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9章 镜子照不见的人,最清楚影子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那腐烂的气味,不是从河里来的。

  是从人心和官场的根子上冒出来的。

  苏晏一行到河朔道时,迎接他们的是一张张堆满谄笑的脸,和一排排刺眼的功绩碑。

  府衙前新立的巨碑上,朱漆描金的字写满了新政功劳:税赋超额,民怨最低,开荒万顷,修渠千条……

  数据光鲜亮丽,像河朔道已是人间乐土。

  可苏晏的目光越过那些刺眼的红,落在知府李泰脸上。

  那笑容弧度标准,眼里的热切却带着一丝僵——像张绷得太紧的鼓皮,随时会裂。

  李泰介绍功绩时,声调很高。可官袍下的指节攥得发白。

  这是身体在说实话。再好的戏,也藏不住本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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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入夜,府衙静了。

  苏晏没直接发难。他把回声儿叫到身边——这少年脚步像猫,能融进风里。

  “去府衙后墙,”苏晏声音很轻,像在下无声的棋,“听听夜风里……藏着什么故事。”

  回声儿像缕青烟,没入夜色。

  他像片枯叶贴在书房外墙上,耳朵紧贴冰冷的青砖。

  墙厚,里面的声音本该模糊。

  可回声儿天赋异禀,能捉住最细微的震动,在脑子里重组成话。

  很久,他悄无声息回来,脸上没表情。只在苏晏面前,用口技一字不差复刻了他听到的——

  一个苍老精明的声音,带着命令的口吻:

  “……账要细,但词要活。比如那些顽固刁民,‘抗税’二字太扎眼,改成‘误缴’或‘待核’,显得咱们体恤。”

  顿了顿:

  “至于暂时拘押的,文书上记‘约谈教化’。这叫春风化雨,懂吗?”

  是李泰最倚重的老幕僚。以智计闻名。

  苏晏眉头慢慢锁紧,指尖在冰凉桌面上轻敲。

  这不只是瞒报。

  是更高级的愚弄。

  “他们在用语言……给现实消毒。”他低语。

  当罪行被粉饰成善举,当压迫被说成教化——

  真相,就被放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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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天,苏晏以“鉴赏古物”为由,请动了铜镜姑。

  她抱着那面锈迹斑斑的古镜,像抱着睡着的婴孩,在李泰略显不安的陪同下,走进堆满文书的房间。

  李泰想引她去看功绩册。

  铜镜姑却径直走向角落——那儿堆着看似废弃的旧案卷。

  她没翻纸,只静静站在窗前,等日落。

  最后一缕残阳斜射入窗时,她慢慢举起古镜,调整镜面——

  让那束光折射到对面一堵平平无奇的白墙上。

  奇了。

  光影摇曳中,墙上原本清楚的字迹开始模糊,底下竟浮出层层叠叠的影子——像水底招摇的水草。

  裴十三等人看呆了。李泰的脸瞬间煞白。

  原来这墙本身就是本大账。

  他们用特制药水写:表层是正常公文,应付检查;底层才是真实指令,只在特定光线下才现形。

  铜镜姑从随身小囊取出个精致瓷瓶,拔开塞子,一股幽香散开。

  她把瓶里的“引梦露”对着墙轻轻一喷——

  那些模糊的叠影像被烙铁烫过,瞬间变清晰,化成一道道焦黑的字痕,狰狞地趴在墙上:

  “凡家有余粮而不报者,以‘私囤谋逆’论处。”

  “凡越级上访者,无论缘由,皆送城西疯癫院‘调治’。”

  看到“疯癫院”三字,连见惯酷吏手段的裴十三也倒吸口凉气,脸铁青:

  “这……不是欺上瞒下。”

  他声音发颤:

  “这是系统性的欺骗和残害!他们建了套——完全独立于国法的地下规则!”

  苏晏眼神冷得像冰。

  他终于明白,为什么功绩碑上民怨指数那么低——

  因为所有可能发声的人,要么被重新定义,要么……被“消失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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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当即下令:命随行工匠连夜仿制一批“逆光镜”。原理虽不及铜镜姑的古镜玄妙,但足够勘破这种药水伪装。

  镜子分发给司法听证哨。同时颁布临时法令:

  自即日起,河朔道内所有张贴的公告、榜文——都必须接受镜检。

  法令施行第一天,整个河朔道官场陷入死寂。

  首批被揭穿的有三处:

  城东号称储备充足的“惠民粮仓”,在逆光镜下显出“空”字底文——仓里只有几袋陈米充门面;

  府衙宣扬的“零冤狱”功绩,底下隐字是“重犯尽数转押邻境,立斩不录”;

  连新修的水渠,也被照出真实用途:“引水入李氏别院私园”。

  百姓哗然,聚在公告栏前,对着那些浮现的黑字指指点点。

  脸上是震惊,愤怒,又掺着深沉的恐惧。

  没人敢高声喊。长久的压迫让他们习惯了沉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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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时,一个佝偻身影出现在城门口。

  是守碑人老陈。

  他一言不发,只拿着一把破扫帚,一遍遍清扫府衙前的石阶——把经年累月的污垢,一点点扫去。

  众人看着他,心里渐渐明了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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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是啊,一块肮脏的地方,怎么配谈公正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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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苏晏站在人群前,声音清楚传遍全场:

  “从今天起,河朔道所有政令——须经三镜公示。”

  他抬起手,一根根手指压下:

  “明镜照文,看是否合国法;逆镜显隐,察有无藏奸;心镜问民,听是否顺民意!”

  他随即宣布:请铜镜姑在城中开间“光影塾”,专门培训百名失明的盲童——教他们掌握这种特殊的反射读写术。

  这招像棋局里的妙手。

  一个三天后已能熟练辨识药水痕迹的失明少年,用指尖抚过逆光镜照出的“真实”后,激动得泪流满面:

  “我从来没……”他哽咽,“没看得这么清楚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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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夜深,苏晏在灯下翻看各地飞鸽密报。

  逆光镜的推广在很多地方都遇阻。地方官纷纷上奏,称此物是“妖术惑众”,会动摇国本。

  这时,身旁的金丝匣突然急促一震。

  他打开匣子,一张小纸条弹出:

  “西南三驿,所有配发的逆光镜——于同一时辰集体破碎。”

  苏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
  “怕光的权力,”他低声说,“连镜子都要杀。”

  眼里杀意凛然。

  他站起身,走到地图前。手指从河朔道一路划过,最终重重落在一个点上。

  “传令,”他声音沉下去,“不必再和地方官周旋。”

  “下一程——直奔天下最黑的地方。”

  他指尖点着那处:

  “皇庄税监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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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窗外,冷月高悬,清辉如水。

  铜镜姑站在院中,手持那面古铜镜,任由月光洒满镜面。

  月华在镜里流转,清楚映出天上的冷月,远处的屋檐,摇曳的树影。

  可镜中——唯独没有她自己。

  她静静站着。

  像和这方天地之间,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