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8章 孩子念错的诗,才是真的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学堂窗外的童声清亮亮的,像能洗净青阳郡上空的灰。

  孩子们正念着新颁的《幼学格言》。

  里头字字温顺,句句“尊上”“守礼”“知足”——像给这些小马驹早早套上的缰绳。

  突然,整齐的诵读声里冒出个稚嫩却清楚的声音:

  “官仓鼠肥民饿倒,史笔虽削口难封!”

  像根针,一下子扎破了温吞的棉花。

  教书的张老先生脸唰地白了,手里戒尺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
  他三步并两步冲到那孩子跟前——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娃。

  “大胆!”他声音都抖了,“谁教你的混账话?这是前朝禁诗,影射朝政,是大不敬!”

  孩子被先生狰狞的脸吓缩了脖子,却还梗着,眼里满是不解和倔。

  他不懂什么叫“影射朝政”,只觉得这诗比“食不言,寝不语”——有劲多了。

  张先生的怕,远大于怒。

  这年头,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变成抄家灭门的祸事。

  他一把揪住孩子衣领,厉声喝:

  “你叫什么?诗到底谁教的?我……我要把你和教唆的人一起报郡衙,按谤讪律严惩!”

  孩子快吓哭了,周围学生静得不敢喘气。

  消息长了翅膀,很快飞出学堂,传到了正在街上巡视的宪纲巡行队耳朵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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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苏晏到的时候,张先生正拉着孩子,对着巡行队吏员说得唾沫横飞——像已经把自己和谋逆大案撇清了。

  苏晏摆摆手,让吏员退下。

  他没看张先生,蹲下身,目光和受惊的孩子平齐。

  声音温和,像春冰化开的水:

  “别怕。告诉叔叔,你怎么会背这诗?”

  孩子看着苏晏深邃却温和的眼,紧绷的身子慢慢松了。

  小声说:

  “是灰袍爷爷教的。他说……这是真话。”

  “灰袍爷爷?”苏晏追问,“他在哪儿?”

  孩子仰起小脸,指向西边破巷子:

  “巷子最里头的破庙。爷爷还说,真话像太阳——就算乌云能遮住,也不能说它不存在。”

  苏晏的心被这句朴实话轻轻撞了下。

  他拍拍孩子肩膀,转向面如死灰的张先生,语气平淡却不容商量:

  “这事到此为止。这孩子,你别再为难。”

  他顿了顿:

  “谤讪律的本意是惩恶意造谣,不是禁真话。”

  张先生张了张嘴,还想辩。

  可在苏晏平静的注视下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
  他终于意识到:眼前这位年轻巡行使,他心里的“法”——和自己守了一辈子的,好像不是一回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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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苏晏带着几个亲卫,按指引找到西巷尽头的破庙。

  庙早塌了大半,只剩几面残壁在风里硬撑。

  一股混着霉味和草药味的气息,把他们引向一堆湿稻草。

  一个穿灰布袍的老者蜷在上面,气息弱得几乎听不见。

  每次呼吸,胸口都费力地起伏。

  他怀里紧紧抱着本书——封面模糊,书页被秋雨泡得肿胀腐烂,快成团纸浆了。

  苏晏小心地从他怀里取出书。

  就着门口漏进的光,勉强认出封面上残存的墨字:

  《林氏家训》。

  这书苏晏在京城故纸堆里听说过。

  林家是前朝大儒,家训以“直笔”和“风骨”传世,也因此累朝累代被列为禁书,早失传了。

  没想到,在这儿——以这种快死了的方式,重现。

  苏晏看着老者枯槁的脸。

  忽然明白了。

  这老人不是在教唆。

  他是在生命最后一刻,把自己一辈子守的“真话”和“风骨”——传给了能遇到的、最干净的一颗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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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夜,苏晏让人把老者安置医治,同时召集巡行队里所有懂文墨的吏员。

  那本泡烂的《林氏家训》摊在灯下,每页都得用镊子小心揭开,辨认,抄录。

  判笔鬼——那个由无数书吏执念聚成的精怪,也被请了出来。

  它没实体,只是灯影下一团流动的淡墨。

  当它握住特制朱砂笔,开始在雪白新纸上誊写那些残缺文字时,这团淡墨竟微微抖起来。

  一行行刚正的字在它笔下重现。

  它却“哭”了——一滴滴浓稠墨汁从笔端落下,晕在纸上,像泪痕。

  “原来……”

  判笔鬼的意念在苏晏脑海里响起,带着悲怆:

  “我们这些书魂墨魄,世世代代守的——从来不是某一本书,某一个字。”

  它顿了顿:

  “是这字里行间……不肯断的一口气。”

  苏晏心一震。

  是了。是一口气。

  是林氏不畏强权的风骨气,是老者临终传道的执念气,是稚童敢言说的天真气,也是百姓在苦难里挣扎不息的怨愤气。

  这口气,堵不如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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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天,一张告示贴满青阳郡大街小巷。

  苏晏以宪纲巡行使的名义宣布:设立“诗谏开放日”。

  从今往后,每逢初一、十五,百姓都可到郡衙前广场,公开吟诵自己作或流传的讽喻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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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凡在这天这地说的言论,多尖锐都不受“谤讪律”追究。

  满城哗然。

  第一个初一,广场上人山人海,却又鸦雀无声。

  百姓们既渴望,又怕,生怕是引蛇出洞的陷阱。

  很久,一个拄锄头的老农颤巍巍走上临时搭的高台。

  他环顾四周,浑浊眼里映出台下无数张和他一样饱经风霜的脸。

  清了清嗓子,用沙哑的声唱:

  “官家量田凭脚走,一步跨作一丈五。

  尺短寸短难糊口,百姓一身血汗苦!”

  台下先是一片死寂。

  接着,响起零星的抽泣。

  一个中年寡妇随即上台。她没唱,只低声念:

  “三尺灵牌夫君名,一纸税册是催命。

  夫骨不知埋何处,夜夜睡在税册底。”

  气氛更沉了。压抑的悲鸣在人群里漫开。

  这时,一个瘦小身影挤上台——正是那天学堂背诗的孩子,他叫小凿儿。

  手里没拿诗稿,只握着把小铁锤。

  他把铁锤在石板上“咚、咚、咚”地敲,像敲着所有人的心跳。

  然后,用尽全力大声念:

  “我爹没偷粮,是粮偷了我爹——

  因为官府的粮斗,会伸腿!”

  全场骤静。

  那句“粮斗会伸腿”,那么荒诞,又那么真。

  几息后,不知谁先“噗嗤”笑了。

  接着,笑声像野火般漫开。

  人们笑着,笑着,眼泪却不受控地滚下来。

  那是苦的笑。也是释放的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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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台下,裴十三面无表情,手里的记录仪却在飞快运转。

  他冷静地记下每个细节,每句诗,每种表情。

  最后,在给苏晏的报告末尾写道:

  “民间修辞,是官方司法体系之外——一套自我修复、释放毒素的免疫系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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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遥远的京城,皇极殿里气氛凝重。

  清流言官们联名上奏,措辞激烈,说苏晏在青阳郡是“纵愚民妄言,开千古恶例,乱祖制根本”,请皇帝立即下旨斥责,把他召回问罪。

  年轻皇帝坐在龙椅上,手指轻敲扶手,面露犹豫。

  他欣赏苏晏的锐气,也忌惮这种可能动摇根基的“失控”。

  这时,内侍总管瑶光悄声上前,呈上一组“司天监”密制的星图。

  这不是看星星的图,是用法器感应人间七州八县“人心”聚成的光点图。

  图上,代表青阳郡的光点,在“诗谏开放日”后——

  原本躁动的暗红光晕迅速褪去,换成一片稳固扩张的温润青光。

  瑶光在图侧标注四字:

  “认知安全区”。

  另一份数据显示:这区域内因口角、斗殴、民变引发的暴力事件,已降到有史最低。

  瑶光俯身,在皇帝耳边轻声道:

  “陛下,他们不怕批评。”

  “怕的是满世寂静——再没人敢说真话。”

  她顿了顿:

  “怨气有了出口,就不会在沉默里积成毁堤的洪流。”

  皇帝的手指停了敲击。

  他沉默很久,目光在那片青光上停留。

  最终吐出五个字:

  “准奏,试行一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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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夜,捷报还没到青阳郡,一封加急的边镇密报先一步到了苏晏手里。

  内容很简单:

  冯十三姨在边镇的旧居,昨夜被人纵火,烧光了。

  火场只清出一行用木炭在墙角写的焦字:

  “你赢了,也输了。”

  冯十三姨,是苏晏少年时的故人,也是他走上这条路的引路人之一。

  那一行焦字,像烙铁烫在他眼里。

  赢——指诗谏开放日的成功,是民心所向。

  输——指敌人已经把矛头对准了他最软的软肋:他的过去,和他珍视的人。

  对方在用这方式告诉他:他的变革每进一步,都要付代价。

 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眼里的温和渐渐冷下来,变锐利。

  他叫来一直随侍的柳七娘:

  “传令,所有‘宪纲巡行’站点,即刻起增设‘童声亭’。”

  “不问出身,不设门槛,专人记录所有愿开口的孩子——说的见闻、歌谣、故事。”

  柳七娘一怔,立刻领命。

  她知道,使君这是要把最干净的人心——变成他最敏锐的耳朵。

  她一转身,苏晏案头的金丝楠木匣子忽然轻轻一震。

  匣盖无声打开,一缕金光在空中聚成一行新字:

  “西线屯田营,童谣变异率超标。”

  苏晏的目光从那封密报移到这行金字上。

  嘴角勾起一抹难明的弧度。

  敌人用烧房子来威胁他。

  他反手就把战场——铺向了更深、更广的地方。

  童谣。

  这看着最无害的东西,却能最直接映出一个地方最底层的魂。

  它的“变异”背后,一定藏着更深的腐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