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7章 没名字的坟,最怕有人祭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雨丝细细密密,从铅灰色的天往下掉,把天地都泡进一片湿冷的悲凉里。

  车轱辘碾过泥泞的官道,发出闷响,像大地在底下呻吟。

  苏晏坐在车厢里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一枚暗纹。

  车窗外春雨的寒气,好像透过了木板,一丝丝往骨头里钻。

  他没理会后面那辆马车里投来的目光——审视的,质疑的。

  那目光来自裴十三,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,也是这趟皇帝亲派的监察。

  出发前,裴十三在宫门外拦过他,话说得硬:

  “苏侍郎,巡行天下、听冤辨屈,本是御史台和三法司的事。你带这‘巡行队’,名义安抚,实际自行审案——已经越权了。”

  他盯着苏晏:

  “下官奉旨随行,只为确保一切合乎典制。望你好自为之。”

  苏晏当时只是微微点头,没答话。

  典制?

  当典制成了权贵手里的玩具,当律法条文变成百姓脖子上的绞索——

  它还是护着公道的最后屏障吗?

  他望着前面迷蒙的雨雾,心里一片清明。

  有些路,注定要踏到规矩外面去。

  他轻轻叩了叩车壁。

  一道极细微的声波传出去。

  没多久,队伍最前面,那个身形瘦小的少年回声儿,把一面巴掌大的静音鼓背到身后,悄无声息脱离队伍。

  像只灵巧的雨燕,扎进了前面山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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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进了青阳郡地界大概十里,队伍速度突然慢了。

  官道旁边的荒坡上,赫然立着几十座虚坟。

  没墓碑,没祭品。就是一抔抔新堆的黄土,每抔土上插着根白羽毛。

  春雨打湿了羽毛,微微垂着。风一吹,又齐刷刷扬起来——

  像无数苍白的手,在风里无声作揖。

  这诡异又肃穆的景象,让整支队伍都静了。

  裴十三掀开车帘,眉头紧锁,眼里满是戒备和不解。

  这是乡野陋习?还是无声的挑衅?

  这时,坡顶最高处一座虚坟后,慢慢站起个人影。

  披蓑衣,戴斗笠,身形枯瘦,像截被风雨啃了很多年的木头。

  他是风葬师。

  他没说话,只静静看着苏晏的车驾停稳,然后抬起一只干瘦的手,默默指向东南方一处山坳。

  苏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。

  雨幕里,那片山坳影影绰绰——是更密的三十六座无名坟。

  和道旁虚坟不同,这些坟前的矮树枝上,都系着条褪色的红绳。

  那系法,和京郊老陈守的孤坟上的一模一样。

  一股寒意混着了然,从苏晏心底冒上来。

  他知道,自己来对地方了。

  这儿,就是林家旧封地上——被忘掉的哭声最密的地方。

  “就地扎营。”苏晏声音不大,却清楚穿过雨声,“设听审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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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临时营地在荒野里迅速搭起来。一座简陋却庄严的听审棚立在中央。

  可一连两天,除了偶尔有好奇的农人远远看,没一个人来申诉。

  棚里炭火烧得旺,驱了湿寒,却驱不散那凝住似的沉默。

  裴十三坐在角落,冷眼看着,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。

  他像在说:看,这就是你绕开法度、一厢情愿的结果。百姓的麻木和怕,哪是你轻易能叫醒的?

  苏晏还是平静。

  他知道,建起信任,比毁掉难百倍。

  被蛇咬过的人,看见绳子都心跳。

  这些百姓,被所谓的“青天大老爷”骗过多少次,才会在真的希望面前——不敢往前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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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三天清早,天刚蒙蒙亮,雨小了。

 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。

  一个头发花白、面容悲苦的老妇,领着十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农妇,挑着几担热气腾腾的菜粥和粗粮馒头,到了营地前。

  她是“泣土娘”,这一带有声望的稳婆,接生过无数婴孩,也埋过无数夭折的娃娃。

  她没走向听审棚,而是把食物分给那些面带警惕的护卫。

  浑浊的眼睛望着苏晏,声音嘶哑地低声说:

  “大人……俺们不是不信你。”

  她顿了顿:

  “是怕信了你……到头来,又是一场空。”

  她指了指护卫:“这些娃子餐风宿露的,先填饱肚子吧。”

  一句话,说尽了所有辛酸和期盼。

  苏晏心里最软的地方被轻轻捅了一下。

  他亲自接过一碗粥,当着所有人的面,一口一口喝干净。

  这不只是一碗粥。

  是一份沉甸甸的试探,和托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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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晚,营帐里。

  负责监测人心的鼓眠儿睁开了闭着的眼,怀里的小鼓停了那几乎察觉不到的震动。

  她对苏晏说:

  “大人,群体信任阈值……突破临界点了。”

  “怕的冰,裂了道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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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天黎明,天边刚泛鱼肚白,营地外已经黑压压聚了几百个百姓。

  他们不再远远看,就静静站着,像一夜之间下了某种决心。

  手里没有像样的状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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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捧着的是五花八门的“证据”:一张被汗水浸透、字迹模糊的泛黄纸片;

  一块绣着亲人名字、染了暗血的碎布条;

  甚至有个剖开的冬瓜瓢,上面用刀歪歪扭扭刻着行字……

  这些,都是他们亲人蒙冤后——留下的最后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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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听审正式开始。

 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颤巍巍跪下来,控诉三年前清丈田亩时,户籍官和本地劣绅勾结,虚报他家水田是双倍亩数。

  高额税负逼得他家破人亡,独子被活活逼死。

  裴十三面无表情站出来,翻开随身带的法典,声音冰冷:

  “老丈,按大周律,诉讼需有正式案卷为凭。你口说无凭,又无当年文书佐证——”

  他合上册子:

  “此案,不受理。”

  这话像盆冰水,兜头浇在刚燃起希望的百姓心上。

  人群里一阵压抑的骚动,和绝望的叹息。

  话没落,一个枯瘦身影从人群里走出来——是风葬师。

  他径直走到听审棚前,从怀里取出根同样的白羽,猛地插进老农面前的泥土里。

  “此人之子,叫‘狗蛋’。”

  他声音沙哑,字字像锤:

  “死于去年秋税时,吊死在税房门前的大槐树上。尸首没人敢收,是我夜里去解下来,在西山坡给他立了虚坟。”

  他抬眼盯住裴十三:

  “裴少卿要文书?”

  他从怀里掏出本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破册子,摊开——

  是本民间私录的“冤户簿”。

  上面用最简陋的笔墨,密密麻麻记着青阳郡近十年每一桩有据可查的冤案:

  死者姓名、蒙冤事由、年份、地点,甚至还有三五个敢作证的乡邻名字。

  狗蛋的名字和死因,赫然在列。

  全场死寂。

  裴十三看着那本册子,看着上面一个个刺眼的名字,脸上那惯有的冷静——终于裂了道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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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苏晏深吸口气,站起身。

  目光扫过全场百姓,朗声宣布:

  “即日起,凡青阳郡申诉,所有民间可信记录——经三名以上无利害关系人交叉验证,皆可作为申诉依据!”

  他没看裴十三铁青的脸,转身下令:

  “小凿儿,当场拟刻碑文草稿,把查实的冤情先录进去!”

  “血契娘,用骨粉调墨,誊录名单——告慰亡灵!”

  “回声儿!”

  回声儿会意,上前抚上那面静音鼓。

  他双指微动,一股奇特共振频率从鼓面荡开——不是巨响,却传得极远。

  片刻后,远处连绵山岗上,竟隐隐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敲击声,作为回应。

  那是摩斯密码。

  是当年军中幸存的老兵,用他们唯一懂的方式,回应苏晏的召唤,验证风葬师那本“冤户簿”上的另一桩军户冤案。

  正义的声浪,在山野间回荡。

  小凿儿的刻刀在石板上飞,发出清脆响声;血契娘指尖的骨粉墨迹,写下一个个沉冤得雪的名字。

  百姓们或哭或笑,压了多年的悲愤,终于找到了出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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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裴十三默默看着这一切。

  看着那本比大理寺卷宗更真的“冤户簿”,看着那比法理条文更动人的白羽和红绳,看着那些幸存老兵从山林里敲出的回应。

  他觉得自己一直守着的“程序正义”,在这些活生生的、血淋淋的现实面前——

  显得那么苍白,冰冷,可笑。

  他慢慢抬手,解下腰间一枚银环——象征“程序与法度”的,大理寺卿亲赐,光洁如镜,从没离过身。

  他走到听审棚外的火盆边,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,决然把它扔进熊熊火焰。

  “有时候,”他望着被火吞掉的银环,低声说,像对自己,也像对苏晏,“正义不在条文里。”

  他顿了顿:

  “在风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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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巡行快结束的前夕,青阳郡的冤案基本审结了,罪官劣绅都被收押。

  苏晏避开众人,独自来到当年林家祠堂的遗址。

  这儿早是一片断壁残垣,野草疯长。

  风葬师已经在月下等着,像早知道他会来。

  他没多说,只递过来一只粗糙陶罐。

  “这是你妹妹的骨灰。当年那场大火,我从火场里只抢出这半盒。”

  苏晏伸出双手。

  指尖碰到陶罐的瞬间,不易察觉地剧烈一抖。

  那冰凉触感,像烫伤了他的魂。

  他张了张嘴,想问当年详情,想问大火里还发生了什么——

  可风葬师已经转过身,像道青烟融进夜色。

  风里飘来他最后一句话:

  “有些坟,不该有名。”

  “有些人,不该被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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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苏晏抱着陶罐,在废墟里坐了一夜。

  东方既白时,怀里那只寸步不离的金丝匣,忽然轻轻一震。

  他打开匣子,机簧吐出一张细小纸条。

  上面就一行字:

  “东七县,户籍册焚毁痕迹重叠三次。”

  烧一次,可以是意外。

  烧三次,就是蓄意抹杀。

  抹掉那些本该存在的人,抹掉他们和土地的联系,抹掉一切能追溯的过往。

  苏晏闭上眼,把妹妹的骨灰罐紧紧抱在怀里,低声呢喃:

  “父亲,您说要为天下枉死者立传……”

  “可这条路……比您我想的,都更难走。”

  他站起身,望向青阳郡城的方向。

  惩戒罪恶,昭雪冤屈,只是第一步。

  但这片土地上生罪恶的土若不挖掉——

  今天的冤魂昭雪,不过是明天另一批冤魂的序曲。

  那些被烧掉的户籍册,那些被改掉的田亩数,那些从根上烂掉的规矩,才是真正的问题。

  要让公正不再靠某个青天大老爷来,不再靠一本本民间的“冤户簿”。

  苏晏的目光,落在不远处一片刚平整出来的空地上。

  那是他下令为青阳郡重建学堂的选址。

 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:

  或许,真正的变革,不该只刻在石碑上。

  更该刻进人心里。

  尤其是那些——还没被这污浊世道染脏的、最干净的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