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尺牍藏锋-《清宫记事:她从历史之外来》

  卯时三刻,天光未透,寒意刺骨。

  楚宁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太监,穿过乾清宫后方一条狭窄的巷道,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。院门悬着“器皿库”的斑驳木牌,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。院内正房三间,两侧各有厢房,虽在宫廷之内,却自有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沉寂。

  “就是这儿了。”老太监指了指左侧厢房,“新进的茶叶、瓷器,都堆在里头。梁公公交代了,让你把东西理清楚,登记造册。旧的账册在里头那个樟木箱里,对一对。”他递过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,“每日这个时辰过来,申时前离开。里头的东西,件件都有数,莫要损了,也莫要多看。”

  “谢公公提点。”楚宁接过钥匙,看着老太监佝偻着背离开,将院门虚掩。

  推开厢房门,一股陈年的灰尘混合着淡淡茶香、木质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屋内没有窗,光线昏暗,只有门缝透入的微光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糜。借着这光,能看到里面堆积着不少箱笼、麻袋,一直摞到房梁下。

  楚宁定了定神,找到墙角一盏落满灰尘的油灯,用火折子点亮。昏黄的光晕扩散开,勉强照亮了这间不大的库房。她先找到了那个老太监说的樟木箱,打开,里面是厚厚几摞账册,纸张泛黄,墨迹深浅不一。

  她翻开最上面一本,是康熙三十年的入库记录。字迹工整,条目清晰:某月某日,江南织造进贡碧螺春二十斤;景德镇御窑厂呈送青花缠枝莲纹茶具两套;琉球国进贡黑糖茶砖若干……

  记录本身并无特别,但楚宁却看得格外仔细。她需要熟悉这个时代的记录方式、物品名称、计量单位,更重要的是,她需要从这些看似枯燥的条目中,捕捉信息——比如各地贡品的频率、数量变化,或许能间接反映出地方吏治、财政乃至边疆动态的蛛丝马迹。这是她作为历史系学生被训练出的本能。

  接下来的几日,楚宁的生活规律而充实。白日大部分时间在茶房当差,谨言慎行,观察学习。每日清晨雷打不动地来到这间僻静的库房,花上一个半时辰整理、登记、核对。

  她很快发现,这库房里的东西远比账册上记录的复杂。有些箱子标签模糊,需要打开一一辨认;有些旧物显然年代更早,甚至可能是前明遗存,并未正式入账;还有些则是重复登记或略有出入。她做得极有耐心,先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,将物品分门别类,然后对照账册,用库房里找到的旧笔墨,在新钉成的册子上重新誊录、标注疑点。

  这项工作枯燥,却让她难得地沉浸其中。在这里,她暂时不用时刻绷紧神经应对御前无形的压力,可以放任思绪随着那些古老的器物和文字飘远。她偶尔会摩挲着一件胎质细腻的前朝青瓷杯,想象它曾历经的人事;或是对着一块纹理奇特的茶饼,推测它来自滇南的哪片山场。

  更重要的是,她开始有意识地利用这些“旧书账册”。除了器皿账,她还在一只破损的箱子里发现了几本无关的旧书——半部《永乐大典》的散册、一本地方县志、还有几卷手抄的佛经。这些东西不知为何流落在此。她如获至宝,每日小心拂去灰尘,在不耽误正事的前提下,偷偷翻阅。那半部《永乐大典》涉及地理舆图部分,虽残缺不全,却让她对当下疆域、行政区划有了更直观的认知。

  这日,她正在核对一批新送来的紫砂壶,忽然在最底下发现了一个扁平的、裹着油布的包裹,外面没有任何标签。好奇心驱使下,她小心解开系绳,展开油布。

  里面是一叠纸质已经发脆、边缘破损的……地图。

  她屏住呼吸,轻轻展开最上面一张。是一幅手绘的、极为粗略的舆图,范围似乎涉及直隶与山西部分交界山区,上面用朱笔和墨笔标注了一些符号和密密麻麻的满文小字。楚宁满文只识得大概,但结合图形,她隐约看出,这似乎标注的是道路、关隘、水源,甚至有些地方画了特殊的标记。

  她又展开下面几张,有的是河道图,有的似乎是某个城防简图,笔迹不一,年代不一,但显然都不是官方正式的舆图,更像是一种……私下的、带有军事或探查性质的草图。

  楚宁的心跳加快了。这些东西,绝不应该出现在存放茶具器皿的普通库房里。是被人无意中混入,还是刻意藏匿?梁九功知道吗?康熙知道吗?

  她立刻想起史书中记载的康熙时期各类潜在威胁:西北噶尔丹、朱三太子遗案、天地会活动……这些地图,会不会与之相关?

  她不敢深想,更不敢久留这些图纸。她快速而仔细地将所有地图的内容、关键标注、以及纸张特征记在心里,然后原样包好,放回原处,再将几箱沉重的茶叶压在上面,掩盖得毫无痕迹。

  做完这一切,她才发觉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。在宫廷里,知道不该知道的秘密,是取祸之道。但这些地图的出现,也让她更加确信,这座库房,绝非表面那么简单。梁九功安排她来这里,恐怕也并非仅仅因为她“认得几个字”。

  带着满腹疑窦,楚宁更谨慎地投入日常工作。她将发现地图的事深埋心底,连面对春杏和常嬷嬷时都未露出分毫。只是整理库房时,她更加留意那些不起眼的角落和看似无用的杂物。

  几日后,在茶房当值时,她听到两个前来送水的太监低声议论,说是皇上近日为西北军报烦心,似乎与粮草转运不畅有关。楚宁心中一动,不禁想起那幅标注了山区道路和水源的地图。

  又过了两日,下午时分,四阿哥胤禛独自来到乾清宫请安。康熙似乎在接见大臣,胤禛便在西暖阁外间静静等候。楚宁恰好奉命为他上茶。

  她将一盏温度合宜的六安瓜片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,动作规矩。胤禛正垂眸看着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,似乎若有所思。楚宁放下茶盏,正要退下,目光无意间扫过胤禛手边翻开的一本书——是《尚书》,但书页空白处,竟用极细的笔触,画着一些类似河道、堤坝的简图,旁边还有蝇头小楷的注记。

  楚宁立刻移开目光,心中却是一震。这位未来的雍正帝,此刻不过是个少年皇子,竟已开始私下研习水利河道?这与史书中记载他日后重视农桑、治理水患有暗合之处。

  她退到一旁侍立,眼观鼻鼻观心。胤禛并未碰茶盏,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的简图,眉头微锁,似乎遇到了难题。

  片刻,康熙那边事毕,召胤禛进去。楚宁进去撤下胤禛未动的茶盏时,发现那本《尚书》还留在小几上。她犹豫了一下,没有去动。

  又过了一会儿,胤禛出来,神色平静,但眼神比进去时更加深沉。他走到小几边,拿起那本《尚书》,目光忽然在楚宁脸上停留了一瞬,极快,却带着审视。楚宁立刻低头。

  “方才的茶,是你奉的?”胤禛忽然开口,声音不高,清清冷冷。

  “回四阿哥,是奴才。”楚宁恭声答。

  胤禛没再说什么,只是合上书,指尖在封面上轻轻叩了叩,然后便转身离去。

  楚宁在他离开后,轻轻舒了口气。这位四阿哥,果然敏锐。他是否察觉到自己注意到了那书页上的简图?还是仅仅因为奉茶的是个生面孔而多看一眼?

  当晚,楚宁在库房核对完最后一批新瓷器的数目,将册子锁好。油灯的火苗微微跳跃。她站在那堆压着地图的茶叶箱前,心中天人交战。

  那些地图,或许很重要,或许一文不值。但将它们上报,就可能卷入她无法预知的漩涡;隐匿不言,万一事发,则是知情不报的大罪。而胤禛书页上的水利图,又让她联想到地图上的河道标注……这宫廷之下,似乎有无数暗流,在看不见的地方相互关联。

  她最终没有动那包裹。现在还不是时候。她需要更多信息,也需要一个更安全、更自然的时机。

  她吹熄油灯,锁好库房门。走出小院时,天色已近黄昏,冬日的夕阳给冰冷的宫墙镀上一层淡金,却毫无暖意。

  刚回到茶房附近,就见春杏面带焦急地寻来,低声道:“你可回来了!梁公公刚才来找你,见你不在,脸色不太好看。让你回来后立刻去见他。”

  楚宁心中一凛,难道是地图的事?还是库房整理出了纰漏?她不敢耽搁,立刻往梁九功的值房去。

  值房里,梁九功正在喝茶,见她进来,放下茶盏,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
  “库房的差事,做得如何了?”梁九功慢悠悠地问。

  “回公公,新进器物已登记大半,旧账也在核对,只是年代久远,有些模糊不清之处,奴才都标注在旁了。”楚宁小心回答。

  “嗯。”梁九功点点头,忽然话锋一转,“你识字,可会看舆图?”

  楚宁心头猛地一跳,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。她强自镇定,垂首道:“奴才……跟着兄长胡乱看过些山水图志,舆图……只看过家中一幅简陋的直隶省图,略知大概方向。”

  梁九功盯着她看了几秒,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。半晌,他才道:“明日不必去库房了。万岁爷那边,或许有差事要问你。”

  万岁爷?问她舆图的事?

  楚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。康熙怎么会突然问起她这个?是那地图的事发了?还是……与她前几日听到的西北粮草转运的议论有关?

  “奴才……惶恐,不知万岁爷有何垂询?”她声音微涩。

  梁九功却不再多言,只摆摆手:“回去候着吧。该你知道的时候,自然知道。记住,在万岁爷面前,知道什么,就说什么,不知道的,切莫妄言。”

  楚宁浑浑噩噩地退出值房,走在越来越暗的宫道上。康熙的突然召见,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刚刚试图平静下来的心湖。

  她知道,真正的考验,或许明天就要来了。而她对这场即将到来的“垂询”,几乎一无所知。

  夜色彻底吞没了紫禁城,只有檐下的宫灯在寒风中摇晃,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