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7章 草鞋与官靴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山风卷着晨雾,扑进破庙。

  郑六爷的枣木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到第七下,“咚”的余音还没散,庙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条缝。

  半张胡茬脸探进来,是北镇的王统领。腰间铁刀磕上门框,闷响一声。

  “六爷,您这破庙倒比帅帐敞亮。”王统领掀帘进来,军靴碾过碎砖,咔咔响。

  他瞥了眼案上——左边摆着双官靴,右边摆着三双草鞋,喉结动了动:“咱大老粗穿不惯讲究的。”

  说着蹲在门槛边,一把扒下磨破后跟的旧皮靴。

  赤脚踩上凉地,脚底沾的草屑簌簌往下掉。

  人陆续来了。

  穿粗麻短打的老耿攥着补丁衣角,在门口站了半刻,才蹭到草鞋那边。

  西镇的文书先生扶扶老花镜,对着官靴犹豫半天,解下皂靴轻轻放下。

  最后进来的是个扎羊肚巾的年轻后生,抱着布包直喘气:“六爷,我替张老爹来的,他昨儿犯寒症起不来。”

  布包搁案上,露出一摞皱巴巴的地契。

  郑六爷摸了摸蒙眼的黑布。

  左手按官靴,右手覆草鞋:“官靴是前儿县太爷留的,说‘按规矩该坐主位’。

  草鞋是李婶、老耿家小子、西镇伙夫的——他们说,‘咱的脚最知道地有多沉’。”

  拐棍点点案心空处,“今儿这案,主位是理,是据。”

  话音刚落,庙外传来木屐叩石声——哒、哒、哒。

  静火僧提盏粗陶油灯跨进门。袈裟下摆沾着晨露,灯芯在风里晃了晃,没灭。

  他走到案前,油灯轻轻一放。灯油混松木香散开:“灯不偏,则言不欺。”

  油灯光一跳一跳,映得众人脸上明暗不定。

  王统领先开口,嗓门粗:“要我说,赋役得按军户优先!北镇挨着胡骑,没兵守边,你们种地的能睡安稳?”手搭在刀柄上,指节捏得发白。

  老耿搓搓皲裂的手掌,指甲缝里嵌着泥:“王统领说的是理。可去年秋粮,军户占了三成好地,交的粮倒比咱少两成。

  您说守边要紧,可咱们交的粮,真到得了边军灶上?”

  “你信不过老子?”王统领拍案而起,茶碗跳起来摔在地上,“老子在北镇吃了十年风沙——”

  “且慢。”

  小凿儿从人堆里钻出来。怀里抱着半人高的青石板,刻刀别在腰带间叮当响。

  石板往案上一放,咚的一声。刀尖抵着石面:“小的刻了三年碑,最会记数。三位统领、各位乡老,且看这三年军饷——”

  刻刀刮石面,沙沙声像春蚕啃叶。

  王统领盯着石板,脸渐渐涨红。文书先生推推眼镜,突然倒抽冷气:“永安镇?去年拨银五千两,账面只记三千?”

  小凿儿额头沁汗,刀尖在“永安镇”三字上重重一挑:“这是前儿在镇库房梁上掏着的账本,虫蛀了半页,数字可清楚。”

  他转向王统领,“北镇的粮,小的问过运粮的老张头——他说去年冬雪封山,二十车粮在半路折了。可折的是霉米,好粮全进了镇东那座红墙院。”

  庙里静极了。只听见灯芯“噼啪”一爆。

  王统领的手从刀柄上滑下来,重重拍在自己光脚上:“他娘的!老子在城头啃冻馍,底下人倒吃起细粮了!”

  他抓起案上草鞋往怀里一揣,“六爷,您说咋改,老子听着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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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千里外,江南湖州。

  裴十三的靛青衫子沾着茶渍。他蹲在商会后厅的红木椅上,晃悠悠的。

  檀木茶海冒着热气。对面的钱大官人捏着茶盏,手在抖:“裴老板这是?咱们谈的是联名上书……”

  “谈的是诛‘伪苏晏’?”裴十三翻开随身带的《吴中实录》,指节敲在某一页。

  “钱翁去年春,在南浔置了八顷桑田?可税册上只登了三顷。”

  他抬眼扫过厅内其他商人,“周员外的盐引,吴掌柜的船契,各位的‘隐产’,小的这儿都记着呢。”

  钱大官人额头的汗,“滴答”掉进茶盏。

  后厅雕花窗突然被敲响——“咚!咚!”鼓声顺着河风钻进来。

  门“砰”地被推开。

  百余个佃户挤在门口,为首的老妇人捧个豁口陶碗,指节抠得发白:“钱老爷,您说今年灾年,佃租减三成。

  可前儿您家仓房,新米堆得比房梁高。”她掀开碗盖,里面是半块霉饼,“这是我家娃吃的,您尝尝?”

  厅里一片抽气声。

  吴掌柜的算盘“啪”地掉地上,珠子滚得到处都是。

  裴十三弯腰捡起颗算珠,在掌心搓了搓:“各位要是觉得‘伪苏晏’该诛,不妨和乡老们当面对质——小的陪各位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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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七日黄昏,静火僧提着长明灯往寺里赶。

  山路转个弯,三个蒙面人从树后窜出。刀光映着夕阳,晃眼。

  他本能地蜷身,用后背护住灯盏。袈裟“嗤啦”被划开道口子,血珠渗出来,在布上洇成红梅。

  “灯——”他咬牙闷哼。灯焰在颠簸中忽明忽暗,始终没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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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人挥刀砍向灯绳。静火僧手指深深掐进泥土,灯“咚”地坠入路边废井。

  他跪坐在地,望着井底腾起的水汽——灯焰透过水雾,竟在井壁上投出一行字:“天下非一家之天下……”

  围观的山民惊呼着跪下来。

  静火僧抹把脸上的血,忽然笑了:“原来灯没灭,是要照得更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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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夜,邢州破庙。

  小凿儿的刻刀在石板上落下最后一笔,“铮”的一声轻响。

  郑六爷摸着新刻的《邢州约》,指腹蹭过“兵粮分辖”四个字:“往后军饷归乡老核,粮秣由流民管,谁也别想再动手脚。”

  王统领把官靴往案上一丢:“这破靴子,老子不穿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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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湖州商会的烛火,一直亮到三更。

  钱大官人握笔的手还在抖,却到底在《税约修正案》上盖了印。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像松了口气。

  裴十三站在廊下,望着河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。

  他摸出怀里的算盘——这把陪了他十年的老算盘,珠梁上还留着当年苏先生教他拨账时的指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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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深宅里,苏晏合上书卷。

  窗外的流萤突然聚成一团,光渐渐显出轮廓——是个穿青布小褂的男孩,眼睛亮得像星子。

  是十二岁的林澈。在北岭雪地里攥着他的手说:“阿兄,我要记着所有人的名字。”

  流萤散作星火时,苏晏摸了摸案头的金丝匣。

  匣内的星图正缓缓转动,邢州和湖州的光点,亮得灼眼。

  他靠在椅背上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你们都学会了,我就可以睡一会儿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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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十八日清晨,来得特别早。

  京城东市的青石板还沾着露水。字蝗儿踮脚撕下墙上的《税约公告》,纸角扫过他鼻尖,凉凉的。

  他刚把纸卷塞进怀里,就听见身后有人冷笑:“撕得倒快。可天下人的眼睛,你撕得完么?”

  字蝗儿猛地回头。

  只看见个戴斗笠的背影,消失在渐起的市声里。

  他攥紧纸卷,手心沁出冷汗——这公告他撕了七回。

  可每回天亮,墙上又整整齐齐贴着新的,墨迹还湿着,带着晨露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