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8章 进账的不是数,是哭声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第六日清晨,铅灰压着天。

  风都懒,空气闷得像堵墙,连光都透不进来。

  这死寂,不是天给的,是人作的。

  京城七大钱庄,从东市恒通到西市四海,朱门全关了。

  门前的歇业木牌,在晨风中晃啊晃,像吊死鬼吐出来的舌头。

  计步婆走了一夜。

  她鞋底磨得发亮,指腹糙得像砂纸,揣着那卷门槛磨损秘图,又踏遍了七家钱庄。

  最后一家,她蹲下身,指尖抚过石槛。

  平滑如新。

  老眼猛地一缩,手抖得厉害。

  秘图展开,七条曲线,在昨夜同一个时辰,齐刷刷断了——归了零。

  没人进出,没一钱流通。

  这座帝都的金融血脉,被一只无形的手,在午夜掐断了。

  消息像瘟疫,悄没声地漫开。

  恐慌在市井里钻,钻进每个人的骨头缝。

  苏晏站在瓜洲渡祭坛上。

  江风刮得衣袍贴背,凉飕飕的。他望着江面,指节在袖中攥了攥。

  时机到了。

  血契娘像影子似的窜来窜去。

  三百个商户代表,脸黄肌瘦,眼里熬得通红,带着最后一丝疯劲,陆续聚到祭坛下。

  有人攥着衣角,有人脚在地上蹭,眼里全是怀疑和恐惧。

  苏晏没多话,抬手示意。

  两个护卫抬着铜箱上来,沉得压弯了腰。

  他亲手开箱。

  咔哒一声,箱盖弹开。

  全场静得能听见呼吸声。

  箱里,哑钱母范码得整整齐齐,泛着暗光;

  旁边堆着山似的账册,还有本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《灶下书》抄本。

  这些,是林家倒台后,人人抢着找,却没人找着的东西——能掀翻大靖钱法的罪证,也是钥匙。

  “今日起。”

  苏晏的声音压过江涛,清清晰晰。

  “所有哑钱,不管新旧来源,不究过往,都能去河魂共治会换新车。”

  人群像被砸了块巨石,瞬间炸了。

  惊愕过后,哗然冲天。

  一个精瘦的绸缎商,尖着嗓子喊:“苏公子!这是把我们的血汗钱,跟贼赃混为一谈!你是在给贼人洗白!”

 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心。

  苏晏没答,只是挥了挥手。

  两名护卫押着个老妪上来。

  是青蚨老母。

  她被关了些日子,头发乱得像鸡窝,脸上没半点血色,没了往日的凶悍。

  十指指甲被拔光了,露出鲜红的嫩肉,手指蜷着,每走一步都颤,像踩在刀尖上,额角渗着冷汗。

  押到祭坛中央,她抬头望向下头黑压压的人,眼里是死灰。

  忽然,她开了口。

  嗓子像被砂纸磨过,嘶嘶拉拉的:“我是贼,也是奴。”

  浑浊的目光扫过每个人。

  “你们以为我铸的是钱?不是。我熔的是边军铁甲,烧的是自己良心。每一枚哑钱,都刻着个回不了家的冤魂。”

  她抖着,从破烂的怀里摸出枚钱范。

  这枚不一样,边缘嵌着块温润的玉佩,上面刻着个模糊的“林”字。

  是她最后的念想,也是罪孽的根。

  她蹒跚着走到苏晏面前,抬手把钱范举高,手抖得厉害,差点掉在地上,赶紧用枯瘦的胳膊夹住。

  “这东西不该在地下,该在阳光里。”

  苏晏接过钱范,沉甸甸的。

  万众瞩目下,他没半分犹豫,喊了声:“升火!”

  炉火腾地窜起来,火苗舔着炉壁,映得人脸上发烫。

  他亲手把钱范投进去。

  铜与玉在高温里扭曲、融化,变成一滩金红色的液汁。

  苏晏持勺,手腕稳得很,铜液顺着勺沿流进圆形模具,没溅出半点。

  青烟散了,他取出一面铜镜。

  镜面亮得能照见人影,背面深刻着四个大字——信不负民。

  “此镜!”

  苏晏高举铜镜,声音震得四野都动。

  “将悬于大靖每一座新开钱所之上,照每一笔交易,照人心!”

  午时一到,瓜洲渡临时兑换点前,信铭钱正式发行。

  新钱朴素,跟旧币没两样。

  唯一不同,边缘刻着圈细凹点,指腹摸上去糙糙的,细得像头发丝——这是金丝匣的编码,肉眼辨不出,却是最靠谱的防伪。

  城门各处,告示贴好了:“用信铭钱交易,数目、流向匿名记在共治簿。朝廷与万民共管,三年后公开,以证公信。”

  可没人敢上前。

  百姓围着兑换点,窃窃私语。

  僵持间,人群里挤出个瘦小的身影。

  是哑钱童。

  他走到台前,拿起一枚信铭钱,没看,闭着眼,嘴唇贴在钱上,蹭来蹭去。

  片刻后,他睁开眼,眼里亮得吓人,高举着新钱,对着人群“啊啊”喊,满脸是笑。

  他的确认,比官府告示管用百倍。

  紧接着,一个断腿老兵拄着拐杖,一瘸一拐地挪上来。

  他掏出个磨得发白的布包,里面是几枚抚恤金,是用半条命换来的。

  手抖得厉害,把钱全递过去,换了十枚信铭钱。

  攥在手心,指腹蹭着纹路,老泪砸在钱上:“我儿子……要是还在,也能花上这干净钱了……”

  这一声哽咽,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。

  人流像决堤的水,朝着兑换点涌去。

  同一时刻,林家祖宅地窟深处。

  老陈按着父辈留下的图纸,狠狠按下机关。

  齿轮转动声轰隆隆的,地底下像有巨兽在吼。

  整座地下钱窟,缓缓下沉。

  轰鸣声中,万斤巨石落下,把入口封得严严实实,从此不见天日。

  苏晏站在夷为平地的废墟上。

  他把《灶下书》抄本,还有一块血契誓骨残片,一起放进琉璃棺。

  棺晶莹剔透,他亲手把土一捧一捧盖上去,压实了。

  立起一块无字碑,他提了笔,顿了顿,刻下八个字:“钱从土出,债向天还。”

  刻得很深,木屑簌簌往下掉。

  当晚,全国各地的记名堂,都自发举行了仪式。

  百姓们把最后几枚旧币、哑钱扔进火盆,火苗噼啪响。

  有人蹲在地上哭,有人对着火苗喊亲人的名字:“爹,你的冤,烧给天看!”“娘,这钱,替你还了!”

  哭声顺着风飘,缠在一块儿,一路向北,飘向京城。

  这就是“哭声入账”——把血泪旧账,烧给苍天。

  三日后,户部加急奏报送抵北疆。

  北方三省集市,九成恢复交易。信铭钱流通速度,比旧币快了两倍。

  更奇的是,多地冒出“信誉监督团”,市井里游走,查商户是不是拒收哑钱兑换的款项,比官府还严苛。

  苏晏意识深处,金丝匣亮了:【信标共鸣网络闭环,万民信誉分布式监察系统稳定运行。】

  紫禁城,养心殿。

  年轻的皇帝翻着密报,目光落在附带的奇景图上。

  图是术士高空俯瞰画的——夜色里,数以万计的铜钱被无形之力托着,排着一行闪着寒光的大字:

  林字旗,倒而不降。

  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。

  皇帝捏着朱笔,悬在半空,指节泛白。

  良久,他轻轻把笔搁下,指尖在笔杆上蹭了蹭。

  江畔,苏晏迎风站着,望着脚下奔流的大河。

  声音很轻,被江风裹着:“父亲,您要的从来不是平反。”

  顿了顿,他声音沉得像铁,像是对天下宣告:

  “是要有人,站出来告诉他们——这盘棋,我不下了。”

  远处,钟鼓楼的钟声破开晨雾。

  一记,又一记,沉雄悠远。

  像崭新时代的晨钟,叩响了黎明。

  宏伟蓝图再好,终究是图纸。

  真正的根基,是一枚枚信铭钱,在百姓手里,在每一次平凡交易里,慢慢扎下根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