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革命的一生-《宦海的印象》

  金二哥终于扶正了!

  人生的第三次高光时刻,就这样不期而至。向众人宣告这一喜讯的,并非组织,而是金二哥本人。原来,在组织一轮又一轮的考量与筛选中,年逾五十的金二哥,竟在最近被擢升为扶贫村的第一书记,主持驻村工作队的全面工作。至此,他那跌宕起伏的革命人生,又被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  宣布这则重磅消息时,金二哥的脸庞简直要开出花来。嘴角高高上扬,勾出一弯新月般的弧度;原本就不大的眼睛,更是眯成了两条细细的缝,闪烁着快活的光。他边开怀大笑,边自我调侃道:“嘿,连做梦都没想到啊!都这把年纪了,还能得到组织的提拔!”

  话音未落,满堂早已是笑声鼎沸。同事们前俯后仰,个个笑得眼泪汪汪,那欢快劲儿久久不能平息。

  这位本名金铁柱的老同志,永远那么乐观豁达,幽默风趣,活脱脱一个长不大的“老顽童”。望川县的干部圈子里,都习惯了称他金二哥,也无人不识金二哥,无人不喜爱金二哥。即便扎在女人堆里,他那份随和亲切也早已模糊了性别的界限。总之,有金二哥在的地方,空气里便弥漫着欢腾的分子,朗朗笑语是断然少不了的。而他这“革命的一生”,故事之多,堪称干部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不竭源泉。

  据金二哥自己追忆,那还是遥远的往昔。年仅十八岁的他,便已当上了副乡长。这,是他人生中迎来的第一次高光时刻。多年后,他仍时常在人前自嘲:“想当年的我啊,心里头常忍不住想,照这坐火箭似的势头,将来这官帽子该扣多大一顶啊!”

  后来,撤乡并镇的浪潮席卷而来,金二哥顺理成章地转任了副镇长。不久,幸运女神再次眷顾,他得到组织提拔,坐上了镇长的位置,开始主持镇政府的全面工作。不经意间,人生的第二次高光时刻悄然降临。

  这两段履历,是金二哥革命的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华章,也是他讲台上永不厌倦的保留曲目。他常眉飞色舞地向众人描绘当年:如何绞尽脑汁发展地方经济,为一方百姓谋福祉;如何殚精竭虑维护基层稳定,保一方百姓平安。讲得兴起时,唾沫星子四溅,眼中迸发着灼灼的光芒,仿佛重回那指点江山的峥嵘岁月。

  至于金二哥何以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,从副乡长一路升至镇长?干部中传言颇多。有人坚信是金二哥凭真本事硬生生闯出来的;有人猜测他父辈荫蔽,根基深厚;更有甚者归结于祖坟风水好,冒了青烟。不过,有一点是共识——从未有人怀疑过金二哥的能力。他的本事,那是板上钉钉,毋庸置疑。

  孰料,就在金二哥镇长任上未满两年之际,乡镇行政区划再次迎来大调整。他所在的镇,与邻近乡合二为一。这一次,幸运女神似乎转了身。两乡镇合并,领导职数自然要精简。金二哥被调往县水电局,担任副局长,但组织上关爱,为他保留了正科级待遇。

  彼时的县水电局,可算是块炙手可热的“肥缺”,坊间戏称为“第二财政局”。原因无他,当时县里正承担着一项省级重点工程的建设重任。作为主管部门,县水电局掌管着海量的项目资金。组织上对金二哥的这番安排,表面看来,并未亏待。虽然不再主政一方全面工作,但好歹进了城,还落脚在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单位。因此,对于这纸调令,金二哥心头虽不免掠过一丝失落——此乃人之常情——但转念细想之后,便也释然了。

  话说金二哥到了县水电局,虽只是位保留正科级待遇的副局长,却时不时能遇上“临时当家”的机会。这就不得不提他在局领导班子里的排位了。除了一把手程鹏局长,排在他前面的,还有一位即将退居二线的邓副局长。换言之,金二哥稳坐“第三把交椅”。平日里,全局工作自然由程局长主持;局长外出时,便由邓副局长代为主持。轮到金二哥坐镇的时候,则少之又少,毕竟程、邓二人同时外出的情形并不常有。

  半年后,邓副局长年龄到点,光荣退居二线。同事们纷纷打趣:“金二哥,这下你可该往前挪挪位子喽!”面对众人善意的玩笑,金二哥只是习惯性地嘴一咧,露出一口细密银白的牙齿,并不多言。

  很快,接替邓副局长的丁副局长到任了。金二哥的位次,依然稳居第三。只因这位丁副局长是从乡党委书记的岗位上,交流到县水电局的。组织上念其资历,特意安排他回城解决待遇问题。德高望重如丁副局长,金二哥自然无法与之相较。不过,丁副局长的到来,却意外地为金二哥“主持工作”创造了更多契机。

  县里为集中化解重点工程建设中突显的信访矛盾,专门组建了一个工作专班。丁副局长凭借在乡镇担任一把手多年的实战经验,被委任为组长,脱产专职处理专班事务。如此一来,但凡局长程鹏外出,局里主持工作的担子,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在家班子成员金二哥的肩上。

  毕竟以“临时主持”身份当家,金二哥难免遭遇尴尬。有一回,程局长外出学习整月,金二哥主持召开全局职工大会。会议刚开了个头,尚未进入正题,中途突然归来的程局长竟径直推门而入——显然,金二哥对此毫不知情。

  一见局长现身,全场目光齐刷刷转向门口,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。程局长从容地向众人摆摆手,道了声“大家辛苦了”,随即转向金二哥,微微颔首示意:“继续开会。”

  金二哥何等机敏,赶紧起身相迎,脸上堆起讪讪的笑容,毕恭毕敬地将局长让到自己那尚未坐热的“主位”上落座,自己则迅速“摆正位置”,陪着一把手开完职工会。

  这段插曲,成了同事们口中经久不衰的笑料谈资。每当这时,金二哥总会大手一挥,伴着一声浑不在意的朗笑,旋即迈开大步转身离去。

  在金二哥的县水电局时光里,曾有过两次较长时间主持工作的经历。在同事们眼中,这两次都是他极有希望“扶正”的黄金窗口期。其实金二哥心底又何尝不曾暗怀期待?尽管他总以那副乐天知命、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示人。

  第一次,是程局长被外派到沿海“镀金”学习,为期一年。那天,县委组织部亲自来人宣布,由金二哥主持单位全面工作。这一年里,金二哥领着大伙儿干得风生水起,特别是重点工程建设的推进异常顺利,单位工作因此接连受到县委、县政府的表彰。大家发自内心地拥戴这位“临时掌舵人”,工作上无不鼎力支持,无人拖后腿。职工们心里都揣着一本账:局长学成归来,不提拔也必定会被交流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。届时,金二哥接任一把手,主持县水电局大局,岂不是水到渠成?

  起初,面对众人的议论和期许,金二哥还会板起脸,正色制止:“别瞎说!组织自有考虑!”

  后来,在越来越高的呼声中,他本人似乎也已然默认了这“大势所趋”,再面对同事们关切的询问时,便只是笑笑,不再言语。

  待到局长即将结束外派、返回县里的日子临近,众人的呼声再度水涨船高。细心的同事注意到,那段日子里的金二哥,变得少有的沉默与稳重。

  甚至有同事兴奋地奔走相告,说金二哥曾郑重其事在他面前表态:“感谢同志们关心!服从组织安排吧!”这样的措辞与语气,在众人听来,其意已是不言自明。

  至此,大家更加笃定:金二哥这回转正,稳了!

  可,世事难料。荣归的程局长确实提拔了——这一点大家没猜错。但金二哥却并未如愿“扶正”。接替局长岗位的,是从市里部门科长空降而来的郑渊局长。就这样,金二哥依旧稳坐副局长之位,继续在局长外出时,主持着局里的日常工作。

  后来,金二哥又经历了第二次较长时间的主持工作。这一次,是因为局长身患重疾,向组织请了长假休养。于是,县委组织部再度莅临县水电局,宣布由金二哥主持单位全面工作。这一主持,又是漫长的整整一年。一年后,郑渊局长病情未见好转,反而每况愈下。他顾全大局,主动向组织提出退出了领导岗位。

  在金二哥主持全局的这一年里,依然将各项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,卓有成效。更因他独特的人格魅力早已深入人心,以至于在同事们心目中,单位主要领导在与不在,并无太大分别。

  就在这期间,金二哥还摊上了一件天大的棘手事。由于县里领导层在决策上出现重大失误,导致大批已迁走的征地移民,竟纷纷返流回工程建设区。他们群情激愤,强烈要求政府发放一笔数额可观的搬迁奖励,扬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。群众与政府间的紧张关系,犹如箭在弦上,一触即发。多批干部应召出征,深入群众做工作,最终都铩羽而归,徒劳往返。眼下的局面,已完全超出了专班组丁副局长的掌控能力。

 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,不知是哪位县领导灵光一闪,想起了金二哥。那天,临危受命的他,只身一人单枪匹马地去了现场。说来也奇,金二哥出马,与群众一番恳谈之后,那场酝酿已久、僵持了半月之久的风波,竟如冰雪消融般迅速平息下去。滞留的群众,一户不落地重新回到了安置地。金二哥,成了毫无悬念立下奇功的人!

  至于他究竟用了何种锦囊妙计,每当好奇的同事问起,金二哥总是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,讳莫如深,摆出一副“天机不可泄露”的架势。他越是守口如瓶,大家就越是忍不住浮想联翩、猜测纷纷。金二哥呢,似乎也颇为享受众人的猎奇探究。

  无疑,他在危难时刻的挺身而出,为县委、县政府化解了一场重大风险。经此一役,全局职工更加确信:县水电局的局长宝座,非金二哥莫属!而金二哥本人的内心深处,那份信念似乎也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。

  然而,命运似乎总爱与他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。不久之后,组织上从经济发展重镇起用了一位谢金局长来单位主持全面工作——这是一位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。金二哥,再一次与近在咫尺的“扶正”机会,擦肩而过。

  光阴荏苒。这一晃,金二哥年龄渐长,“转正”的优势越来越渺茫,甚至已接近“退位让贤”的临界线。当重点工程建设接近尾声时,组织上将金二哥调往了县政法委。仅仅半年之后,他便功成身退,不再担任任何领导职务。

  至此,金二哥本以为,自己这轰轰烈烈又充满戏剧性的革命人生,差不多也该画上一个句号了。

  不承想,脱贫攻坚的号角很快在全国吹响,各单位按要求必须选派得力干将驻村扶贫。就在这时,县政法委的局长,带着对人才的深深倚重,亲自登门拜访了暂时赋闲的金二哥。局长言辞恳切,认为单位上下除金二哥外,再无人能胜任如此艰巨任务。

  县政法委需要派驻干部的村子,地处偏远,基础条件极差,贫困程度深,贫困人口众多。更棘手的是,村内各类历史遗留问题盘根错节,情况错综复杂。单位派人绝非一派了之,而是要真正能挑起千钧重担,确保如期完成脱贫摘帽的硬任务。

  得领导这般赏识与器重,金二哥那颗“革命”的心,再次被点燃了。他很快便打起背包,正式驻村,开始为扶贫事业,继续散发着自己滚烫的光和热。

  无巧不成书。金二哥到了村上一了解,才发现在驻村工作队的十余名干部中,自己竟然是唯一的中共党员!就这样,在他万万没想到的知天命之年、在革命生涯的尾声,竟意外地重新进入了组织的视野,被任命为驻村工作队的第一书记,再次“主持全面工作”!

  后来,在一次老友聚会上,金二哥喝得有些醺醺然。和往常一样,他手舞足蹈,兴致勃勃地向大家总结起自己这“革命的一生”。有趣的是,这次总结,他特别提到了历次岗位调整时,历任组织部长与他谈话的情景。

  当他从乡镇调到县水电局时,时任组织部长语重心长:“老金啊,过去全县大力发展三农经济,组织上把你安排到农业大镇挑担子;如今又遇重点工程建设,主线上不能没有你这样的老将坐镇!”

  当他从县水电局调往县政法委时,时任组织部长如是说:“老金啊,前几年你在重点工程建设一线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,功不可没。如今进入集中化解信访矛盾的关键期,把你安排到政法部门这个重要岗位上,希望你能深刻理解组织的良苦用心。”

  而当他被选派到扶贫村担任第一书记时,年轻的组织部长更是情真意切:“金二哥啊,你曾经在三农工作、重点工程建设、应对重大风险挑战等各大主战场,都作出了突出贡献,积累了极其宝贵而丰富的经验。如今,脱贫攻坚这场硬仗、这场大考,尤其离不开你这样的‘老革命’、‘老黄牛’啊!”

  讲着讲着,金二哥突然举着酒杯站起来,慷慨激昂地发表起感言:“说起来啊,我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——组织上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想起我金二娃!”

  他美滋滋地抿了口酒,掰着手指头数:“你们看啊,重点工程要攻坚,组织说‘让金二哥上’;信访矛盾要化解,组织说‘请金二哥来’;现在脱贫攻坚,组织又说‘非金二哥不可’。”说到这里,他故意顿了顿,环顾四周,“你们说说看,这叫什么?这叫信任!”

  “就差‘主持全面工作’没你的名分”,有人幽幽地补了一句。

  此言一出,金二哥浑身一凛,仿佛被什么东西钉住了。他脸上夸张的笑意倏地僵在嘴角,肌肉微微抽搐着,那双泛红的眼睛死死逼视着出言者,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。

  直到满座爆发出会意的笑声,金二哥也跟着纵情大笑起来。却在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时,任那辛辣的液体混着温热的泪滴,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,划出几道清亮而灼热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