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0章 数钱的不是手,是良心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瓜洲渡码头的喧嚣撞着耳膜,这片露天空地却静得反常。

  三块青石碑立在日光里,像三面摊开的账本,晒着所有人的目光。

  计步婆脊梁挺得笔直,枯手攥着根系铅坠的麻绳。

  她不用算筹,弯腰,麻绳垂下去,铅坠“嗒”地碰着石面,又提起来。

  每道尘土凹陷的深浅,都被她用炭笔在舆图上画成曲线——这是《民心流向图》,用脚步投的票。

  最初几个时辰,石碑前空无一人。

  百姓围在圈外,交头接耳。

  “钱摆这儿让大伙看?怕不是陷阱!”

  “苏大人这是要干什么?哪有账目不藏着掖着的!”

  眼神里的怀疑,比地上的尘土还厚。

  僵局被一个身影打破。

  张寡妇头埋得低,布包按在怀里,胳膊都在抖,一步步挪到“收入”碑前。

  布包里像裹着烙铁,她手指哆嗦着,布包滑开,沾血的铜钱滚出来,亮得刺眼。

  “这是……我家那口子劫道赚的赎罪钱。”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叫,“听说能换粮券,我想给娃换口干净饭。”

  守碑的小吏抬头,眼神平和,弯腰捡起铜钱倒进铜盆。

  清水一冲,血污顺着指缝流走,“哗哗”响。

  他一枚枚点数,声音洪亮得砸在空地上:“张氏,旧钱三百二十文,兑信铭钱三百二十文,粮券三张!”

  崭新的铜钱和盖着官印的粮券推过去,另一名小吏挥笔,石碑上立刻刻下字迹:“未时三刻,张氏入赎罪钱三百二十文。”

  张寡妇盯着石碑,眼睛直了。

  那些沾血的钱,是丈夫横死的噩梦,是她日夜难安的鬼魂。

  如今被洗净,被记下,变成了能喂饱孩子的粮食。

  她双腿一软,双手撑地,额头“咚”地撞在石面上,哭嚎着:“原来真有不怕人看账的地方!”

  这一跪像道惊雷。

  人群里“嗡”地一声,有人往前凑了半步。

  一个,两个,越来越多的人挪过来,存钱的、换钱的,每笔交易都被刻在石碑上,风一吹,字迹像是活了过来。

  计步婆的麻绳不停起落,舆图上的曲线,终于有了起伏。

  与此同时,漕运总舵的议事堂里,气氛凝重得喘不过气。

  血契娘满脸风霜,眼神利得像刀,手里捏着把匕首。

  “苏大人给体面,咱们不能不要脸。”她“嘶”地吸了口气,匕首划破指尖,红印子“啪”地按在三丈长的黄绢上,“今日立约:拒收信铭钱者,三代不得入市;虚报交易的,罚女眷入义坊织工三年!”

  规矩毒过律法。

  商户们面面相觑,卖胭脂的老板脸色发白,咬着牙上前,指尖咬破,“啪”地按下去。

  有了第一个,就有第二个,三百个血指印在黄绢上铺开,红得触目惊心。

  苏晏坐在案前,指尖敲了敲桌面,声音淡得没波澜:“霜婆婆,挑几个利落漕工,换商行衣服,去测十家店铺。”

  三日后,结果呈上来。

  九家如实收了钱,报了账,只有城南丰年堂,收五十贯报二十贯。

  苏晏翻着密报,脸上没半点表情。

  他没派衙役,只写了行字,交给石匠。

  次日清晨,石碑旁多了块新碑,“失信”二字刻得深,像两道疤。

  第一行就是:“丰年堂老板,王宗茂,谎报交易三十贯。”

  下面还刻着旧事:“父王德方,景和三年捐粮三百石活饥民,官府立‘乐善好施’牌坊。”

  王宗茂一开门,就被围观的人堵了。

  “老善人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贪货!”

  “给祖宗蒙羞!”

  指指点点像针,扎得他浑身难受。

  他想砸碑,却被人群拦住,眼前一黑,当场昏厥过去。

  从此,“失信碑”比监牢还吓人。

  风波刚平,熔心匠捧着钱范闯进来,脸色惨白,手都在抖。

  “大人!你看!”他指甲划过硬币范上的“共治”二字,一道细痕露出来,“有人想让这两个字从根上碎掉!”

  苏晏接过钱范,指尖抚过裂痕,眼神沉了下去:“封仓库,查铜料。”

  很快查出,一批外地铜料里掺了微量砒霜——长期熔炼,工匠会神志错乱,变成废人。

  漕帮顺着线索,揪出了原青蚨会的残党。

  手下人请示:“斩首示众?”

  苏晏摇头:“所有接触毒铜的工匠,送医坊全力治。涉案的,公开审理,让百姓旁听。”

  庭审那天,广场上人山人海。

  老工匠被人搀扶着,双腿打晃,枯手抓住栏杆,眼泪砸在地上:“我造了一辈子钱,从不知道它是写给活人的信!有人要在信里下毒,是想让天下人都收不到这信!”

  人群炸了,骂声四起。

  苏晏上前一步,声音洪亮,盖过喧哗:“共治簿,今日起推广至扬州府各县,未来遍行天下!三年后付梓,公开展览!”

  他顿了顿,字字掷地有声:“我开放追溯权——无论贫富贵贱,凭文牒可查任意一笔资金流向!”

  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

  消息传到京城,弹劾奏章堆成了山。

  苏晏只让驿马带回一句话:“若怕被人看见,当初就别碰那笔钱。”

  当晚,江南多地的油灯亮了一夜。

  读书人自发誊抄共治簿,称其为“新《盐铁论》”。

  三日后,瑞锦堂掌柜风尘仆仆地来了。

  衣衫沾着尘土,眼睛红肿,怀里的账册磨得发亮,“啪”地放在案上:“苏大人,我爹当年买通兵部,烧了林家少东家的抚恤单……这烂账搁了十年,我请求纳入共治体系。”

  苏晏拿起账册,走到火盆边,松手。

  账册落进去,“轰”地燃起火焰,黑色灰烬在火里翻卷,竟凑出“谢罪”二字,一闪而逝。

  与此同时,他怀里的金丝匣轻轻震动,一行字浮现:【分布式监察系统触发自愈机制,异常交易自主预警率提升83%】。

  紫禁城深处,皇帝放下朱笔,看着密报后的素描——三百个血指印的黄绢,盖在共治簿上。

  他手指敲着御案,目光望向南方,那里正在重塑一切。

  瓜洲渡的夜色里,计步婆收起了炭笔。

  她从怀里摸出一叠图纸,是北方漕运码头的脚印拓片。

  戴着老花镜,枯指按着舆图,一笔一划誊录,眉头越拧越紧。

  南方的曲线奔涌交织,满是活力。

  可舆图最北端,那些该有的商旅、流民曲线,却细得像丝,断了似的。

  取而代之的,是混乱、短促的痕迹,像困兽在挣扎。

  计步婆伸出手指,拂过北方的舆图,指尖像触到了干裂的土地。

  南来北往的旅人鞋底,灰比往年重多了。

  她叹了口气,浑浊的老眼里,满是忧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