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3章 灰烬落处,春雷未响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月色像匹白练,洗着靖国公府的断壁残垣。

  苏晏独自坐在昔日书房的废墟上。

  冰凉的石头台阶透过薄衣,传来刺骨的冷——却远不及他心里那片寒潭。

  他一遍遍摸着那张已旧的拓片。父亲临终的六字遗训:

  “勿报仇,宜立制。”

  每个字都像重锤,敲着他十二年没安歇过的魂。

  风穿过倒塌的梁柱,发出呜咽似的响声——像旧时府里家仆夜巡的低语,又像无数冤魂不肯散的叹息。

  苏晏慢慢从怀里取出个贴身藏的金丝楠木匣。

  匣子磨得温润光滑,却锁着世上最锋利的仇恨。

  他打开上层,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干粮。在那层薄隔板底下——

  藏着一份用血当墨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的百人名录。

  这是他的“清算名单”。

  指尖碰到名录边缘,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抖,泄露了他心里的惊涛骇浪。

  这十二年,他从锦衣玉食的贵公子,变成流亡边陲的孤魂。

  每次和死亡擦肩,每次暗中布局,每次眼睁睁看同伴牺牲——都是为了把名单上这些名字,一个个划掉。

  他们是构陷林氏满门的元凶,是吸干大乾王朝骨髓的蛀虫。

  他知道,只要他愿意,凭手里握的力量和新帝的默许——

  这份名单就会化成新政铁律下的第一批祭品。

  一场酣畅淋漓的血洗,能彻底告慰父母族人在天之灵。

  可是……

  “宜立制。”

  父亲的遗言,像道无形枷锁,拷问他本心。

  要是把这百人全杀了,和当年那些构陷忠良的酷吏——有什么区别?

  新生的王朝,要是以一场同样酷烈的复仇开头……那所谓的“制度”,不过是另一把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屠刀。

  可要是就这么毁了——

  他这十二年的颠沛流离、隐忍图谋,那些死去的弟兄眼里不甘的火……又该怎么安放?

  他的归来,难道就为了一句空泛的理想,把血海深仇轻轻揭过?

  夜更深了。苏晏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颀长孤寂。

  他既是复仇者,又是掌棋人,还是新秩序的奠基者。

  这三重身份在他身子里撕扯,快把他撕碎了。

  ---

  第二天清早,天刚蒙蒙亮。

  负责打扫废宅的老仆陈伯,提着扫帚,像过去几十年一样,一丝不苟扫着院子。

  他动作慢而固执,像在用这方式——对抗时间的无情。

  扫到东墙一处完全塌了的墙角时,他的扫帚忽然停了。

  那儿的碎瓦堆得有点不自然。

  老陈蹲下身,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。他小心拨开层层碎瓦和焦土——

  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盒露了出来。

  他眼里涌上热泪,手抖着把铜盒捧起,快步走向苏晏。

  “公子……是……是老爷当年地窖里秘藏的三件之一!”

  这铜盒是当年林府被查抄前,老国公啸天公亲手埋的。一式三份,分藏三处,以防不测。

  十二年来,苏晏只找到其中两件,得了初期资金和人脉。

  没想到这最后一件——一直在他以为早化成灰的故土下,静静等着。

  苏晏接过铜盒,心跳不由加快。

  他用短刃撬开锈死的锁扣。盒盖打开的瞬间,一股陈旧肃杀的气息扑出来。

  里面静静躺着三样东西:半枚象征兵权的虎符;

  一卷油布包的麻布地图——上面标着几处不为人知的军械库和粮仓;

  还有最上面,一封用火漆严密封住的信。

  信封上是父亲熟悉的笔迹:啸天绝笔。

  他手有点抖,撕开火漆,展开信纸。

  字迹已有些枯涩,力道却像能穿透纸背——是蘸着生命最后的光写下的血书:

  “吾儿苏晏亲启。吾死非冤,国病方深。林氏一门之荣辱,于国祚而言,轻如鸿毛。

  朝堂之上,权术互噬,法度崩坏,方有今日之祸。子若归来,万勿以复仇为念,当以法代刃,以理镇暴。

  记住,剑可斩一人,律能护万民。建立一个让忠臣不被构陷、让百姓得以安居的制度,方是我林氏真正的昭雪。

  勿念,勿悲。”

  “剑可斩一人,律能护万民……”

  苏晏反复嚼着这八个字,好像看见父亲在天牢昏暗烛火下,写这封绝笔信时——决绝坦荡的眼神。

  他不是死于某个具体的敌人。

  是死于这个病入膏肓的“制度”。

  很久,苏晏慢慢闭上眼。

  再睁开时,眼里所有的迷茫、挣扎、仇恨,都化成一片澄澈的坚定。

  他站起身,对身旁的老陈沉声说:

  “传令,召集所有旧部。午时三刻,在这儿集合。”

  ---

  午时,日头正烈。

  七十二个曾追随苏晏、隐姓埋名在江湖市井的旧部全到了。

  他们里有的是昔日林家军的悍将,有的是被牵连的文臣子弟,有的是他十二年间收服的奇人异士。

  此刻,他们都穿着素衣,神情肃穆,在废宅前的空地上,朝着林氏祖宗牌位曾放的方向——齐齐跪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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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苏晏站在高高的石阶上,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沧桑、或年轻却同样坚毅的脸。

  他没提血仇,没说旧情。

  只从怀里取出一卷新写的麻布长卷,用一种从没有过的平静洪亮的声音,念出上面第一条:

  “天下非一家之天下,乃万民共有之天下。自今日始,立《大乾宪纲》,以律法为基石——重塑乾坤!”

  话音落下的刹那,平地起了阵狂风。

  卷动废墟里残破的旗帜猎猎作响,发出像哭又像雷的怒吼。

  接着,苏晏做了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——

  他把那份凝聚了十二年心血和仇恨的“清算名录”,毫不犹豫扔进了面前早备好的火盆。

  火“轰”地蹿起来,像条赤色巨龙,贪婪地吞着那张写满名字的纸。

  众人屏住呼吸。

  纸在烈焰里卷曲,焦黑,化成灰。

  就在灰烬快要散尽升腾时,奇了——

  那团黑灰竟在空中诡异地聚成两个古朴大字:

  止戈。

  二字悬空几息,在众人震撼的目光里,才缓缓散去。

  像上天对他此刻的选择——给了最明确的回应。

  火盆里的火渐渐灭了。

  人群里,一个脸上还带稚气的少年——叫小凿儿的,快步上前,双膝跪地,仰头看着苏晏。

  眼里含泪,声音却响亮:

  “先生……既已烧了仇录,愿不愿意……许我们刻座新碑?”

  苏晏看着他,缓缓点头,从旁边拿起块早备好的青石碑石。

  小凿儿接过石碑,拿起铁锤和钢凿,没半点犹豫,一锤一凿,铿锵有力地刻下第一行字:

  “靖国公林氏满门,忠烈蒙冤,今以制度昭雪。”

  制度昭雪——不是“沉冤得雪”。

  一词之差,天壤之别。

  围观的老兵里,有人看着这行字,终于忍不住,老泪纵横跪地痛哭;

  也有人仰天长啸,拍地大笑——笑声里满是释然和新生。

  就在此刻,苏晏袖中那个金丝楠木匣,忽然极轻微地一震。

  不再是过去那种冰冷尖锐的警报。

  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搏动——像婴儿的心跳。

  两个温润的篆字在他眼前一闪而过:

  回家。

  苏晏长长吐出口气,像把十二年的阴霾和重负——一起呼了出去。

  他闭上眼,再睁开时,眸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,已彻底化了。

  映出的,是天边初阳破云、金光万丈的景。

  他终于找到了——自己真正的归宿。

  ---

  当夜,一匹快马从宫城方向疾驰而来。

  瑶光公主派心腹密使送来封密函。

  苏晏展开信,上面是瑶光清丽有力的字迹:

  “父皇闻你焚毁名录之事,未曾动怒,只长叹一声,言‘他终究是啸天之子’。

  然,另有一事,须警惕——冯十三姨踪迹再现于西北,留书八字于凉州驿站:‘你成新帝,只是无冕。’”

  冯十三姨。

  十二年前构陷林家的关键人物之一,也是“清算名录”上唯一身份成谜、踪迹难觅的人。

  她此刻现身,留下这句满是挑衅警告的话——意思不言自明。

  苏晏盯着“无冕新帝”四个字,看了很久。

  提笔在信笺空白处批道:

  “若此为警钟,则吾当常醒。”

  他随即传令:命心腹干将裴十三,即刻启动早拟好的“九州巡讲制”。

  把《宪纲》核心条款抄录成上万份,分送大乾各道州府。

  由当年覆案司里幸存的旧员和新吸纳的读书人,化身宣讲使——

  深入乡塾村野,用最浅的白话,向天下万民解释:什么是“法”,什么是“权”,什么是“天下万民之天下”。

  裴十三领命而去,背影坚毅。

  苏晏目送他消失在夜色里,目光转向桌上那副巨大的疆域图。

  手指轻轻划过——

  从京畿之地,一路向南,最终停在了那片富庶繁华、文风鼎盛却也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江南水乡。

  这条用思想和法理铺的路,看着光明坦荡。

  可在看不见的深处,千百年积下来的旧秩序、旧利益,正像睡着的巨兽——

  一旦被碰,就会张开最锋利的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