了一眼,就说‘是自尽,别多事’。”

  张公公。

  她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,继续翻看其他旧档。在另一本内务府人事记录里,她找到了张公公的履历:张德全,汉军旗,康熙十年入内务府,二十三年调任辛者库管事,二十五年……调任御马监副总管。

  御马监?

  楚宁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张德全在李氏死后一年,调去了御马监。而御马监,正是她今天早上遇见赵老爹的地方。是巧合吗?

  她继续往下看。张德全在御马监干了八年,康熙三十三年因病卸职,同年病故。死因是“急症呕血”。

  呕血——这和八阿哥的死状,有些相似。

  楚宁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。张德全死了,死因可疑。吴嬷嬷还活着,但手指上有奇怪的刀伤。这两个人,都和二十四年前的旧案有关。而如今,八阿哥也呕血而死,贵妃被慢性下毒,她自己被井边人威胁……

  这些事之间,一定有一条线连着。

  她放下旧档,走到密室角落的一个铁柜前。这个铁柜她以前注意过,但一直没打开过——需要特殊的钥匙。但此刻,铁柜的门虚掩着,露出一条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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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有人来过,而且刚走不久。

  楚宁轻轻拉开铁柜门。里面分层摆放着一些陈年卷宗,都用黄绫包着。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包,解开系带——

  里面是一叠信札。纸已经泛黄,但字迹还能辨认。是满文和汉文夹杂的书信,落款是“汤若望”,收件人是……“佟佳氏”。

  贵妃和汤若望的通信。

  楚宁的手抖了一下。她快速翻看,信件内容大多是探讨西学,天文、历法、几何,偶尔夹杂几句对时局的看法。但翻到最后几封,内容变了。

  “佟佳吾友:

  近日宫中流言甚嚣,言你我交往过密。虽问心无愧,然人言可畏。为汝计,今后书信宜减,暗面当绝。

  附上西洋怀表一枚,留作念想。若他日有难,可持此表往宣武门南堂,寻我弟子徐某,彼必助汝。

  友,汤若望。

  康熙二十四年三月初九。”

  这是最后一封信。日期是康熙二十四年三月初九——距离李氏死,还有一个多月。

  信里提到的“西洋怀表”,现在在哪里?李氏保管的“汤若望遗物”,是不是就是这块表?还有“宣武门南堂”,那是北京天主教堂,汤若望曾在那里传教。

  楚宁把信重新包好,放回铁柜。她正要关柜门,忽然看见最底层还有一个小木盒。木盒没有上锁,她打开一看——

  里面是一块怀表。

  黄铜表壳,表面有精致的雕花,表盖内侧刻着一行拉丁文。楚宁看不懂拉丁文,但能认出表壳背面刻着一个徽记:交叉的圆规和尺子,那是耶稣会的标志。

  这就是汤若望送给贵妃的怀表。

  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?在涵今斋的密柜里?是贵妃藏在这里的,还是……被人搜出来放在这里的?

  楚宁拿起怀表,表很重,触手冰凉。她试着打开表盖,表针已经停了,指向寅时三刻。表盘边缘有一圈细密的刻度,像是可以测量什么。

  她翻过来看表背,除了耶稣会徽记,还有一行小字:

  “Ad MajoreDei Gloria

  这句拉丁文她认得——“愈显主荣”。这是耶稣会的格言。

  楚宁把怀表放回木盒,正准备关上柜门,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。

  很轻,但很急。

  她立刻吹熄油灯,闪身躲到书架后的阴影里。

  密室的门被推开了。

  一个人影闪进来,动作很快,反手关上门。借着门缝透进的光,楚宁看清了那人的脸——

  是苏培盛。

  胤禛身边的贴身太监。他怎么会来这里?而且这么鬼鬼祟祟?

  苏培盛没有点灯,摸着黑走到书案边,在刚才楚宁翻看的旧档里快速翻找。他似乎在找什么具体的东西,翻得很急,纸张发出哗啦的响声。

  翻了一会儿,他停住了。从一叠纸里抽出一张,凑到窗边,借着微弱的光线看。

  楚宁屏住呼吸,从书架缝隙里看过去。她看不清那张纸上的内容,但能看见苏培盛的脸色在变——先是惊讶,然后是凝重,最后是一种了然的冷笑。

  他收起那张纸,塞进袖中,转身就要走。

  走到门口时,他忽然停住,回过头,朝书架的方向看了一眼。

  楚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
  但苏培盛只是看了一眼,就推门出去了。脚步声很快远去。

  楚宁等了一会儿,确定他走远了,才从阴影里出来。她走到书案边,看苏培盛刚才翻找的那叠纸——是内务府康熙二十四年的人员调动记录。

  她快速翻看,发现少了一页。

  是被苏培盛拿走了。

  那一页记录了什么?为什么苏培盛要特意来取?是胤禛让他来的,还是他自己来的?

  楚宁感到一阵不安。她原本以为胤禛是可信的盟友,但现在看来,他似乎也有自己的算计。那张被拿走的纸,一定关系到某件重要的事,重要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。

  她没时间细想了。贵妃可能已经回宫,她必须赶回去。

  楚宁把旧档整理好,恢复原样,然后吹熄密室里最后一盏灯,悄悄离开涵今斋。

  回承乾宫的路上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冬日的黄昏很短,夕阳刚沉下去,暮色就迅速笼罩了宫城。长街两侧的宫灯一盏盏亮起,在寒风里摇晃,投下长长的、扭曲的影子。

  楚宁走得很快,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刚才的事:怀表,信件,苏培盛,那张被拿走的纸……

  走到苍震门附近时,她忽然听见前面有说话声。

  是两个人的声音,压得很低,但其中一个声音她很熟悉——

  是吴嬷嬷。

  楚宁立刻闪身躲到宫墙拐角后,悄悄探头看去。

  暮色中,吴嬷嬷和一个太监打扮的人站在墙角阴影里。那太监背对着她,看不清脸,但从身形看,年纪不大,个子不高。

  “……东西拿到了吗?”吴嬷嬷的声音沙哑。

  “拿到了。”太监的声音尖细,“主子说,今夜子时,老地方见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吴嬷嬷顿了顿,“那丫头那边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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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主子自有安排。”太监道,“你按计划行事就好。记住,子时之前,必须把东西放进去。”

  “放心。”吴嬷嬷冷笑,“我盯了她一整天,她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  太监点点头,转身快步离开。吴嬷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也朝承乾宫方向走去。

  楚宁等两人都走远了,才从墙角走出来。她看着吴嬷嬷消失的方向,心跳得厉害。

  “东西放进去”——放什么?放哪里?“那丫头”又是谁?是她吗?

  还有,今夜子时——正是井边人约定的时间。吴嬷嬷也要在子时去见“主子”。这是巧合,还是……

  楚宁不敢往下想。她加快脚步,几乎是小跑着回到承乾宫。

  承乾宫里灯火通明。

  楚宁一进院门,就看见观月站在正殿门口,朝她招手,脸色焦急。

  “怎么了?”楚宁快步走过去。

  “娘娘回来了。”观月压低声音,“但……但良妃娘娘也跟着来了。”

  楚宁一愣:“良妃?她来做什么?”

  “说是来谢恩的。”观月的声音更低了,“但我觉得不对劲。良妃的眼睛红红的,像是哭过,可眼神……很冷。”

  楚宁心头一紧:“娘娘呢?”

  “在暖阁陪着。让我在外面守着,谁也不许进。”观月抓住楚宁的手,“楚宁,我有点怕。八阿哥刚死,良妃这时候来,会不会……”

  “别乱想。”楚宁拍拍她的手,“我去看看。”

  她走到暖阁外,正要敲门,忽然听见里面传来良妃的声音——

  “二十四年前的事,姐姐还记得吗?”

  楚宁的手停在半空。

  暖阁里,良妃的声音继续响起,很轻,却像刀子一样锋利:

  “那一年,辛者库死了个宫女,姓李。姐姐可知道,她是怎么死的?”

  沉默。

  长久的沉默。

  然后,是佟贵妃的声音,干涩得像砂纸摩擦:

  “……你知道?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良妃笑了,笑声里带着哭腔,“因为我亲眼看见了。”

  楚宁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凉了。

  “那天晚上,我去辛者库给我额娘送衣服——她那时还在辛者库做苦役。我看见一个人影从李氏屋里出来,左腿有点跛,手里拿着个黄绫包袱。”

  良妃的声音在颤抖:

  “我当时躲在墙后,没看清脸。但我看见,那个人右手背上有块烫痕,在月光下很清楚。”

  吴嬷嬷。

  楚宁捂住嘴,不敢出声。

  “后来李氏死了,说是自尽。”良妃的声音冷下来,“但我知道不是。我也知道,那个人是谁的人——是太子爷的人。”

  太子!

  楚宁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

  “我不说,是因为我不敢。”良妃的声音里满是恨意,“我出身辛者库,能爬到今天,全靠儿子争气。我不敢得罪太子,不敢得罪任何人。所以我闭嘴,闭了二十四年。”

  “可是现在……”她的声音陡然尖锐,“现在他们杀了我儿子!八阿哥!他们连我儿子都不放过!”

  暖阁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。

  “良妃!”佟贵妃惊呼。

  “姐姐,我今天来,不是来谢恩的。”良妃的声音异常平静,平静得可怕,“我是来告诉你——我知道二十四年前是谁逼死了李氏,我知道是谁拿走了汤若望的遗物,我也知道……是谁现在要对你不利。”

  “是谁?”佟贵妃的声音在颤抖。

  良妃没有立刻回答。

  楚宁听见脚步声,朝门口走来。她连忙闪身躲到柱子后。

  暖阁的门开了。

  良妃走出来,脸色苍白如纸,但眼睛亮得吓人。她站在廊下,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,声音很轻,轻得几乎听不见:

  “是太子。”

  “二十四年前是太子的人逼死了李氏,拿走了遗物。二十四年后,还是太子的人,对我儿子下毒,对你下毒。”

  她转过身,看着追出来的佟贵妃:

  “姐姐,我们斗不过他的。他是太子,是储君,将来是要当皇帝的。”

  佟贵妃站在门口,身子晃了晃,楚宁连忙上前扶住。

  良妃看着楚宁,忽然笑了:

  “这丫头就是你身边那个懂事的?我听说过你。你很好,但没用的。”

  她朝楚宁招招手。

  楚宁犹豫了一下,走过去。

  良妃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,塞进她手里:

  “这是八阿哥临终前,攥在手里的东西。他跟我说,‘额娘,有人要灭口’。然后,他把这个塞给我。”

  楚宁打开布包。

  里面是一枚玉佩。羊脂白玉,雕着蟠龙纹——这是太子才能用的纹饰。

  玉佩背面,刻着一个字:

  “礽”。

  太子的名讳,胤礽。

  楚宁的手在发抖。

  良妃看着她,眼神复杂:

  “丫头,今夜子时,太子会在东宫设宴,宴请几位阿哥。这是个机会——也许是最后的机会。”

  “什么机会?”楚宁听见自己问。

  良妃没有回答。她最后看了佟贵妃一眼,深深一福,转身离去。

  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

  楚宁扶着贵妃回到暖阁。贵妃瘫坐在榻上,眼神空洞,喃喃道:

  “太子……为什么是太子……”

  楚宁握紧手中的玉佩,玉佩边缘硌得掌心发疼。

  她抬头看了眼更漏——戌时三刻。

  距离子时,还有一个半时辰。

  距离井边人的约定,还有一个半时辰。

  距离太子设宴的时间,也差不多。

  三件事,三个时间,三个地点。

  她必须做出选择。

 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,远处传来隐约的乐声——那是东宫的方向,宴席已经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