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6章 闭门那夜,钟自己响了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清明第二天的雨来得急。

  苏晏推开书房门时,雨丝正顺着屋檐成串往下掉,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沫。

  他解下被雨浸透的大氅,搭在竹架上。

  水珠顺着毛边滴滴答答落进铜盆——这是他从北岭回来的第七个时辰,马不停蹄换了三套湿衣,额角还沾着没擦干的雨珠。

  “柳七娘。”他朝外间轻声叫。

  穿靛青布裙的妇人从耳房转出来,手里还攥着半块擦桌的粗布。

  她眼角的细纹因常年熬夜深得像刀刻,见他时却先露出个极淡的笑:

  “先生要的封条备好了。北地桑皮纸打的浆,淋雨也不化。”

  苏晏指节抵着案头的《宪纲初典》新稿。

  墨迹未干的“民赋有度”四个字在雨幕里洇开,像滴在宣纸上的血。

  “去前院。”他说,“对门房说,三个月内不管谁来——”

  他顿了顿:

  “包括公主,都只回四个字:闭门谢客。”

  柳七娘的手在粗布上绞出褶子。

  她跟了苏晏六年,从江南绣坊杂役到如今总揽内外的管家,最清楚这四个字的分量。

  “先生……”她欲言又止,目光扫过他腰间那方玉牌——前日瑶光公主亲手系的,刻着“制度巡行人”五个篆字,“您真要把朝政……丢给十三道?”

  “不是丢。”苏晏转身望窗外。雨帘里能看见东墙根那株老梅,枯枝上还挂着没谢的残红。

  “是看它们——能不能自己走。”

  他声音轻得像雨丝:

  “十二年前,我以为要靠一把剑翻案。六年前,我以为要靠一张嘴控局。”

  他手指叩了叩案上的宪纲:

  “现在才明白——真正的局,是让天下人都成执棋者。”

  柳七娘喉头动了动,到底没再问。

  她取过案头的封条,转身时衣角扫过铜盆,溅起的水珠落在苏晏鞋尖上。

  他却像没感觉,只盯着窗外被雨打弯的竹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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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消息传得比雨还快。

  辰时三刻,兵部衙门前的石狮子还滴着水,北方六镇的使者已举着联名状堵了正门。

  领头的是雁门关守将的侄子,腰悬半旧的狼首刀,刀鞘磕在青石板上叮当响:

  “苏晏躲进深宅装圣人?没了他那支笔,十三道的官连公文都认不全!”

  他扯着嗓子喊,唾沫星子混着雨水溅在当值小吏脸上:

  “我们要见尚书大人,讨个说法——《监察使条例》必须废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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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同一时间,扬州城南漕运会馆里,五十三个商帮的当家人围坐在烧焦的税册前。

  广源行的周大官人捏着半片没烧尽的黄纸,指节发白:

  “新政说‘民赋有度’,可度在哪儿?苏晏在时,咱们捐千金换个笑脸;他一闭门,那些新官倒要按律收粮?”

  他把残纸拍在案上:

  “烧了!烧了这些破册子,看他们拿什么定税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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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最热闹的是京城街头。

  几个扎羊角辫的孩子蹦跳着唱新童谣,竹板敲得脆响:

  “真苏晏,卧草庐;

  假先生,戴冠旒——”

  卖糖画的老张头蹲在檐下,眯眼望着孩子跑远,用糖稀在铁板上画了个模糊的官帽,又重重抹掉:

  “这童谣编得巧……前半句说苏大人避世,后半句……”他压低声音对隔壁卖伞的王二,“您说是不是有人想浑水摸鱼?”

  王二往掌心哈了口气,伞骨“咔”地撑开:

  “摸鱼的多了。前日我在茶馆听,张阁老家书童说,皇上昨儿翻了半宿《贞观政要》;李将军府马夫又说,北军那几个老将在演武场摔酒坛子——”

  话没说完,斜刺里奔来个穿青衫的书生,怀里抱着油布包,跑太急撞翻了糖画摊。

  老张头骂骂咧咧捡铜子儿,却见那书生站定后,从怀里摸出张纸贴在墙上——

  竟是《监察使联席议事规程》的抄本。墨迹没干,还沾着雨珠。

  “看!”王二捅捅老张头,“这规程里写着‘凡议必录,凡录必公’,倒真像苏大人的手笔。”

  老张头蹲在地上,捏着个被雨水泡软的铜子儿,忽然笑了:

  “管他真苏假苏——能让咱们少交点苛捐的,就是好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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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些动静,苏晏在书房里听得模糊。

  他支着窗,任雨丝飘进来打湿衣袖,耳中只有金丝匣贴腕的轻震——

  那是十二年前在漠北捡的老物件,原是林府传家的讯器,现在成了天下动静的共鸣。

  此刻匣身震得越来越急。他闭眼细辨:

  北边是六镇使者的叫骂,南边是税册烧焦的味,东边是童谣的尾音,西边……是裴十三的书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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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裴十三的书房里,烛火被风掀得乱晃。

  他捧着那封没署名的密函——火漆暗纹在烛下泛幽蓝,是苏晏惯用的冰裂纹。

  展开信纸,《监察使联席议事规程》的字迹力透纸背。

  附注的小字“非令也,乃契”让他眼眶发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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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个以铁面着称的宪纲宣讲使,此刻手指竟有些抖。他抓起案头朱砂笔,在“凡议必录”旁重重圈了个圈。

  墨迹晕开,像团跳动的火。

  “好个‘契’字。”他对着空处喃喃,“不是上对下的命令……是共守的契约……”

  话没落,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:

  “天干物燥——小心火烛——”

  他忽然想起什么,抓起规程塞进怀里,踩着满地卷宗冲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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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三天深夜,雨更猛了。

  靖国公废宅的断墙下,守碑人老陈佝偻着背,用锈铁铲一下下掘土。

  他的竹笠早被风卷走,白发沾在额角,雨水顺着皱纹流进衣领。

  铁铲“当”地撞上硬物。他跪下来,用枯枝扒开浮土——

  是个裹粗麻的铜铃。十二年前林府夜巡用的。当年他就是摇这铃引开追兵,护着小公子逃出去。

  老陈用袖口擦掉铜铃上的泥。铃身的云纹在雨里泛着青灰。

  他扶断墙站起来,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院里的古槐残桩——十二年前被雷劈断的,现在只剩半人高的树墩。

  他把铜铃系在残桩上,绳子打了三个死结。

  像当年教小公子系平安结那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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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子时三刻,雨幕里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钟鸣。

  京城大慈寺的守钟人正靠在钟架上打盹,忽觉手背一凉——

  那根碗口粗的鼓槌正缓缓摆动,撞在青铜钟壁上。

  他惊得跳起来去抓鼓槌,却触到一片潮湿的风。

  像有看不见的手推着槌子。

  第二声钟响时,他看见钟身上的“大胤承平”四个字在颤,铜锈簌簌往下掉。

  与此同时——

  沧州的开元钟、扬州的栖灵塔钟、益州的万佛寺钟……全国十七座曾因《宪纲》重修的钟楼,竟在同一刻齐鸣!

  守钟人们或惊或惧,却都说不出所以然,只道:

  “像有风从里头起……鼓槌自己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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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苏晏在书房里听得真切。

  金丝匣的震动已化成蜂鸣。他掀开匣盖,里面不再显字,而是浮起一幅星图——

  千万光点在匣中流转,每点对应疆域上的州府,随地方动静明灭起伏。

  他伸手碰那些光点。指尖穿过虚影,却像触到了无数温热的心跳:

  北边六镇的怒,南边商帮的惧,街头百姓的疑,还有裴十三奔跑时带起的风。

  “不是我在听天下。”

  他对着空处轻声说,像对十二年前的自己,对埋在北岭的三百个魂灵:

  “是天下在彼此倾听。”

  窗外雷光一闪,照亮墙上父亲遗训的拓片。

  “勿报仇,宜立制”六个字在雨幕里竟像活了,墨迹顺纸纹缓缓流动,最后凝成“共”与“治”两个字——

  和林家祖坟第三块碑上的刻痕,遥遥呼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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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晨雾没散时,夜邮娘的马队出现在城南官道。

  她的素色斗篷染着血,怀里紧护着个油布包。

  昨日返程途中,他们在青石峡遭了蒙面人截击。箭像雨一样落下来。

  她挥刀砍翻三个刺客,却在跃崖时被马镫勾住了腿。坠山涧前,她把油布包塞进石缝——

  那是《议事规程》的副本。此刻封面血迹已结成暗褐,只剩半句“凡议必录,凡录必公”清晰如刀刻。

  她伏在马背上,伤口疼得眼前发黑,却仍望着东方。

  晨光正破云而出,映得山涧像金线铺展——

  像有无数双眼睛正从云后、从林间、从每扇半开的窗后望过来,默默准备记下这要来的三个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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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五日晨光里,河北邢州的破庙前,郑六爷拄着枣木拐站在阶上。

  他左眼蒙着块黑布——是当年在北岭替苏晏挡箭留下的伤。

  庙门虚掩,门缝里漏出些微光,隐约能听见算盘珠子响——是几个老兄弟在核新一季的粮税。

  “六爷。”门里传来沙哑的声音,“按新规程,这税得大伙议着交。”

  郑六爷摸了摸眼上的黑布,忽然笑了。

  他抬起拐棍,重重敲在青石板上,声音混着晨雾传得老远:

  “议就议!咱们邢州的老卒子——还怕不会说理?”

  山风卷着晨雾掠过破庙,把他的话送向更远的地方——

  那儿有正在系铜铃的老陈,有攥着规程奔跑的裴十三,有在雨中争论的百姓。

  还有无数双——即将睁开的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