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6章 账本烧了,字往心里钻-《谋定乾坤,我为执棋人》

  这盘棋,走得比他想得更快。

  五更天,夜还没褪尽,刑部档案库方向突然窜起火光——像柄烧红的剑,刺破了京城最后的静。

  浓烟滚滚,映得半边天泛着诡异的红。

  守仓狱卒连滚带爬冲进南市仓,带回的消息像盆冷水浇下来:

  账房烧了。近年赋税、徭役、仓储往来的关键凭证,全成了灰。

  消息传到苏晏耳朵里时,他正站在窗前,平静地看着那片不祥的火光。

  脸上没半点惊愕。

  像这场大火,本就是他棋盘上的一枚子。

  他没理外头的喧嚣,只淡然转身,对身边的亲信低声说:

  “去,请判笔鬼老先生来明尘堂。”

  “要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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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不到一炷香,判笔鬼那瘦如枯枝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明尘堂门口。

  老人一进门,鼻子猛地抽动——那股熟悉的、混着纸和木料的焦糊味,让他浑身一颤。

  嘴唇哆嗦着,眼里有恐惧,也有种压了很久的轻蔑:

  “他们烧了……烧了……”

  他声音发颤:

  “这群蠢货,他们根本不懂……”

  “真正的账本,从来不在纸上。”

  他抬起枯瘦的手,指了指自己心口:

  “它在人心里。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!”

  话没说完,他从怀里颤巍巍掏出个油布包,一层层打开。

  露出一幅巨大陈旧的布帛。

  布上用蝇头小楷,密密麻麻记着无数名字、罪状和判词——

  是当年“思想怠惰罪”登记簿的全幅摹本。

  一笔一划,都是老人三十年来,在每个半夜惊醒时,靠着不肯忘的记忆,在孤灯下一遍遍写成的。

  这聚着血泪的记忆,被他藏在老宅井底的陶瓮里,躲过了无数次搜查,躲过了岁月。

  苏晏目光扫过布帛,对着老人深深一揖。

  没多说,转向旁边的血契娘:

  “带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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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血契娘领命去了。

  很快,三十个神情肃穆的男女被带进来。

  他们是当年那些“罪人”的遗孤。

  是活着的证据。

  血契娘走到堂中央,双手交叠按在胸口,闭眼。

  像尊通灵的雕像。

  她开口了——可声音不是她自己的。

  是模仿着那些逝者的语调,如回声般,复述他们临死前被强行删改的供词:

  “我儿……只是在酒席上说了句‘今上圣明,何须大兴土木’……”

 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。

  接着,换成年轻女子的泣诉:

  “我夫……只是抄了段前朝的诗文……”

  每段证词复述完,站在一旁的小凿儿就手执铁锥,在一块早备好的大石板上,一字一顿,用力刻。

  铁锥碰石板,“铛、铛”响。

  清脆,坚决。

  像要把这些被强权抹掉的真相,永远钉在时间的碑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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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那句“我只是说了实话”第七次从小凿儿的铁锥下成形时——

  人群里一个叫“泣土娘”的妇人突然冲上前。

  她脸色蜡黄,眼睛却亮得吓人。

  她从怀里小心掏出个粗麻布包,打开。

  里面是百来粒完全炭化的米。

  “大人,”她声音沙哑,字字清楚,“这是去年官仓放赈,发下来的‘救命粮’。”

  “旁人都煮了,我……舍不得,总觉得不对,就悄悄留了一把。”

  苏晏目光一凝。

  旁边的铜镜姑立刻会意,拿来面磨得锃亮的铜镜,走到天井下,借着还没全褪的月光,把一缕清辉折射到那几粒炭米上。

  放大的光斑下,奇了——

  米粒的夹缝里,竟隐约可见用极细朱砂刻的几个字。笔画细如发丝,不仔细根本看不见。

  “这是……”苏晏俯身细看。

  “减等免罚。”泣土娘一字一字说。

  “这是我男人告诉我的——他是仓部一个小吏。他说,有些清丈官不忍心看良田被权贵强占后,百姓还得按原额交税,就私下用这种朱砂在分发的陈米上做暗记。”

  她声音发颤:

  “有这记号的,报灾时可以减等,免些罚没。”

  她顿了顿:

  “我男人……后来因为‘泄露官仓机密’,被打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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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人心就是账本。

  米粒也能当凭证。

  苏晏手捧着那几粒比千钧还重的炭米,心里的棋盘,豁然开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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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天早朝。

  苏晏手捧托盘,一言不发,径直跪在大殿中央。

  他不喊冤,不参奏百官。

  只说偶得个民间奇术,叫“炭米显字”,斗胆请陛下和诸位同僚一起看看。

  皇帝疑心,准了。

  铜镜姑在大殿上,利用高窗投进的日光,把米粒上的朱砂暗记,清清楚楚映在白墙上。

  满朝文武,一片哗然。

  瑶光公主适时从旁协助,轻声说:

  “父皇,这符码挺奇特,儿臣已请国子监的古文博士认过了。”

  早候在殿外的博士被召进来。

  他只看一眼,就躬身回禀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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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启奏陛下,这是前朝大司农一脉用的缩略符码,专用于田亩清丈和仓储盘点。”

  他顿了顿:

  “意思是——‘实有亏空,当减则减’。”

  这话一出,朝里好几个和户部、仓部有关的官员,脸瞬间白了。

  皇帝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。

  然后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
  那沉默像乌云,压在金銮殿上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  很久,皇帝终于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:

  “苏晏所请,于法无据。”

  他顿了顿:

  “但,民心所向,不可不察。”

  “就依你所议——‘宪纲巡行制’,先选三州试点,以观后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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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退朝后,一封密信经冯十三姨的旧部,辗转送到苏晏手里。

  信里内容让他心头一震:

  西北边镇,已有五座百姓自发修的义冢,悄悄立起了“无名碑”。

  碑上没名字。

  只用粗粝的笔触,刻着他编的《冤录总目》里的片段。

  星火,已在千里之外——有了燎原的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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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夜,苏晏叫来柳七娘。

  这位以仿制书画闻名的奇女子,按他的意思,连夜赶出一批特殊的宣纸。

  这纸叫“心印帖”。看着空白,但只要用泪、血,甚至唾沫抹上去——

  预先用特殊药水写的隐藏文字,就会慢慢显影。

  苏晏把首批百张心印帖,分给“司法听证哨”的成员。

  只附了句口谕:

  “真相,不用等我们来昭告天下。”

  “从今往后,你们自己就能写。”

  小凿儿当场接过一张,毫不犹豫咬破手指,用殷红的血,在白纸上重重写下父亲的名字。

 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,那血迹像有生命,慢慢渗进纸背。

  原本空白的纸面上,竟浮出他父亲当年被篡改的供词——

  字字泣血,像根须,扎进每个人心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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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更天,判笔鬼独自坐在那间旧屋里,就着昏黄的灯,又一次提笔。

  他写的,还是三十年前那桩旧案的判词。

  这次,落下最后一笔,他抬起头——

  墙上原本会因恐惧自行消失的字迹,却清清楚楚留在那儿。

  墨色沉沉,再不消散。

  老人怔怔看着那面墙,看了很久很久。

  忽然用袖子掩住脸,肩膀剧烈耸动起来。

  发出了三十年来第一次——不为恐惧,只为释怀的嚎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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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千里外,岭南驿站。

 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驿丞,送走最后一名信使后,吹熄了油灯。

  黑暗里,他走到一根梁木下,踮起脚,用他那又长又硬的指甲,用力在木头上刻下一串数字:

  一零七。

  这是今年,他知道的——第七个因言论被投进大牢的人的编号。

  他不知道的是,就在他刻痕完成的那一瞬间——

  一个遥远而精密的、叫“金丝匣”的机括,轻轻一响。

  一行信息被无声记录:

  “民忆觉醒,节点激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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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京城的风,好像一夜之间,变得温润又躁动。

  苏晏站在明尘堂的廊下,看着院里那块被小凿儿一锤锤刻满名字和冤屈的石碑。

  它像座山,沉默地立着。

  皇帝的“试点”二字,既是机会,也是道更凶险的考题。

  金銮殿上的赢,不过把战场从暗处——推到了明处。

  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,绝不会坐着看他把这把火烧出京城。

  他伸出手,接住一片随风飘来的柳絮。

  这京城,已经变成座华丽的笼子,更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的风暴中心。

  真正的破局,从来不在风暴眼里。

  他把柳絮轻轻吹散。

  目光投向遥远的南边天际——那儿云层厚厚,像正酝酿着一场要卷翻天下的雨。

  第一步,终究要踏出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