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 正负人生-《宦海的印象》

  西部的风,裹挟着干燥的尘土,吹拂着这片曾戴着“国家级重点贫困县”沉重帽子的土地。赵劲松,这位脱下戎装多年的转业军人,此刻正踏足于此,履新县委书记。这是他离开部队后,走得最远、担子也最重的一程。

  回溯至九十年代初,赵劲松从部队回到家乡小镇,从副镇长起步,凭着苦干实干的劲头,一步一个脚印,汗水浸透了乡间的土壤,才终于走到了今天县委书记的位置。个中艰辛,唯有自知。

  此番赴任,可谓临危受命。就在不久前,这个名为石泉的小县爆发了一场撼动全省的官场“地震”——前任县委书记与县长相继落马,牵扯出严重的违纪违法问题。消息传出,全县哗然,民声鼎沸,政府的公信力顷刻跌至谷底。

  赵劲松的到来,并未立刻驱散笼罩在县城上空的阴霾。县委大院里,干部们眼神躲闪,疑虑重重;街头巷尾,百姓的怨声与指责不绝于耳。人心涣散,工作几近停摆——这便是赵劲松下车伊始必须直面的一切。千斤重担,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头。

  临行前夜,年近八旬的父亲那语重心长的叮咛,此刻再次在他耳畔回响。那晚,他亲自下厨,为父亲烧了一桌菜,父子俩把盏对坐。父亲眼中泛着泪光,声音哽咽,紧紧握着儿子的手:“松儿,走得再远,爬得再高,莫忘本心。路要一步步走,行稳方能致远啊!”这位早年从领导岗位退下、如今在家颐养的老人,一生保持着清廉刚正的作风,在同事和乡邻间威望素着。他的话语,如同定海神针,在赵劲松身处逆流时,为他注入了沉稳的力量。赵劲松深吸一口气,将干部群众的怀疑目光视为鞭策,暗下决心:定不负组织重托,不负这一方水土的百姓期盼!

  一年光阴,在赵劲松带领的党政班子铁腕与柔情并济的努力下,悄然流逝。政治生态的沉疴痼疾被逐步清理,风气为之一新;经济社会发展重回正轨,昔日凋敝的景象被欣欣向荣所取代。老百姓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变化,脸上的愁容被希望取代。

  不久,省委巡视组进驻石泉县开展常规巡视。期间,有群众反映县委、县政府“过度投入财力,不切实际大搞旅游开发”。巡视组高度重视,立即对全县的旅游重镇和重点项目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延伸巡视。

  巡视组发现,该县本是传统粮猪型农业大县,缺乏支柱产业。新班子上任后,立足县情,深入调研,决心将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潜力转化为发展动能,将其确立为支柱产业重点培育。巡视组进驻时,旅游经济已初见成效,游客渐增,带动了相关产业和农民增收。最终,巡视组不仅未在赵劲松及其班子身上发现任何问题线索,反而对他们重塑政治生态、找准发展路径的显着成效给予了充分肯定。

  转眼,赵劲松在县委书记任上已近三年。此时,坊间关于他即将高升的消息不胫而走,各种猜测都有:有说调任市直核心区书记的,有传将提拔副市长的……。然而,在紧随其后的区县班子换届中,赵劲松并未如传言般离开。

  很快,一个被广泛认可的内幕版本流传开来:赵劲松的确进入了组织视野,有望更上层楼,但因人事关系的复杂博弈,一个本应属于他的重要岗位最终旁落他人。

  就在这传言甚嚣尘上之际,一件令赵劲松刻骨铭心的事情发生了。

  那天,他的办公室迎来了十几位特殊的访客。他们步履蹒跚,有的佝偻着背接近九十,最年轻的也已年过花甲,不少人拄着拐杖。凭借丰富的经验,赵劲松料定又是带着诉求的信访群众。不料,老人们颤巍巍地齐声问好后,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娘竟“扑通”一声,直挺挺地跪倒在赵劲松面前!

  “赵书记啊!”大娘泣不成声,“咚咚咚”地磕头恳求,“您可千万别走啊!我们……我们需要您这样的清官、好官为我们做主啊!”这突如其来的举动,让赵劲松瞬间眼眶发热,鼻尖发酸。他急忙弓身,用尽全力扶起老人,掏出纸巾轻柔地替她擦拭纵横的老泪,又亲自搀其坐下,并一一为大家双手奉上热茶。

  待众人情绪稍稳,赵劲松才坐下来,耐心倾听。原来,这些老人都是县里的特殊困难家庭群体。自赵劲松上任后,县委、县政府将他们的家庭列入重点关注,不仅每年整合社会资源进行爱心帮扶,更对有潜力、有条件的家庭,精心规划了可持续的增收门路。许多积压多年的困难诉求,都在赵劲松的过问下得到满意解决。老人们的生活眼见着有了盼头。近日听闻赵书记要“高升”的风声,他们心急如焚,这才有了集体请愿、下跪挽留的一幕。

  赵劲松心中暖流涌动,他握紧老人们一双双粗糙的手,目光坚定而真诚:“乡亲们,请放心!我现在不会走,我就在这儿,和大家在一起!”听到这掷地有声的承诺,老人们浑浊的眼中再次泛起泪光,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。那位下跪的大娘,紧紧握住赵劲松的手久久不愿松开,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谢的话,“好书记...谢谢...谢谢...”,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抖如筛糠。

  此事之后,赵劲松留守的决心更加坚如磐石。他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,心无旁骛地为全县百姓谋福祉。人们注意到,他常常是晨曦微露便深入田间地头、厂矿车间,访贫问苦;夜深人静时,办公室的灯仍亮着,他在伏案批阅文件。不经意间,鬓角已染上风霜。长期的超负荷工作终将他击倒,一场大病让他不得不住院半月。即便在病榻上,他也时刻通过电话处理紧急公务。病情稍有好转,他不顾医生劝阻,又匆匆下乡检查工作了。

  赵劲松的“按兵不动”,却给另一个人带来了深重的困扰,甚至在干部中引发了班子“不和谐”的杂音。这人便是与赵劲松搭班子的县政府县长周晓峰,一位年轻的“八零后”。按常规人事安排,县委书记不动,县长变动的可能性自然不大。赵劲松很快察觉到了这位年轻搭档内心的焦虑。年轻人事业心强,渴望进步,工作也敢拼敢闯,干出了成绩,渴望得到组织及时的关注,这无可厚非。

  理解之下,赵劲松第一时间以班长和兄长的双重身份,与周晓峰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恳谈。他坦诚地沟通,及时化解了可能存在的误会。不久,在赵劲松的积极推荐和促成下,周晓峰如愿得到了组织的重用。看着年轻干部踏上更广阔的舞台,赵劲松如释重负,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他更加笃定地扎根在这片土地,守护着全县百姓的幸福与安宁。

  一场席卷全球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过后,地方政府普遍债台高筑,经济运行步履维艰。在这攸关发展的历史转折点上,上级重要会议召开,各地迅速掀起了抓经济、促发展的热潮。

  省委书记为切实掌握各地贯彻落实重大决策部署的实情,亲自带队深入基层调研。赵劲松任职的石泉县,因省委巡视反馈良好、发展势头强劲,被列入考察重点。领导来到该县后,沉下身子扎扎实实看了一整天。

  调研结果令人欣喜:县域经济发展抓手精准,旅游产业势头迅猛;壮大集体经济、助农增收思路开阔;地方国企运营管理成效显着。更难得的是,干部群众对新班子的认可度普遍很高。一个几年前因塌方式腐败而元气大伤的偏远山区县,能有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,省委书记当场予以首肯。他认为该县在“突围破局、攻坚克难、推动发展”上为全省树立了样板。对赵劲松个人,省委书记更是赞赏有加,认为他这样的干部组织上是“选准了,选好了”。

  省委书记随即拍板:全省抓经济、促发展工作现场会就定在石泉县召开!一个月后,高规格的现场会如期在该县圆满举行。赵劲松作为东道主代表,向来自各地的党政负责人作了经验交流发言,字字句句凝结着奋斗的汗水与智慧。

  付出后的回报,来得迅疾而突然。现场会结束不到两个月,赵劲松被提拔调任省财政厅副厅长。

  离任那天的清晨,闻讯而来的大批群众,早早聚集在县委大院,自发地为他们的好书记送行。人们心中清楚,赵书记此番远行省城,意味着再难有机会像过去那样,近距离倾听他们的心声,为他们排忧解难了。就在这一刻,赵劲松在全县百姓心中的形象,无比清晰地定格为——他们公认的、无可争议的好书记!

  在许多人看来,赵劲松的人生至此可谓功成名就,达到了与其努力完全匹配的高度。这位县委书记,无疑在党的干部队伍中树立了勤政为民的正面典型,堪称浩瀚官场上一面鲜艳的旗帜。

  然而,命运弄人。令人痛心疾首的是,身居省财政厅副厅长高位后的赵劲松,却在全新的环境中,逐渐迷失了方向,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。面对物欲横流的漩涡和巨大的心理落差,他最终被贪欲吞噬,走向了彻底的毁灭。

  多年后身陷囹圄的赵劲松仍清晰记得,第一天到省财政厅报到时,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,不仅是气派明亮的办公大楼,更有大院地面停车场里,密密麻麻停满的各色豪华轿车——后来他得知,那都是厅里上至领导下至普通干部的私家座驾。

  正式上班后的第一个周五下午,赵劲松走出办公室,来到停车场角落,准备开着自己那辆服役多年的老款桑塔纳返回小城的家。恰在此时,一名刚交完班的单位保安,吹着口哨迎面走来,径直拉开了旁边一辆豪华奔驰越野车的车门。保安显然并不认识赵劲松这位新来的厅领导,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瞟他一下,便熟练地坐进驾驶室。伴随着一声高调的鸣笛,豪车呼啸而去,只留下赵劲松站在原地,心头如同挨了一记闷拳,陡然沉了下去。而类似的情景,自他到省城工作后,不时上演。

  一个周末,赵劲松值班未回家。妻子带着娘家老老少少、亲戚女眷,分乘两辆车,浩浩荡荡来到省城探望他。在乡邻眼中,他调到省级机关,还担任了“位高权重”的省财政厅要职,无疑是光宗耀祖的大事。亲人难得齐聚,又是专程来看望自己,赵劲松觉得接待不能太简慢,便预订了一家环境菜品俱佳的酒店。

  傍晚,一行人驱车抵达酒店。赵劲松领着亲人们刚走到门前,恰好看到前面停下一台异常惹眼的顶级豪车。赵劲松好歹当过县委书记,也算见过世面,一时竟叫不出这车的牌子,只知绝非寻常之物。更引人注目的是,车旁早已恭候着三四个人,车门一开,立刻有人躬身开门,有人殷勤搀扶,有人忙着提行李,场面忙乱而隆重。显然,车上的主角不仅是这里的常客,更是身份显赫的贵宾。

  赵劲松不禁对这豪车主人生出几分好奇。当主角在一名矮胖男子(后得知是酒店老板)点头哈腰、媚态十足的搀扶下现身时,赵劲松瞬间愣住了——那竟然是他分管的农业处钱煜处长!赵劲松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,甚至微微侧身,躲在了车门后,弄得妻子一头雾水。直到儿子高声叫“爸爸”,他才猛然回神,慌忙用大手示意儿子噤声,竭力避免自己这“穷相”被下属撞见。待钱煜在一群人簇拥下,昂首阔步进入大厅,身影消失在电梯里,赵劲松才缓缓下车,领着家人走进酒店。

  进入大厅,赵劲松撇下家人,径直走向前台,故作随意地询问:“刚才那几位客人,是在哪个厅用餐?”前台服务员职业性地反问:“先生,请问您有什么事吗?”赵劲松反应极快,掩饰道:“哦,是熟人。我不喝酒,怕被他们拉去客串,难得应付。”服务员信以为真,礼貌地告知后,笑着恭维:“先生您太谦虚了,看您就是成功人士,哪能不喝酒呢?”接着,她又快人快语地补充了一句:“刚才那位钱处长可是我们老板的好朋友,上个月刚买了大别墅,老板还专门安排为他庆祝呢!”

  “大别墅?”赵劲松惊得本能地张大了嘴,几乎失态。服务员的话,像一根刺,猛地扎进了他心里。这次经历后,很长一段时间,赵劲松都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与失衡之中。

  转眼,赵劲松到省城工作已半年。一日,他忽然想起一位同在省城某事业单位工作的老战友郑永辉,便拨通了电话。对方得知他已高升,半嗔半怒道:“好你个劲松!升官了也不吱一声,怕我找你麻烦不成?”两人当年在部队情同手足,转业后虽联系渐少,情谊却未减。电话里聊了足有半小时,约定次日晚上小聚。赵劲松主动提出做东,并让战友多邀几位朋友,坦言自己在省城交际圈窄。

  战友见他坚持,便未推辞。第二天,一个近十人的聚会,在战友安排的一家酒店进行。作为东道主,赵劲松第一个到达。等候时,他想起询问当晚的餐标——因是全权委托战友安排,之前并未细问。服务员热情地送上菜单,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当日的特色招牌菜。

  赵劲松对那些花哨的菜名充耳不闻,目光径直扫向菜单末尾。当“12,888元(不含酒水)”这行字赫然撞入视线时,他瞳孔一缩,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服务员还在卖力推介,赵劲松的心却凉了半截——这数字,千真万确!

  聚会持续两小时。赵劲松强颜欢笑,努力维持着东道主和战友应有的豪爽气度,硬着头皮撑起场面,还主动招呼服务员上好烟好酒。散场时,他在众人微醺的注目下接过账单。目光在那串长长的数字上反复逡巡,收银员在一旁轻声解释着菜品与价格构成。当最终确认,加上烟酒总计两万余元时,他捧着账单的双手有些不听使唤地哆嗦。这在他个人的宴请史上堪称破天荒,疼得他心底发颤,只祈求千万别有下次。

  几天后,战友郑永辉回请。然而,参加了战友作东的聚会,赵劲松才恍然大悟:上次自己请客,战友非但没“宰”他,反而替他着想,安排的标准远低于战友自己的消费水准!

  战友的宴请设在一家新落成的五星级酒店。整晚觥筹交错,结账时费用竟接近十万元!更让赵劲松瞠目的是,战友面对服务员递上的账单,连看都不看便潇洒地买单了,直接按口头报价刷完卡,随即大手一挥,谈笑风生地领着宾客扬长而去。

  目睹战友挥洒自如的气度,再想起自己上次结账时的窘迫,赵劲松脸上顿时一阵发烫——这无声的对比,让他浑身如遭火灼,深感羞愧难当,一股强烈的“窝囊”感随之涌上心头:自己这官当得,未免也太“寒酸”了!进入省城这个更大的名利场,见识了形形色色“精彩纷呈”的人生,赵劲松内心的天平开始剧烈地倾斜。与此同时,他省财政厅副厅长这个炙手可热的岗位,也引来了各路“神仙”的特别关注。

  赵劲松的一位小学同学吴天佑在省城创业,据说已身家过亿。一次偶然得知赵劲松高升,同学专门致电约见。面对这位成功企业家的邀请,又是老同学,赵劲松自然无法拒绝。初次见面,同学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茶楼——后来赵劲松才知,这是同学自己的产业之一。

  此后,同学变着法子、找着由头邀约赵劲松。起初赵劲松尚有几分警惕,但同学从未提过任何请托,赵劲松便逐渐放松了戒备。某日,同学又邀赵劲松到茶楼喝茶,晚餐则安排在茶楼三层的私房餐厅。席间,同学介绍了两位朋友:一位据称是其十多年的忘年交,年长同学十多岁,同学称其为“孙团长”,介绍说是某部转业高级军官,现为企业顾问;另一位称呼徐总。

  三人天南海北地聊着,赵劲松在一旁时而点头附和,时而寻机插上几句。几杯酒下肚,谈话尺度渐开。同学毫不避讳地说起自己的“生意经”:“我做的主要是娱乐行业。这行有个重要‘规则’,必须打点好公安的关系,否则麻烦不断,弄不好直接被罚死。我每月固定给片区民警进贡这个数。”他伸出了三根手指,眼神中充满诡异的笑。

  “三万?”赵劲松心头剧震,感觉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起来,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。徐总看似不屑地接话,“三十万算啥,我有一位与你干同行的外地朋友,每个月缴纳的平安贡少说也是五十万。”赵劲松的反应,尽管已十分强烈,同桌的三人却全然视若无睹,继续着他们共同的话题,不外都是聊各自行业的“门道”。

  稍作停顿后,孙团长故作好奇地问同学吴天佑:“片区那位同志,每月仅从你那里就拿三十万‘保护费’,那他得有多少身家啊?”同学嘿嘿一笑,压低声音,神秘地说:“人家在省城最黄金地段,有一整栋十八层的豪华写字楼!这还仅是我所了解的,你们自己掂量去吧!”

  三人谈论这巨额灰色收入时,语气稀松平常。这过分的平静,与话语中透露出的无声重量,在赵劲松心里撕扯出可怕的裂隙。一股寒意死死地攫住了他,先于所有理智的思考,瞬间浸透四肢百骸——他感到自己正站在某个边缘,过去的认知与眼下赤裸的真实剧烈地摩擦着。

  这时,徐总似乎意识到冷落了赵劲松,扭头对他说:“赵厅长,这种事,在你们过去那小地方是万万行不通的。但在省城这样的大码头,根本不算个事。纪检监察部门就算知道点风声,也是鞭长莫及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!”对此人的话,赵劲松深知其谬,内心却也难以否定,只得尴尬一笑。

  半个月后,赵劲松再次接到同学吴天佑的饭局邀请。地点仍是茶楼三楼,人还是上次的孙团长和徐总。这次安排的菜品酒水相当朴素,赵劲松估计整桌不过两千元。联想到上次战友的奢华排场,反倒是这位亿万身家的同学竟如此节俭,赵劲松不禁肃然起敬。

  饭局接近尾声时,包间门被推开,两位商人模样的人探头热情招呼同学。同学忙请他们入座,并互相介绍。原来他们是同学吴天佑的生意伙伴。饭局因二人的加入而延长。同学让服务员加了两道小菜。来者滴酒不沾,声称向来如此。虽然不喝酒的有钱人比比皆是,听了二人的话,赵劲松仍不由得平添几分好感,觉得与同学为伍的他们低调务实。

  席间,有人聊起了神秘文化“麻衣相学”。赵劲松对此虽无研究,却颇有几分兴趣,自然被话题吸引。挑起话头的人见状,顺势提出给他“面面相”。这位被称作金总的男人约莫五十上下,生得一张圆融的田字脸,面色红润,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眯着,仿佛时刻都在掂量与算计,未言先笑,观之可亲,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精明气。

  他对着赵劲松上下打量片刻,口中念念有词,夹杂着不少专业术语,有些赵劲松听得懂,有些听不懂,但总结起来全是溢美之词。最后,这位“相师”金总高度概括:“赵厅长这面相,天庭饱满,地阁方圆,更难得是五岳朝拱!莫说百里挑一,万里也难寻其一啊!典型的吉人天相,一生无灾无破败,注定是大富大贵之命!”

  一番话说得赵劲松心花怒放,嘴上虽连连谦虚,心中却如同灌了蜜糖,甜滋滋、晕陶陶。

  当晚回到住处,赵劲松第一件事便是走到镜前,仔仔细细、反反复复地端详自己的面庞。灯光下,镜中的眉眼口鼻,在金总话语的加持下,似乎真的焕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“贵气”。他越看越觉得对方所言非虚。

  这一夜,赵劲松彻底失眠了。思绪纷乱中,一件往事清晰地浮现脑海,并不断盘旋:在他担任石泉县县委书记时,县里一位副县长李为民出事。赵劲松念其才干和苦劳,在其问题上尽了最大努力周旋。最终,在他的力保下,那位副县长虽被免职降级,却保住了公职,免了牢狱之灾,已属万幸。

  此刻赵劲松反复咀嚼此事,重点不在事件本身,而在于事后在小范围流传开的一个“秘密”:据说这位副县长李为民在当局长时,某次出差偶遇一位“高人”看相。对方指出他“双眉锁印”,主官运多舛,需加注意。当时笃信无神论的他只当戏言,并未理会。不料几年后坐上副县长位置不久便应验了“魔咒”。在最艰难时,副县长不得不信了,在妻子陪同下,不仅上寺庙求了护身符,还专门去美容院做了眉毛整形——重点就是改善那“锁眉”之相。此事一度成为圈内笑谈,但那位副县长自此对神秘文化深信不疑。

  想到这里,赵劲松豁然开朗。正是这一夜的辗转反侧,成了压垮他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。他做出了一个彻底改变人生轨迹的决定:要为自己活一回!要把过去蹉跎的富贵命找补回来!绝不能辜负了这“万里挑一”的好面相!

  思想的堤坝一旦溃决,滑向深渊便只在咫尺之间。此时的赵劲松,甚至偏执地认为,自己前半生的两袖清风,不过是“寒碜”与“迂腐”的代名词。年过五旬,仕途已见天花板,权力“余额”所剩无几,若不趁此良机好好捞一把,如何对得起这大富大贵之相?他竟恨自己开窍太迟!贪欲的毒种,从此在他心中疯狂地生根、发芽、蔓延。

  赵劲松开始利用手中掌握的财政审批大权和资源分配权,肆无忌惮地伸手。从最初的战战兢兢、心怀忐忑,到后来的心存侥幸、自我麻痹,再到最后的明目张胆、变本加厉,他在贪腐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,直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
 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,身陷囹圄后,赵劲松才彻底醒悟,从接到同学吴天佑那个热情的邀约电话起,自己便已一步步走进了对方精心编织的猎网。这位老同学为了“拿下”他这位手握全省财政大权的副厅长,早已摸清了他的从政轨迹、行事风格乃至性格弱点,最终将他牢牢控于股掌。而这位机关算尽的“猎手”,最终也因系统性行贿,与赵劲松殊途同归,银铛入狱。

  经查,赵劲松在担任省财政厅副厅长不到四年的时间里,通过各种手段疯狂敛财,涉案金额竟高达一亿元人民币!他将党和人民赋予的公权力,经营成了为个人私欲服务的“印钞机”。消息传出,最为震惊和痛心的,莫过于他曾经主政的那个县的干部群众。这一次,他们心中的“好书记”,是真的走了,走向了一个再也无法回头的、黑暗的远方。

  赵劲松,这个曾以忠诚与实干赢得民心、树立标杆的党员领导干部,最终却为贪欲所毁。几十年奋斗铸就的大好前程,苦心经营的政治声誉,在欲望的烈焰中瞬间化为灰烬。他不仅亲手归零了自己的人生,更将用余生有限的时光,在高墙铁窗之内,偿还这如山如海的贪欲之债。其由正入邪、由荣转枯的跌宕人生,令人扼腕长叹,更如一口长鸣的警钟,沉重地叩击在世人心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