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妻子的遗憾-《宦海的印象》

  文风与妻子林雪同来自景川——一个西部边陲小城,两人在大学校园里相识相知。毕业后,他们选择回乡筑起了爱的小巢。林雪应聘到城郊一所中学任教,文风则凭着扎实的学业功底考入县工业局,成为一名让人称羡的公务员。

  他做事勤恳,为人踏实,短短五年时间,就在同龄人中崭露头角,被提拔为县工业局副局长。

  平心而论,文风自己对那些身外浮名虚利素来不以为意。他心底最看重的,始终是一家人温暖相守,过着踏实而安稳的日子。

  但林雪的想法完全不同。自从文风走上领导岗位,她对丈夫的前程就寄予了越来越高的期望。把小家庭未来的全部幸福,都押在了丈夫日渐宽阔的肩膀上。

  在林雪看来,自己是认命了——安分守己地做一名普通教师,相夫教子就是她余生的职责。可丈夫不一样!他当年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,大学四年一直担任班长,还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。如今,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局长,凭丈夫的才华和起点,将来至少也该坐上局长的位置。

  原来,林雪这份执念,植根于她早年的成长经历。在她还不满两岁时,父亲就因病去世,留下孤苦的母女俩相依为命。母亲怕女儿受委屈,从此未再嫁人,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。那个年代的农村,重男轻女之风犹盛,加上家境贫寒,母女俩不知遭受了邻居们多少的白眼。母亲忍辱负重,倾尽所有供她读完大学。

  她还记得,当年告别满头白发、腰背佝偻、满脸皱纹的母亲,背着行囊踏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刻,便在心中立下誓言: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,让操劳一生的母亲有扬眉吐气的一天!

  时光飞逝。那一年,县委决定选派一批年轻干部到乡镇锻炼,为期两年。组织上传达的信号很明确:两年后,表现优秀者将得到重用。文风的名字,赫然在列。林雪第一时间得知消息,喜出望外,当即鼓动丈夫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。

  然而,就在组织调令即将下达的关键时刻,一个不幸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般传来——远在农村、年过八旬的老父亲不慎摔成重伤,落下残疾。原本,老人随弟弟一家共同生活。懂事的弟弟为了不让哥哥工作分心,竟把父亲的伤情隐瞒了很久。直到眼见父亲行动越来越不便,生活几乎不能自理,健康状况日益恶化,而农村医疗条件又十分有限,他才不得已给文风捎了信。

 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文风心头。身为长子,他本就为常年未能侍奉父亲而深感亏欠,此刻听闻老人重伤的消息,那份自责更是如烈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。事不宜迟!他当即决定将父亲接来身边照料。这本早该知晓的实情,却因弟弟的体谅耽搁至今。他只匆匆向妻子交代了几句,来不及细说缘由,便连夜赶回老家,将父亲接进了城里的家中。

  安顿好父亲,文风的心情更加沉重了。如果按原计划下派,家庭的重担将全部落在妻子肩上,身为丈夫的他于心何忍。况且,夫妻俩此时正满怀期待地准备要孩子。想到这些,深知妻子性格、料定她难以理解也绝不会同意自己决定的文风,已顾不了太多,毅然背着妻子,主动向组织和领导讲明情况后,最终婉拒了这份关心。

  对于文风不打招呼就把老人接来,一向通情达理的林雪,没有更多责怪丈夫。然而,当得知文风竟然为了父亲,不与她商量就自作主张放弃大好的晋升平台时,林雪胸腔的怒火瞬间被点燃。一场激烈的争吵席卷了原本温馨的小家,接着就是漫长的冷战。

  那段时间,文风多次撞见妻子悄悄擦拭眼泪。每当看到这一幕,文风的心如刀绞。这件事无疑已经成了妻子心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,一个关乎家庭未来的巨大遗憾。可现实又让他别无选择。此时此刻,文风才深切体会到“自古忠孝两难全”这七个字的千钧之重。

  后来,随着各自工作日渐繁忙,琐事缠身,妻子心里的郁结似乎慢慢散开,小家庭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和睦与平静。然而,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,却像一枚冰锥,不偏不倚地刺中了林雪内心最脆弱的地方。

  一次,林雪因病住院。一边是繁忙的工作,一边是需要照顾的父亲,实在分身乏术。善解人意的妻子坚持不让文风来医院陪护,独自一人强撑着打理一切。事有凑巧。林雪入院的第二天,文风单位局长的夫人,也因病住进了同一家医院,而且,还安排在和文风妻子同一间病房。

  局长夫人入住的当天下午,文风单位就来了一大群同事探望,目睹强大的阵容,林雪内心遭受强烈震憾。大家提着各色水果,捧着鲜花,拎着高级奶粉,病房里一时人头攒动,谈笑风生。众人争先嘘寒问暖,把局长夫人的病床围得水泄不通,场面十分热闹。

  令人心酸的是,这些鱼贯而入的探望者,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同住一室的文风妻子。这倒也情有可原。文风一向低调,从没把妻子正式介绍给单位的同事。偶尔有一两次,同事或许在街上远远看到过他们夫妇散步的身影,但时间久了,印象早就模糊了。

  直到局长夫人先一步出院那天,前来探望她的人依旧你来我往,不曾间断。有人甚至已是第三回露面,关切之情溢于言表。相形之下,文风妻子的病床前却格外冷清——近半月里,除了两位要好的同事起初在下班时顺道来看过,便再无人问津。

  一天,探望的同事中,有一个人似乎认出了文风的妻子。然而,让林雪感到无比失望和尴尬的是,对方只是朝她这边微微颔首,嘴角牵动了一下,似乎想说什么,却终究什么也没说。一群人离开病房了,那人的目光再没回转。这反应,让林雪觉得,对方更像是认错了人,随即又否定了自己。那一刻的失落与难堪,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。

  出院回家后,林雪再难抑制内心的委屈,她一头扑在床上放声大哭。任凭文风怎么温言劝慰,妻子的心结却越拧越紧。她把所有怨气都撒在文风身上,甚至直骂他“窝囊废”、没出息,害得自己也在人前矮了一截。经历这件事,林雪更加认定,文风必须要混个模样出来,为自己、更为这个家争一口气!

  从此以后,林雪又开始翻旧账,没完没了地抱怨文风当初不负责任地“糟蹋”前程。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,对文风爱理不理,看丈夫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陌生。妻子这样,文风无力辩白和解释,只是把那份深深的无奈压回心底,用日复一日的默默守候,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。

  几年后,文风的父亲在城里安详离世。他们的女儿也已蹒跚学步。这时,机遇之门再次为文风大开——县委决定选派一批干部援藏,为期还是两年。这次的机会,无疑比上次更好。历年来,援藏干部回来后都得到了提拔,而且往往是重要岗位。

  然而,文风这次却陷入了更深的两难境地。一边是尚且年幼、最需要父爱的女儿,让他狠心放下,实在太难;另一边是妻子那沉甸甸的期望,如果还放弃,不敢想象妻子将作何反应。文风也深知,自己一旦远行,就意味着妻子必须既当爹又当娘,还要应付繁重的工作,得克服多少困难啊!想到这些,他内心充满了对妻子的爱怜。

  未等文风理清头绪,早已得知消息的林雪抢先开了口。她斩钉截铁的语气中,甚至带着几分威胁:“这次你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态度!”见丈夫仍在犹豫,她索性撂下狠话:“要是再让我失望,这日子就别过了!”

  在林雪的骨子里,这次援藏,只怕是丈夫最后的机会了。若是再错过,他的仕途就将直接止步于此。事到如今,妻子态度强硬,毫无回旋余地。一番痛苦的前思后想,文风只得带着对母女万般的不舍与无尽的牵挂,踏上了援藏的征程。

  两年援藏期满,文风载誉而归。不久,他就被提拔为县林业局局长。文风清楚地记得,就在县委组织部即将前来考察他的前一天晚上,妻子脸上绽放出了久违的、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。不但如此,她还精心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,为丈夫庆贺。这迟来的惊喜,正稍稍消融她心中多年积怨。

  当上“一把手”的文风,工作越来越忙,常常早出晚归。林雪却非但没有丝毫抱怨,还更加无条件地理解和支持丈夫。妻子的无私付出,让文风感动不已。

  就在文风担任局长后不久,家中再次遇到特殊困难。多年来坚持独居农村的岳母,突然病倒了。接到邻居的紧急通知时,林雪坚决没有打扰工作中的丈夫,而独自带着女儿心急如焚地赶回了乡下。回去后得知母亲是因为中暑晕倒,身体没什么大碍,她才松了口气。然而,看着辛苦了一辈子、老来还孤身一人守着老屋的母亲,林雪心疼不已。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,好说歹说,终于说服了倔强的老人,把她接到了城里生活。

  文风对妻子的做法非常赞赏。多年来,岳母一个人在农村,始终是他们夫妻放不下的牵挂。如今老人终于愿意来身边同住,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。

  因常年劳碌,岳母在年轻时便落下了风湿病。自从进城后,生活条件变好了,发病也少了。除了这病根,老人的身子骨其实相当硬朗。眼下有女儿女婿的孝顺体贴,更有活泼可爱的外孙承欢膝下,老人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,虽已年逾古稀,却依然精神矍铄,步履稳健。母亲能安享晚年,文风和妻子倍感欣慰,只盼这份天伦之乐能长长久久。

  然而,天有不测风云。那一年冬天,全球遭遇罕见的极端寒潮。岳母的风湿病急剧加重,疼痛难忍,几十年来,老人第一次住进了医院,以前小病小痛都只需在门诊简单处理。这个消息,很快就在文风单位里不胫而走。

  探望的“盛况”开始了。第一天,分管工会的张副局长就带着足足二十多人的队伍,浩浩荡荡地涌进病房。鲜花、果篮、营养品堆满了床头柜。随后几天,探望者门庭若市,分期分批地,单位上下近百号人,都来“报到”了一遍。局长大人的岳母病了,谁不想抓住这个亲近领导的好机会?病房里整天人来人往,难有清静。

  这场景,正是文风的妻子多年来梦寐以求的——丈夫的地位终于得到了如此真切的认可。然而,这过度的“热情”却让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感到了极度的不安。就在张副局长一行人离开的当晚,老人就忧心忡忡地拉住女儿的手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闺女……你跟娘说实话……我……我是不是病得很重啊?要不……怎么这么多人来看我?”问这话时,老人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对未知病情的恐惧和绝望,尽管她鼓起极大勇气,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哆嗦。女儿强忍心酸,疼爱而耐心地向母亲解释,这只是女婿单位的同事出于关心。

  随后的几天,眼见探望者依旧踏破门坎。女儿口中是无法问出“真言”了,老人转而向查房的医生和护士探听。大家虽然都尽力解释、宽慰,然而,老人心里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,反而愈发深重。

  入院第九天,令人痛心的悲剧发生了。守在病床前熬了一夜的文风,只是困倦地打了个盹。醒来时,他习惯性地去为岳母理被子,触手所及,竟是一片冰凉。老人已在睡梦中,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而按照医院的诊疗计划,当天正是老人预定出院的日子。

  老人的死因,让医生和夫妇二人都很意外。经过对老人临终前体征的全面检查分析,医院最终给出的结论是:老人死于突发性心脏病。究其原因,分析认为很可能是由于过度紧张、焦虑所致。

  母亲的意外离世,对林雪来说,成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锥心之痛。她为此一病不起。大病下来,她整个人似被抽空了全部的血肉和筋骨,只剩下虚空的躯壳。痊愈下床时,她眼中那执着于丈夫仕途的火焰已然熄灭。她开始牵着丈夫和女儿的手在夕阳下散步,在商场里挑选发夹,与丈夫耳鬓厮磨中精心规划每年的家庭旅行。曾经萦绕在这个家里的焦虑与期盼,如今都化作了晚餐时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女儿咯咯的笑语。

  文风——这位被妻子寄予厚望、也被她推着走了多年的丈夫,终于等到了他心底真正渴望的生活——不是局长夫人的光环与体面,而是妻子指尖真实的温度,女儿枕边均匀的呼吸,是深夜里三人相拥时那份无需言说的踏实。窗外的车马喧嚣、人世浮沉,再也惊扰不了这一室灯火中的安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