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惊雷乍现-《开局被牛撞,我帮朱厚照打穿北疆》

  谷雨过后的京城,天气一日热过一日。

  西苑的太液池水面上,已经能看到零星的荷叶尖角。工坊院子里的海棠彻底谢了,满树绿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。匠人们换上了单薄的夏衣,额头上沁着汗珠,但手里的活计一刻不停。

  三层织法的产量在顾花眼新制的“凹槽梭”辅助下,终于突破了一日三十尺。但李远脸上没什么喜色——宣府又来了两封信,鲁广孝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急。

  “……四月廿二,虏骑三百再犯龙门所。此次不同以往,专挑粮道袭扰,焚毁粮车十七辆。守军追击,中伏,伤亡四十六人。虏似深知我军布防与运粮路线。”

  “……军中已有流言:朝廷放弃边军,任其自生自灭。虽竭力弹压,然怨气难消。戍楼褐何时可到?鲁某每日被将士追问,无言以对。”

  李远将信折好,塞进袖中。首批五百套戍楼褐已经装箱完毕,明日就可启程运往宣府。但这五百套对于数万边军来说,杯水车薪。

  更麻烦的是,工坊的棉纱库存快见底了。

  “李总办,”顾花眼捧着账册进来,眉头紧锁,“松江府的棉纱,这个月只到了一半。去信催问,回说沿途关卡盘查严格,耽搁了。可往年从没这么严过。”

  “其他渠道呢?”

  “河北、山东的棉花还没到收季,存货不多。湖广的棉纱价格涨了三成,且要现银结算。”顾花眼叹气,“咱们账上……只剩不到二百两了。”

  李远揉着眉心。严文焕拨的八百两学堂款项已经全部投入修缮,工坊运转靠的是朱清瑶抵押庄子剩下的钱,如今也快用完了。而三层织法耗料更多,成本更高。

  “先紧着戍楼褐的生产,”他做出决定,“三层内袍暂缓,等新棉纱到了再说。另外,给湖广的棉商去信,价格可以谈,但品质必须保证。银子……我来想办法。”

  顾花眼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点点头出去了。

  李远独自坐在值房里,看着窗外炽烈的阳光。蝉还没开始叫,但空气中已经有了盛夏的燥意。他想起去岁此时,还在宣府废墟上建工坊,夜里冷得要盖两层被子。转眼一年,北疆局势不但没好转,反而更危急了。

  而朝堂之上,暗流汹涌。

  严文焕上次透露永丰号东主未死的消息后,工部内部的气氛明显变了。原本对匠作学堂持观望态度的一些官员,突然变得热络起来,主动提出可以帮忙推荐生徒、联络匠师。但这种热络背后,是试探,也是站队——他们在判断,严文焕(以及他背后的李远)这一方,值不值得押注。

  至于永丰号案,表面上已经尘埃落定。兵部换了一批官员,工部自查出了几个小贪,皇帝下旨申饬,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轨。但李远知道,那只是水面下的旋涡暂时沉潜了。

  他铺开纸,开始给朱清瑶写第三封信。

  这封信很难写。他不能提永丰号案,不能提澄心堂暗格,不能提北疆军情紧急,甚至不能流露太多关切——因为每封信都会被宁王的人检查。他只能写工坊的日常:三层织法产量提升了,匠作学堂开课了,院子里那几株海棠结果子了,青涩的小果子藏在叶间,等着秋天变红。

  写到最后,他添了一句:“近日读《诗经》,见‘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’之句,感念至深。世间情谊,贵在相知,贵在守望。纵相隔千里,心若在,便是归处。”

  他希望她能看懂:我在等你,我会守住我们的阵地。

  信写完封好,他唤来老张头,让他托工部的驿递发往南昌。老张头接过信,却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压低声音说:“李总办,昨夜……又有人翻墙。”

  李远心头一紧:“什么时候?在哪儿?”

  “三更左右,在后院。”老张头脸色发白,“王统领带人追出去,没追上。那人身手极好,翻墙如履平地。但这次……没埋东西,只是在墙根下,用石子摆了个图案。”

  “什么图案?”

  老张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,上面用炭笔画了个简图:三个小石子摆成三角形,中间放了一块较大的石子。

  李远盯着这个图案,眉头紧锁。三角形在军中常用来表示“稳固”“防御”,但中间那颗大石子……像是在标记什么目标。

  “王统领说,这像是夜不收用的标记。”老张头继续道,“三角形指向方位,中间的石子表示目标距离或重要性。但具体什么意思……王统领也拿不准,只说这不是寻常贼人能懂的。”

  夜不收的标记?李远想起王栓子。可王栓子是自己人,而且如果是他做的,没必要这么隐秘。

  除非……是其他夜不收,在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?

  “这件事还有谁知道?”

  “就老奴和王统领,还有昨夜巡夜的两个兄弟。”老张头道,“王统领已经交代了,谁都不许外传。”

  “做得好。”李远将图纸折好收起,“继续加强巡防,尤其是夜间。如果再发现这种标记,立刻报我,但不要破坏。”

  “老奴明白。”

  老张头退下后,李远盯着那张图纸,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。有人在用军中的暗号跟他联络,却不肯露面。是友?是敌?想告诉他什么?

  他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地图前——这是张简陋的京师城防图,是当初筹建工坊时从工部抄录的。他的目光落在西苑的位置,然后顺着三角形的一个角所指的方向延伸出去……

  那个方向,指向的是——豹房。

  五月初五,端阳。

  京城里弥漫着粽叶和艾草的香气,家家户户门楣上插着菖蒲。西苑里也应景地发了糯米粽子和雄黄酒,工坊给每个匠人放了一天假。但李远没休息,他带着王栓子去了澄心堂。

  学堂已经开课半个月,三十名生徒渐渐适应了这种半工半读的节奏。上午学理论,下午进工坊实操,晚上还要温习功课、完成匠师布置的“作业”——或是一张织机结构图,或是一把自制的卡尺,或是一份物料配比记录。

  李远在讲堂里转了一圈,生徒们正在埋头绘制齿轮的啮合示意图。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偶尔有人低声讨论,气氛认真而专注。

  “比咱们当年强多了。”王栓子站在门口,小声感慨,“我十六岁当兵,大字不识几个,全靠老兵手把手教。要是当年有这种学堂……”

  他没说下去,但李远懂他的意思。边军里很多士兵,其实都有匠作的天赋,但因为出身、机会所限,一辈子只能做个普通的兵卒。若能将他们中的好苗子选入学堂,既给了出路,也为边军培养了后勤人才。

  这个念头在李远心里埋下了种子。

  从澄心堂出来,两人沿着太液池边的小径往回走。端阳的日头很烈,水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,岸边柳树的影子缩成了一小团。

  “李总办,”王栓子忽然开口,声音压得很低,“那晚的标记,属下想了很久。三角形三个角,如果分别指向豹房、西苑工坊、还有……皇宫,那中间那颗石子,可能就是标记这三处之间,最关键的那个点。”

  李远脚步一顿:“什么意思?”

  “这是一种预警标记。”王栓子环顾四周,确认无人,才继续说,“夜不收深入虏境侦察时,如果发现敌方有大规模调动的迹象,会在预定地点做类似的标记。三角形指向可能被攻击的三个目标,中间的石子表示威胁的程度——石子越大,威胁越近、越急。”

  李远脊背发凉:“你的意思是,有人用这种方式警告我们,这三个地方可能被攻击?”

  “或者……是这三个地方之间,有某种联系,而这种联系,就是威胁的根源。”王栓子眉头紧锁,“属下只是猜测。但做标记的人,一定对军中的暗号很熟,而且……想提醒我们,又不敢露面。”

  不敢露面,说明盯着工坊的眼睛很多,说明传递这个信息本身就有风险。

  李远抬头望向豹房的方向。那片殿宇在午后的阳光下沉默地矗立着,飞檐斗拱的影子投在太液池的水面上,随着水波轻轻晃动。

  皇帝在那里。工坊在这里。皇宫在更北边。

  这三者之间,有什么联系,能构成某种“威胁”?

  他忽然想起澄心堂暗格里那张京师布防图。图上的朱笔圈注,似乎也集中在西苑、豹房、皇宫这几个区域……

  “王兄弟,”李远收回目光,“今夜开始,巡防的范围扩大到工坊周边三条街巷。重点留意有没有生面孔长期驻留、有没有异常的车辆货物进出、有没有人在高处了望。发现任何可疑,不要打草惊蛇,先记下来。”

  “是!”

  回到工坊,李远刚进值房,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封新的信。没有驿递的封签,没有火漆,只是一个普通的白皮信封,上面用歪斜的字迹写着“李总办亲启”。

  他立刻关上门,拆开信封。

  里面只有一张纸,纸上画着一个更复杂的标记:依然是三角形,但三个角上各标了一个字——“工”“豹”“宫”。三角形中间不再是一颗石子,而是一个小小的、潦草的“甲”字。

  “甲”——甲三。

  纸的背面,有一行极小的字:“戌时三刻,西便门外榆树林,独往。过时不候。”

  字迹和上次那张“永丰号东主未死”的纸条一模一样。

  李远攥紧了信纸,掌心渗出细汗。戌时三刻,天刚黑透。西便门外榆树林,那是一片荒废的坟地,平日少有人至。

  去,还是不去?

  如果是陷阱,这一去可能就是有去无回。但如果是知情者冒险联络,错过了,可能就再也抓不住线索。

  他走到窗边,看着院子里晾晒的一匹匹新织的戍楼褐。深褐色的布料在阳光下泛着均匀的光泽,厚实,坚韧,是边军将士急需的御寒之物。

  如果他就此消失,工坊怎么办?戍楼褐的生产怎么办?那些等着冬衣的边军将士怎么办?

  还有朱清瑶……她还在南昌,等着他兑现承诺。

  李远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。再睁开时,眼中已经有了决断。

  他不能冒险孤身前往。但线索也不能断。

  他提笔写了一张纸条,折成小方块,塞进一个空心的竹节里。然后唤来王栓子,低声交代了一番。

  王栓子听完,脸色变了变:“李总办,这太危险了!万一……”

  “所以需要你在外围接应。”李远沉声道,“记住,如果我一个时辰没出来,你就立刻去豹房找张永张公公,把这个竹节交给他。其他的,什么都不要说。”

  王栓子还想劝,但看到李远坚定的眼神,最终只是重重点头:“属下遵命!李总办……千万小心。”

  戌时的梆子声响起时,李远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裳,独自出了西苑侧门。

  初夏的夜晚还有些凉意,晚风吹过街巷,带来远处市井的喧嚣。端阳的余兴未散,有些人家门口还挂着灯笼,昏黄的光晕映着青石板路。

  他刻意绕了几条小巷,确认身后没有尾巴,才朝着西便门方向走去。

  越往外城走,人烟越稀。西便门外是一片低矮的土坡,坡上长满了老榆树,枝叶在夜色里张牙舞爪。坡下是一片乱坟岗,荒草没膝,偶尔能看到倾颓的墓碑和散落的骸骨。

  李远在榆树林边缘停下脚步,握紧了袖中藏着的一把短匕——这是王栓子给他的,军中所用,刃口锋利。

  林中一片死寂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和远处夜枭凄厉的啼叫。

  他等了约莫一刻钟,正疑心是否中了调虎离山之计,身后忽然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。

  “李总办果然来了。”

  声音嘶哑低沉,像是刻意压着嗓子。

  李远猛然转身,只见一个黑影从一棵老榆树后转出来。那人全身裹在黑色的夜行衣里,脸上蒙着布,只露出一双眼睛——在昏暗的月光下,那双眼浑浊而沧桑,眼角有深深的皱纹。

  “你是谁?”李远握紧短匕。

  “送信的人。”黑衣人没有靠近,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离,“李总办不必紧张,若我想害你,不会约在这种地方——这里太开阔,不利于埋伏。”

  “你想告诉我什么?”

 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,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复杂的光:“永丰号案,你只掀开了盖子的一角。”

  李远心头一震,但面上保持平静:“愿闻其详。”

  “刘福海没死,是因为他不能死。”黑衣人声音压得更低,“他知道的太多了。从正德二年开始,通过永丰号流出去的银子,不下十万两。这些银子,三成进了工部、兵部某些人的口袋,三成用来打点各路关卡,剩下的四成……去了南昌。”

  “南昌?”

  “宁王府。”黑衣人吐出这三个字,语气里有刻骨的寒意,“每一笔账,刘福海都记着。账册烧了,但他脑子里记得。所以他不能死——死了,那些拿银子的人,就睡不着觉了。”

  李远强迫自己冷静:“既然他还活着,人在哪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黑衣人摇头,“但肯定不在刑部大牢。有人把他藏起来了,既是为了保住那些秘密,也是为了……有朝一日,能用他扳倒该扳倒的人。”

  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

  黑衣人笑了,笑声嘶哑难听:“因为我活不长了。”

  他抬起手,月光下,那只手枯瘦如柴,手背上布满了暗褐色的斑点:“肺痨,三年了。大夫说,最多还能活三个月。有些事,我不想带进棺材里。”

  李远盯着他:“你是什么人?”

  “一个本该死了的人。”黑衣人顿了顿,“二十年前,我在宣府当夜不收。后来受伤退役,进了京营,再后来……进了永丰号,当了个小小的账房先生。”

  “所以那些账,你也经手过?”

  “经手过,也抄录过。”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,扔到李远脚边,“这是我偷偷抄的副本,不完整,但足够你看出端倪。李总办,你是个做实事的,那些边军兄弟……不该被贪官污吏害死。”

  李远弯腰捡起布包,入手很轻,里面应该是几页纸。

  “最后给你一个忠告,”黑衣人后退了两步,身影渐渐没入树影,“小心身边的人。工坊里,朝堂上,甚至……宫里。‘甲三’的网,比你想象的大得多。”

  “等等!”李远上前一步,“你还没说,那个标记是什么意思?三角形指向工坊、豹房、皇宫,中间那个‘甲’字……”

  黑衣人已经退到了树林深处,声音飘忽传来:“那三个地方,是‘甲三’最想控制、也最可能下手的地方。而联系这三处的关键……是织造,是匠作,是你正在做的事。李总办,好自为之。”

  话音落下,人已消失在夜色中。

  李远站在原地,握着那个轻飘飘的布包,只觉得有千斤重。

  夜风吹过乱坟岗,荒草起伏如浪。远处京城的方向,灯火阑珊,仿佛另一个世界。

 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,直到王栓子从暗处闪身出来:“李总办,没事吧?”

  “没事。”李远将布包塞进怀里,“回去。”

 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榆树林。走了很远,李远回头望去,那片坟地在月光下静谧而阴森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。

  但怀里那个布包的存在,提醒他这不是梦。

  回到工坊值房,已是亥时末。

  李远点起油灯,拆开布包。里面是五张泛黄的纸,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,是永丰号部分账目的抄录副本。

  他逐页细看,越看心越沉。

  账目记录的时间跨度从正德二年到正德六年,涉及江西、湖广、南直隶多处官衙和商号。款项名目五花八门:“军械修缮”“营造物料”“冬衣采买”“驿递补贴”……但最终流向都指向同一个地方:南昌府。

  正德四年六月的一笔记录尤为刺眼:“收江西布政司银一千五百两,备注:宁王府修缮溢价。”

  正德五年十月:“收湖广粮商王某某银八百两,备注:转南昌‘甲三’。”

  正德六年八月——也就是永丰号案发前两个月:“收京师某商号银两千两,备注:冬衣采买定金。其中一千二百两转南昌,八百两留用。”

  账目旁还有一行小字注解:“刘福海亲笔:此笔异常,定金过高,交货期紧迫,似有蹊跷。”

  这或许就是永丰号案发的导火索——刘福海察觉到了异常,留下了记录,然后……就被灭口了。只是没想到,他被人救了下来,成了某些人手里的把柄。

  李远放下账目副本,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。

  黑衣人的话在他耳边回响:“小心身边的人。工坊里,朝堂上,甚至……宫里。”

  工坊里有宁王安插的眼线,他已经知道了。朝堂上,工部、兵部都有人牵涉其中。但宫里……是谁?司礼监的太监?御马监的武宦?还是皇帝身边的近侍?

  他想起那个三角形标记指向的三个地方:工坊、豹房、皇宫。

  如果“甲三”想控制这三个地方,那么工坊的控制已经开始了——通过那五名匠人。豹房呢?皇帝身边的什么人,可能已经被收买或胁迫?皇宫呢?那里是朝堂的中枢,如果也被渗透……

  李远不敢再想下去。

  窗外传来打更声,子时了。

  他吹灭油灯,和衣躺下。黑暗中,各种线索在脑海里翻涌,像一团乱麻,怎么也理不清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迷迷糊糊间,他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——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过窗纸。

  李远立刻清醒,手摸向枕边的短匕。

  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黑影,接着,一张纸条从窗缝里塞了进来。

  他屏住呼吸,等了一会儿,确认窗外的人已经离开,才起身捡起纸条。

 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,他看见纸上只有四个字:

  “清瑶危速救”

  字迹潦草,墨迹未干,像是匆匆写就。而且……这字迹,他认得。

  是朱清瑶的亲笔。

  李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他冲到窗边推开窗户,外面空无一人,只有夜风呼啸而过。

  纸条在他手中微微颤抖。

  清瑶危。速救。

  她在南昌到底遇到了什么?这封信是怎么送出来的?送信的人又是谁?

  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,但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:他必须去南昌,必须把她救出来。

  可怎么去?他是朝廷命官,无旨不得离京。而且工坊怎么办?学堂怎么办?北疆急需的冬衣怎么办?

  李远靠在窗边,望着漆黑的夜空,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。

  远处,隐隐传来雷声。夏夜的第一场雷雨,就要来了。

  翌日清晨,李远是被急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吵醒的。

  他几乎一夜未眠,眼底布满血丝,但眼神却异常清醒。朱清瑶的求救信被他贴身藏着,永丰号的账目副本则藏在床榻暗格里。这两样东西,都是催命符,也是翻盘的希望。

  他洗漱完毕,换上官袍,正准备去工坊,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
  顾花眼撑着油纸伞冲进来,脸色煞白:“李总办,出事了!”

  “怎么了?”

  “工坊……工坊里那五个人,不见了!”

  李远心头一沉:“哪五个人?”

  “就是郡主从南昌带来的那五个匠人!”顾花眼声音发颤,“昨夜还在,今早起来,人没了,铺盖行李都在,但人不见了。问过其他人,都说没看见他们出去。”

  李远立刻冲向工坊。匠人们已经聚集在院子里,议论纷纷。那五名匠人居住的厢房门敞开着,里面收拾得很整齐,床铺叠得方正,工具摆放有序,看不出仓促离开的痕迹。

  但人确实不见了。

  王栓子带着人检查了院墙和门锁,没有发现破坏的痕迹:“像是……自己开门走的。但门房老张头说,昨夜没听见任何动静。”

  自己开门走,却不惊动任何人,不留任何痕迹。这要么是早有预谋、配合默契,要么就是……被人里应外合接走了。

  李远想起黑衣人的话:“小心身边的人。”

  这五人突然消失,是宁王察觉到了什么,提前撤走了眼线?还是他们接到了新的指令,去执行别的任务?

  更让他不安的是,这五人知道工坊的很多秘密:三层织法的工艺细节、戍楼褐的生产流程、甚至匠作学堂的运作方式。如果他们把这些情报带回南昌……

  “李总办,”刘一斧走过来,压低声音,“老朽检查了他们的工具和留下的东西。其他四人的都还在,但那个叫周平的织工……他的织锦花样图册不见了。”

  周平。李远记得这个人,三十出头,沉默寡言,但手艺极好,尤其擅长复杂花样的设计。当初朱清瑶带他来时,说他是“王府里最好的织锦匠人”。

  “图册里有什么?”

  “都是他这些年设计的花样,”刘一斧说,“但老朽偶然见过一次,那些花样……有些不对劲。”

  “怎么不对劲?”

  刘一斧犹豫了一下:“那些花样,乍看是牡丹、莲花、云纹之类的吉祥图案。但若把图案拆解开,重新组合……好像能拼出别的东西。老朽当时没在意,但现在想想……”

  他没说下去,但李远已经明白了。

  用织锦花样传递密信,是古已有之的手段。不同的颜色、线条、纹路的组合,可以对应不同的文字或符号。周平留在工坊这几年,可能一直在用这种方式,将工坊的情报编码成花样,通过某种渠道传递给宁王。

  而如今他带着图册消失,要么是任务完成,要么是……要开始新的任务了。

  雨越下越大,豆大的雨点砸在工坊的青瓦上,噼啪作响。匠人们都聚集在廊檐下,看着李远,眼神里满是惶惑。

  工坊里出了内奸,还是五个。这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。

  李远深吸一口气,走到院子中央,站在雨里。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官袍,但他站得笔直。

  “诸位,”他的声音穿透雨幕,“那五个人,是宁王府安插在工坊的眼线。如今他们走了,说明宁王不再需要监视我们——或者说,他有了更直接的手段。”

  匠人们面面相觑,有人露出愤怒的神色,有人则更加不安。

  “但我要告诉诸位,”李远提高了声音,“工坊是陛下的工坊,是为了给边军将士制备御寒衣物而建的工坊。我们做的每一件衣裳,都会穿在保家卫国的将士身上。这件事,不会因为几个眼线走了就停下,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阻挠就停下!”

 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:“愿意留下的,我李远感激不尽。不愿留下的,现在就可以离开,我绝不为难。”

  院子里一片寂静,只有哗哗的雨声。

  过了许久,顾花眼第一个站了出来:“老朽留下!这工坊是老朽看着建起来的,三层织法是老朽亲手试出来的,凭什么让几个宵小吓退?”

  刘一斧也上前一步:“老夫也留下。木工活计还没教完呢。”

  韩铁火没说话,只是默默站到了李远身后。接着,一个又一个匠人站了出来,最后,所有人都留在了原地。

  李远眼眶发热,他朝众人深深一揖:“李远,谢过诸位!”

  雨还在下,但院子里那股惶惑的气氛,已经被一种悲壮而坚定的情绪取代。

  就在这时,院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一名太监翻身下马,也顾不上打伞,浑身湿透地冲进院子:“李总办!陛下急召,命你即刻前往豹房觐见!”

 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远身上。

 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沉声道:“我这就去。”

  转身时,他看见王栓子担忧的眼神。他微微摇头,示意无事,然后跟着太监走出工坊,上了等在门外的马车。

  马车在雨中疾驰,车轮碾过积水,溅起高高的水花。李远坐在车里,透过摇晃的车帘,看着外面模糊的街景。

  朱厚照这个时候召见他,是为了什么?是知道了工坊眼线消失的事?还是北疆军情有了新变化?亦或是……南昌那边出了什么事,皇帝也收到了消息?

  他摸了摸怀中那封求救信,又想起床榻暗格里那些账目副本。

  该来的,终究要来了。

  马车驶入西苑,在豹房门前停下。李远下了车,早有太监撑着伞等候。他跟着太监穿过熟悉的廊庑,来到那间暖阁前。

  门开了,朱厚照背对着门站在窗前,望着外面的雨幕。他今天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,没有戴冠,头发随意束在脑后。

  “臣李远,叩见陛下。”李远跪下行礼。

  朱厚照没有转身,只是摆了摆手:“起来吧。张伴伴,给李总办看座。”

  张永搬来一个绣墩,李远谢恩坐下。暖阁里很安静,只有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。

  良久,朱厚照才缓缓转身。年轻的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底有深重的疲惫,还有一丝……李远从未见过的凝重。

  “李远,”朱厚照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“你说实话,宁王……是不是要反?”

 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,在暖阁里炸开。

  李远心跳骤停,但面上竭力保持平静:“陛下何出此言?”

  朱厚照没有回答,只是走到书案前,拿起一份奏报扔到他面前:“你自己看。”

  李远捡起奏报,展开。这是一份来自江西按察使司的密奏,时间标注是五月初三——两天前。

  奏报里说,南昌宁王府近期动作频繁:以“修缮王府”为名,大量采购木材、铁料;以“护卫家产”为名,招募青壮编练私兵;以“接济灾民”为名,囤积粮草。更可疑的是,宁王府与江西、湖广多处卫所将领往来密切,且有重金馈赠。

  奏报末尾,按察使惶恐地写道:“……臣本不敢妄测藩王,然宁王所为,已逾常制。且近日南昌城中传言四起,有云‘天命所归’,有云‘清君侧’。臣忧心忡忡,伏乞圣裁。”

  李远放下奏报,掌心全是冷汗。

  “还有这个,”朱厚照又扔过来一封信,“南昌锦衣卫密报。”

  这封信更直白:宁王朱宸濠已暗中联络江西、湖广、南直隶多处藩王及地方豪强,以“正德昏聩、宠信阉宦、荒废朝政”为名,密谋起兵“清君侧”。起事时间,初步定在……今秋八月。

  八月。秋高马肥,北虏可能大举入寇的时候。

  李远终于明白,为什么北疆局势会突然紧张,为什么达延汗之子频频袭扰——那可能不是巧合,而是宁王与北虏之间,有某种默契,或者说,某种交易。

  “陛下,”他抬起头,“这些奏报……”

  “朕已经压了三天。”朱厚照打断他,走到他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李远,朕只问你一句:清瑶知不知道她父亲要反?”

 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,直插李远心脏。

  他想起朱清瑶那封求救信,想起她送来的玉簪碎片,想起她在信中那些隐晦的警告。她知道,她一直都知道。但她不能说,不能明说,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他,求助他。

  “臣以为,”李远的声音有些发颤,“郡主她……身不由己。”

  朱厚照盯着他看了很久,忽然笑了,那笑容里有苦涩,有无奈,也有释然:“是啊,身不由己。朕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?”

  他走回窗边,背对着李远:“李远,朕可以告诉你,工坊里那五个眼线,是朕让人放走的。”

  李远猛地抬头。

  “不放走,怎么让他们传回假消息?”朱厚照的声音冷了下来,“怎么让宁王以为,他的计划天衣无缝,朕还蒙在鼓里?”

  李远忽然想起,那五人消失得太过蹊跷,太过干净。原来……是皇帝的人做的。

  “陛下早就知道了?”

  “知道一些,不全。”朱厚照转过身,“永丰号案,朕就知道背后不简单。工部、兵部那些蛀虫,不过是小角色。真正的大鱼,在南昌,在朕这位好皇叔那里。”

  他走回书案前,手指敲着那些奏报:“但朕没有证据。藩王谋逆,没有铁证,就不能动。否则天下藩王人人自危,大明就真的乱了。”

  李远明白了。皇帝在等,等宁王自己跳出来,等证据确凿,等一个能一举铲除、又不引起大乱的机会。

  “陛下需要臣做什么?”

  朱厚照看着他,眼神复杂:“李远,朕若让你去南昌,把清瑶接回来……你敢不敢去?”

  李远心头一震,随即毫不犹豫地跪倒:“臣愿往!”

  “哪怕可能回不来?”

  “臣愿往。”

  朱厚照长长吐出一口气,弯腰扶起他:“好。朕没看错你。”

 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牌,塞到李远手里:“这是朕的密旨金牌,见金牌如朕亲临。你持此牌去南昌,以‘督查宁王府织造贡品’为名,光明正大地进王府,把清瑶带出来。记住,只要带出清瑶,其他什么都不要管,立刻回京。”

  李远握紧金牌,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:“那宁王若阻拦……”

  “他不敢明着拦。”朱厚照冷笑,“只要清瑶愿意跟你走,他若敢强留,就是抗旨。到时候,朕就有理由动他了。”

  “臣明白了。”李远顿了顿,“但工坊那边……”

  “工坊有严文焕,有顾花眼他们,乱不了。”朱厚照拍拍他的肩膀,“北疆的冬衣,朕会另想办法。你现在唯一要做的,就是把清瑶平安带回来。”

  李远重重点头。

  走出暖阁时,雨已经小了。天色阴沉,但云层间透出一缕微光。

  张永送他出来,在廊下低声说:“李总办,此去凶险,千万小心。南昌锦衣卫千户所的人,陛下已经打过招呼,他们会暗中协助你。这是联络方式和信物。”

  他塞给李远一个蜡丸和半枚铜钱。

  李远收好,朝张永深深一揖:“多谢公公。”

  马车还在外面等着。李远上了车,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豹房。那个年轻的皇帝还站在窗前,身影在雨幕中有些模糊。

  马车启动,驶出西苑。

  李远靠在车厢里,握着那块金牌和那半枚铜钱,心中五味杂陈。

  终于要去南昌了。终于要去接她了。

  可这一路,注定不会太平。

  他闭上眼睛,脑海中浮现出朱清瑶的脸。她笑着的样子,她生气的样子,她认真工作的样子,还有她最后那封信里,那句隐忍的“何时共剪西窗烛”。

  等我。他在心里说。

  马车穿过雨后的京城街道,车轮碾过积水,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虹。

  一场更大的风雨,正在南方酝酿。

  而他,正朝着风暴的中心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