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9章 钱眼儿里爬出来的不是虫,是命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苏晏盯着《百店消长图》,眼都没眨。

  图纸上的线条缠缠绕绕,在他眼里动了——像无数双脚印,踩出人心的纹路。

  七家勋贵钱庄的“磨损归零”,是干得裂了缝的河床。

  百姓搭的“换币棚”前,新踏出的深沟,是奔着活路的江河。

  计步婆的话在耳边撞来撞去:“脚不会骗人,人心也不会。”

  苏晏心里咯噔一下。

  之前的谋划,全是耍手段。

  百姓自发的举动,才摸到了根上。

  他侧头看向熔心匠,声音被江风裹着,像在问风,又像在问自己:“钱要是能说话,第一句会说啥?”

  熔心匠须发全白,瞎眼窝深陷,却像揣着半炉没凉透的火。

  他没应声,拄着拐杖挪上前,枯手抓过苏晏手里的“信铭钱”。

  指腹糙得像砂纸,却轻得怕碰碎似的,蹭着边缘的凹点——那是他刻的暗记。

  过了半晌,他嗓子哑得像磨石头:“回大人,它会说——我从谁手里来,要到谁手里去。”

  这话像钟锤,狠狠砸在苏晏心上。

  是啊。

  钱是流转的,是认人的,是人与人之间的念想。

  记的不只是值多少钱,还有走过的路。

  哑钱之所以哑,是断了来路,糊了去向,成了没人认的糊涂账。

  而信铭钱,刚铸出来就带着温度——熔心匠的手温,计步婆的脚力,瓜洲渡百姓的盼头。

  来路明明白白,去向也得清清楚楚。

  正琢磨着,一阵乱响炸过来。

  脚步声杂沓,铁链拖地“哗啦”刺耳。

  血契娘带着亲卫,押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,站在祭坛外。

  是青蚨老母。

 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头发黏在脸上,走一步晃三晃,却睁着双疯眼,亮得吓人。

  嘴里碎碎念,声音不大,却钻得进每个人耳朵:“钱是活的!有魂!你们都不懂!”

  血契娘一脸煞气,对着苏晏拱手:“大人,这老虔婆铸哑钱祸乱天下,罪该万死!母范已经搜出来,请您下令,当众烧了,给大伙儿出口气!”

  “烧了它!烧了它!”

  围观的百姓炸了锅,吼声震得空气都颤。

  他们被哑钱坑惨了,恨透了这个始作俑者。

  苏晏的目光穿过人群,落在青蚨老母的眼睛上。

  那眼里有恨,有疯,更深处,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疼。

  他抬手按住刀柄,指尖泛白:“慢着。”

  喧闹瞬间哑了。

  “烧母范,不过是毁件死物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像块石头砸进人堆,“我要毁的,是铸这死物的那颗歪心。”

  转身下令:“祭坛后设间静室,让她进去。里面只放一面‘信不负民’的铜镜,半袋她铸的哑钱。”

  众人哗然。

  血契娘急了:“大人,这……”

  “让她独守三日。”苏晏语气没商量,“哑钱童,你守在门外,听清她每句话,每个音。”

  哑钱童躬身领命。

  这少年天生耳聋,却能从空气震动里“读”出声音。

  静室的门“吱呀”关上,隔绝了所有声响。

  第一日,里面静得像没人。

  第二日清晨,哑钱童脸色煞白地跑过来。

  他嘴唇干裂,对着苏晏比唇形——没出声,却把每个字“砸”了过来:

  老妪一夜没睡,指尖摸遍了那些冰冷的哑钱,反复喊着“少爷……我的少爷……”,声音里全是疼,全是悔。

  后半夜,她突然嘶吼,撕心裂肺:“你怎么不死透!回来做什么!”

  苏晏心里一动,立刻叫人找来熔心匠。

  “老人家,劳烦您再‘听’一次这些钱。”他指着桌上那半袋哑钱。

  熔心匠虽不解,还是伸出枯手。

  指尖像蜻蜓点水,一枚枚划过铜钱。

  大多时候,他脸上没波澜。

  直到碰到其中一枚——

  他突然一僵,像被雷劈中,枯手死死攥着那枚钱,指节发白,脸上血色全褪。

  “这枚钱里……”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有两个人的心跳!一个是她,又怨又怕,跳得慌;另一个是娃,小得很,在哭——黑黢黢的地方,抱着腿哭,怕得浑身抖!”

  苏晏瞳孔骤然收缩。

  一段尘封的记忆猛地窜出来——

  林家族谱密卷里写着,幼年的林澈被仇家追杀,曾被锁在地窖三天三夜。

  追兵在头顶走动,他只能抱着膝盖,在黑暗里无声地哭。

  原来如此。

  青蚨老母不是单纯恨林家,恨世道。

  她和林澈之间,藏着段扭曲的过往。

  她把那孩子最深的恐惧、最无助的哭声,用近乎邪门的法子,铸进了每一文哑钱里。

  她的复仇,从一开始就偏了。

  不是要毁了世界,是想把林澈当年受的罪,百倍千倍地还给这个世道。

  这是一场疯魔到极致的守护。

  第三日,天刚亮。

  静室的门从里面推开了。

  青蚨老母走了出来。

  一夜之间,她仿佛老了几十岁,头发白得像枯草,贴在头皮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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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双疯眼,却清明了——是死寂的清明。

  她走到苏晏面前,抖着从怀里掏出个东西。

  是枚母范,黑沉沉的,摸着糙得很。

  是无数碎甲片熔的——上面还留着刀痕箭孔。

  正中嵌着半块碎玉,刻着双龙衔月。

  “这是心母范。”她嗓子哑得像磨石头,“用我儿和十二年来,我收的阵亡将士甲片熔的。”

  她把母范往前递:“用这个,铸最后一炉。”

  苏晏没接。

  他看着那枚浸满死亡与思念的母范,沉声道:“百姓拿着这钱买米扯布,知道是用忠魂的甲片铸的,心里能安?这和嚼英雄的骨头、喝他们的血,有啥两样?”

  青蚨老母浑身一震,像被重锤砸中。

  她盯着苏晏,嘴唇动了又动,没发出一点声音。

  良久,她眼里最后一点光灭了,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淌:“可……可不用这个,他们的命,早晚也被世道吃干抹净啊。”

  苏晏没说话。

  他伸手,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心母范。

  转身,当着所有人的面,扔进了熔炉。

  火苗“腾”地窜高,映红了他的脸。

  他抽出匕首,手腕一划,血珠滴进铜水,“滋”地一声冒起白烟——那是他立誓时,刺破“誓骨”流的血。

  “让它,”他对着炉火低语,“变成赎罪的钱。”

  当夜,赎罪钱出炉。

  和金光闪闪的信铭钱不一样,这钱通体暗红,像凝固的血,又像生了锈的铁。

  边缘用隐纹刻着个“偿”字。

  苏晏下令:“快马送淮北三县,受灾最重的地方。不记名,不限额,直接流通。”

  消息传开。

  淮北宛平县,赈济点前。

  一名退伍老兵领到了枚暗红铜钱。

  他摩挲着,触感像当年穿的盔甲,突然“咚”地跪下,把钱按在额头上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:“兄弟们,回家了……总算回家了……”

  同一时刻,苏晏怀里的金丝匣轻轻一颤,微光闪过:【信标共鸣网络首次实现情感反馈闭环】。

  千里之外的京城,深巷府邸。

  闭门多日的户部郎中,从书案夹层里摸出几枚哑钱。

  他走到窗边,放了一枚在窗台上。

  风起,老槐树的叶子“沙沙”响。

  一张黄纸打着旋儿飘来,正好压在哑钱上。

  纸上两个墨字,淋漓刺目:

  还吧。

  苏晏站在瓜洲渡江边。

  江风刮过,油布搭的换币棚“哗啦啦”响。

  百姓进进出出,没人看管,却没人多拿一文。

  赎罪钱的反馈,换币棚的秩序,京城来的异动——所有线索在他脑子里撞。

  他忽然明白,信任这东西,一旦点燃,就像野火,挡不住。

  可不管是信铭钱,还是赎罪钱,都是他“给”的信任。

  真正的信任,不该是从上往下赏的,该是你我平等,互相认的契约。

  一个念头猛地撞进脑子里——大胆得吓人。

  或许,最结实的钱所,根本不用高墙,不用铁门,更不用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