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2章 最后一个报仇的人,忘了拔剑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春分的雨细细密密的,把京郊的山道浸得又湿又滑。

  苏晏没坐车,一步步踩着泥,走向那片埋着他前半生的山岗。

  风里带着青草和新泥的气味,混着淡淡的香烛味——这是祭奠特有的味道。

  林家祖坟不再荒凉了。

  老陈佝偻着背,用把半旧的竹帚,一丝不苟扫着石阶上的落叶。

  雨丝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,他像没感觉。

  看见苏晏,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。

  没说话,只停下手里活,朝山坡最高处那座新建的碑亭——抬了抬下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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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苏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。

  碑亭建得古朴肃穆,用最硬的青石筑成,能扛百年风雨。

  亭里并排立着三块大石碑。

  最左边那块,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——是林氏一族,和追随他们、为那场冤案送命的忠烈。

  每个名字,苏晏都在半夜梦回时,用指尖在掌心描摹过。熟得像自己的骨头血。

  中间那块,刻着这些年来由覆案司昭雪的天下冤者姓名。

  许多已无从考证,只留一方小空格,代表一个曾经活过的人。

  最右边是块无字空碑。碑首只篆刻着两个大字:

  待名。

  这三块碑,是他亲手定的规矩。

  一块敬过往,一块慰苍生,一块警来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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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苏晏慢慢走近,从背上解下个长条布包。

  布一层层解开,露出柄样式古朴的长剑。

  剑身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冷芒——是流亡途中,他用找到的最后一块天外陨铁,亲手打的。

  为时刻提醒自己不忘血海深仇,他在剑刃上,一笔一划刻了两个字:

  雪仇。

  这柄剑,曾是他活下去唯一的支撑。

  他握着剑,没出鞘,开始绕着碑亭踱步。

  第一圈,他看着刻满亲族名字的石碑。

  父亲的教诲,母亲的温柔,幼妹的笑,同袍的豪情……一幕幕在眼前转。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,疼得喘不过气。

  第二圈,他望向属于天下冤者的碑。眼前浮出覆案司卷宗里那些冰冷的字,和字背后一个个破碎的家。

  那份私人的剧痛,渐渐扩展成一种更宏大、更沉的悲悯。

  第三圈,他的目光落在“待名”空碑上。

  他想:要是世间律法不明,权势能任意踩踏公理——那这块碑,永远填不完。

  三圈走罢,他停在碑亭正前方,那片刚翻整过的土地前。

  他双手紧握剑柄,高高举起——

  又慢慢放下。

  最后,他调转剑身,剑柄朝上,剑尖朝下,用尽全力——

  把这柄陪他度过最黑暗岁月的“雪仇”剑,深深插进了脚下泥土里。

  长剑没入大半,只剩剑柄和一截剑格,孤零零立在二座石碑前。

  像柄等春耕的犁。

  做完这一切,他像被抽光了力气,却又感到种从没有过的轻松。

  他没再回头,转身沿来时的路下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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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山道拐角,一棵老松下,斜靠着个人。

  那人穿着身洗得发白的灰袍,面色枯槁,呼吸带着破风箱似的响声——显然已病入膏肓,油尽灯枯。

  看见苏晏走近,他艰难抬起头。眼里竟没半点恨意,只有种复杂的、快死了的释然。

  苏晏认得他。

  这人曾是当年构陷林家案的酷吏之一,后来新朝建立,他隐姓埋名亡命天涯。不想今天在这儿碰上。

  “咳咳……”灰袍客剧烈咳嗽起来,血沫从嘴角溢出,“我……一直在等你。”

  苏晏沉默看着他,没开口。

  那人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挣扎着从怀里掏出卷被摩挲得几乎破碎的羊皮残卷,递向苏晏。

  “这是……当年抄你家时,我私藏的……《林氏家训》残篇。”

  他气若游丝,像随时会断,“我读了一辈子……才明白,林家为什么……会败,又为什么……会这样回来。”

  苏晏接过那卷熟悉又陌生的家训。指尖碰到的地方,是岁月留下的温润沧桑。

  灰袍客眼里流出一丝奇异的光彩,像回光返照。

  “所有人都以为……你会掀起场血腥复仇……我也夜夜怕,等你的屠刀落下。”

  他喘息着,嘴角扯起抹苦笑,“可你没有……你说不报仇……你……你竟把仇,变成了法。”

  这话像道雷,劈中苏晏心里最软也最硬的地方。

  他看着这个快死的仇人,心里翻涌的不再是恨。

  是种说不清的复杂。

  “法……能约束君王,能规范百官,能让天下人……都活在规矩里,而不是……活在某个人的喜怒里……”

  灰袍客声音越来越低,“这比杀我们一万次……还要……还要彻底……”

  他最后挤出一句:

  “苏晏,你赢了。”

  说完,头无力垂下,眼闭上,断了气。

  苏晏在他身旁蹲了很久。山风吹过,带着刺骨的寒。

  他把那卷家训残篇小心收进怀里,然后亲手为这个昔日的仇敌——合上了眼。

  你赢了。

  这三个字,比任何封赏赞誉都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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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就在这时,他忽然感觉袖中那个金丝楠木小匣子——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震动。

  这匣子是皇家天工院的杰作,里面封存着他妹妹生前最后时日的心跳记录。

  过去几年,它偶尔会发出冰冷提示音,提醒数据完好。

  可这次不同。

  不是冰冷的机械震动,是段温和有力的频率——一下,又一下,像颗真心脏在里面跳。

  这频率,和匣中记录的、妹妹最健康快乐时的数据——完全一样。

  苏晏猛地抬头。

  雨不知何时停了。

  透过疏朗的林木,他好像看见了遥远的旧都,看见林府后院那棵盛开的桃树下,那个穿粉色罗裙的小女孩,正提着裙角,回过头对他露出个灿烂安心的笑。

  幻象一闪即逝。

  可他胸中那块坚冰,在这一刻——彻底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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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回到京城,捷报刚好传来。

  覆案司完成了全国首轮积案复查,共平反大小冤案一千三百七十二起,无数家庭得以昭雪。

  裴十三——曾经的江湖浪子、如今的覆案司主官,在完成这历史使命后,毅然递了辞呈。

  他没选择归隐,而是转任了个从没听过的职位:

  “宪纲宣讲使”。

  立誓要用自己的脚,走遍九州四海,把新法和公理的观念——带到每个村庄角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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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皇帝在紫宸殿单独召见苏晏。

  御座上的君王看着眼前这个一手缔造了新朝法度基石的年轻人,眼里满是欣赏倚重。

  “苏卿,覆案司之功,彪炳千秋。如今朝中百废待兴,朕意,以你为当朝丞相,总领百官,你看如何?”

  这已是人臣的极致。

  可苏晏只是平静躬身一拜,婉拒:

  “陛下厚爱,臣感激不尽。然臣所长,不在调理庶务,而在守护规矩。”

  他抬起头:

  “臣愿终此一生,为我大夏之制度——作一巡行人。巡查天下,拾遗补缺,确保宪纲畅行无阻。”

  他顿了顿:

  “而非安坐庙堂之上。”

 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,最终点头喟叹:

  “也罢,朕依你。你这个‘制度巡行人’,朕准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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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苏晏躬身告退。

  走到殿门,恰逢公主瑶光捧着一卷帛书从侧廊出来。

  她停下脚步,明亮的眼注视着苏晏,轻声问:

  “父皇让我问你——那把埋在林家祖坟的剑,你……还拔得动吗?”

  这是君王的试探,也是故人的关心。

  苏晏先是一怔,随即洒然一笑。

  那笑像春风化雨,驱散了眉间最后一丝阴霾。

  “有劳公主转告陛下——”

  他顿了顿,声音平静:

  “臣已经忘了,剑该怎么拔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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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夜,苏晏独坐书房,没处理公务,而是展开父亲遗训的拓片,就着烛火,一遍遍重读。

  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……”

  这些曾沉重如山的字句,此刻读来,多了份通透平和。

  窗外风雨大作,电闪雷鸣。

  一道炫目闪电劈开夜空,紧接着——

  “轰隆!”

  巨响传来。

  院里那棵见证数代风雨的古槐,竟被天雷从中劈断。

  巨大树冠轰然倒塌,不偏不倚,正好压在白日埋剑的那片土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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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天清早,雨过天晴。

  老陈清理倒塌的槐树枝时,费力刨开盘结的树根——锄头忽然碰到样坚硬的东西。

  他小心刨开周围泥土。

  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露了出来。

  经过一夜风雨泥土的浸泡挤压,剑身上原本深刻的“雪仇”二字,已被泥锈彻底盖住,模糊不清,几乎认不出。

  老陈叹口气,正要把它重新埋好,却无意瞥见剑鞘内侧——

  在那里,不知何时,被人用极精湛的指力,新刻上了两个字。

  那两个字是:

  种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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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年后。

  大夏边陲,一个叫“望乡”的小镇学堂里,几十个不同族裔的孩子正摇头晃脑,齐声诵读新颁的《幼学启蒙》:

  “……昔有苏公,身负血仇,不报私怨,立万民约;以法为度,铸宪为钟;

  化剑为犁,耕耘天下。故天下知有法,远胜于畏惧君。此为,万世太平之基也……”

  讲台下,一个面容坚毅的青年正专心打磨一块石碑。

  他手指修长有力,手边的刻刀使得出神入化。

  是当年那个小凿儿。

  如今,他已是名满一方的碑匠师傅,正在教镇上的学子——怎么在一寸见方的石头上,刻下整篇千字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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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学堂外,春光正好。

  极目远眺,远方的山岗上,那座为天下冤魂立的无名虚坟前——

  一根洁白的羽毛,依旧插在坟头。

  微风吹过,羽毛轻轻颤着。

  像在向这个浴火重生的王朝,致以无声而永恒的——

  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