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2章 残阳泣血托孤女-《祝由大明》

  养心殿内,死寂如墓。浓郁的血腥混合着药味、焦糊味,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冷邪气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侍卫们刀剑出鞘,警惕地围在角落,却无人敢上前触碰那扑倒在地、气息全无的灰袍老者。朱厚照怔怔地看着老鬼伸出的那只手,以及那只手中紧攥的、被暗金色血液浸透了一角的油布小包。

  “刘…贞儿?大同梅龙?” 朱厚照喃喃重复着老鬼临终的嘱托,心中疑窦丛生。这神秘的老鬼是谁?他为何拼死救父皇?又为何将如此重要的托付指向陈瑜?还有父皇…

  他猛地转头扑回龙榻边:“父皇!父皇您感觉如何?”

  弘治帝依旧双目紧闭,面如金纸,但嘴角不再溢出黑血,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似乎…比之前明显了一点点?只是那萦绕周身的死气,并未散去多少。太医们战战兢兢地再次上前号脉,片刻后,院判颤声回禀:“殿…殿下…陛下脉象…似…似有极微弱的一线生机回转…只是…只是油尽灯枯之兆未改…如同风中残烛…随时可能…”

  朱厚照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明白了。老鬼以命换命,强行破除了那阴毒的诅咒,为父皇夺回了一丝残喘之机。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。父皇,依旧命悬一线。

  “陈瑜!陈瑜何在?!” 朱厚照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嘶声喊道。他需要陈瑜!需要他那总能创造奇迹的头脑!

  “殿下!” 一名浑身浴血、甲胄残破的东厂档头踉跄着冲入殿内,扑通跪倒,正是通州遇险时发出信号火箭之人,“陈…陈大人通州遇伏!刺客凶悍…番役死伤惨重…幸得…幸得刘公公亲率援兵及时赶到…陈大人虽负伤…但性命无碍…正由刘公公护送…全速回京!”

  通州遇伏?!朱厚照眼前一黑,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!调虎离山!刺杀陈瑜,咒杀父皇!这是要将他和父皇的左膀右臂同时斩断!好狠毒的连环计!

  “查!给本宫彻查!通州刺客,一个活口不留!撬开他们的嘴!本宫要知道是谁在背后主使!” 朱厚照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,带着前所未有的杀伐之气。他猛地指向老鬼的遗体,“还有他!给本宫查清他的身份!所有关联,一查到底!”

  “奴婢遵命!” 东厂档头领命而去。

 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恐惧。他走到老鬼的遗体旁,蹲下身。老鬼扑倒的姿势依旧保持着递出布包的姿态,枯瘦的手指如同铁箍般死死攥着那油布包。朱厚照小心翼翼地将那染血的布包从他僵硬的手指中取了出来。

  入手微沉。他一层层揭开被血浸得发硬的油布。当最后一层油布掀开时,殿内残存的烛光映照出一抹温润的光泽。

  那是一枚玉佩。

  玉佩不大,约莫两指宽,通体由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雕琢而成,触手生温。玉佩的造型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,线条古拙流畅,羽翼纹理清晰可见,充满了灵动与生机。在玄鸟的背部,靠近翅膀根部的位置,用极其纤细、却深入玉髓的刀工,刻着一个娟秀的楷体小字——“贞”。

  玉质温润无瑕,唯有玄鸟的一只眼睛处,似乎天然带着一点极细微的、如同血沁般的淡红晕,在烛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。油布包内,除了这枚玉佩,再无他物。

  “贞?刘贞儿?” 朱厚照摩挲着这枚带着老鬼体温和血迹的玄鸟玉佩,心中疑团更甚。这玉佩古朴雅致,绝非俗物。

  他紧紧握住玉佩,感受着那温润中透出的丝丝凉意,仿佛握住了老鬼临终沉重的托付。他站起身,将玉佩小心地收入自己怀中贴身藏好。

  “传旨!” 朱厚照挺直脊背,声音虽带着少年的沙哑,却透出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威严,在这死寂的养心殿中回荡:

  “父皇病重,孤监国!即日起,封闭九门,全城戒严!东厂、锦衣卫,给孤把京城翻过来!查白莲余孽!查通州刺客主使!凡有可疑者,一律下诏狱严审!”

  “召内阁大学士、六部九卿,乾清宫议事!”

  “通告天下,寻访名医!凡有能献良策、缓解圣躬者,赏千金,封侯爵!”

  “另…” 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龙榻上气息奄奄的弘治帝,“八百里加急,令陈瑜…火速入宫!”

  一道道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,激起千层浪。整个紫禁城,整个京城,在太子监国的第一道旨意下,瞬间绷紧了弦,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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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个时辰后,乾清宫。

  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。内阁首辅刘健、次辅李东阳、谢迁,六部尚书、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等一众重臣肃立阶下,个个面色沉重,忧心忡忡。御座空悬,朱厚照身着杏黄色四爪蟒袍,坐在御座旁临时增设的椅子上,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。他面前御案上,堆放着几份紧急呈报的通州遇刺详情和初步审讯口供。

  “通州刺客,尽数毙命。其身手路数,非中原武林,更似东瀛倭刀术与边军搏杀技之混杂。所用劲弩,乃工部旧制军弩,三年前报损于蓟镇库房。尸身无任何标识,兵器亦无记号。” 刘瑾垂手侍立在朱厚照身侧,声音阴冷地汇报着,他的左臂也缠着绷带,显然通州一战并不轻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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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至于那灰袍老者…” 刘瑾顿了一下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“据宫中几位年逾古稀的老供奉辨认…其面容虽毁,但观其骨相及…及所施手段残留气息…极似四十余年前,陛下尚为东宫太子时,身边一位神秘的影子护卫…代号‘老鬼’…此人于成化末年一场宫廷巨变后便销声匿迹…据传已死…”

  “老鬼?” 李东阳捻着胡须,眼中露出追忆之色,“老臣仿佛有些印象…当年先帝在位时,东宫确有几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人异士护持…只是成化末年那场‘西苑之变’后…这些人便不知所踪了…”

  朱厚照默默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的玄鸟玉佩。老鬼…父皇的影子护卫…难怪他临终时看父皇的眼神如此复杂…是了,也只有这等守护父皇一生的忠仆,才会在最后关头以命相搏!

  “殿下,” 户部左侍郎李梦阳上前一步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忧心,“陛下龙体违和,社稷悬于一线。当务之急,乃是稳定朝局,安抚天下!通州之事,白莲余孽作乱,自有厂卫雷霆扫穴。然寻访名医,恐非一日之功。臣以为,当速令钦天监监正,率众登观星台,夜观天象,为陛下祈福禳灾!并晓谕天下,令僧道设坛,诵经祈福,集万民愿力,或可感召上苍,庇佑圣躬!”

  他这番话,看似忧国忧君,冠冕堂皇。但朱厚照却敏锐地捕捉到,李梦阳在提到“白莲余孽”时,眼神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异样,以及在“祈福禳灾”上着重的语气。父皇被邪术诅咒之事,目前仅有殿内核心几人知晓,对外只称急病。李梦阳如此急切地推动大规模祈福…是真心为父皇祈福?还是…想借机掩盖什么?或者,试探什么?

  朱厚照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,缓缓扫过殿中诸臣。他看到刘健、李东阳等人眉头微蹙,显然对李梦阳这种近乎迷信的提议不以为然。也看到几位勋贵武将面露忧色,但更多的文臣,则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面前,显得有些茫然无措。

  “李侍郎心系圣躬,其情可悯。” 朱厚照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,“然,祈福禳灾,乃心诚之慰藉,非治国之良方!太医署全力施救,寻访名医之旨已下。至于朝局…”

  他站起身,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宫殿中显得有些单薄,但挺直的脊梁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,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势。

  “孤虽年少,亦知君父之忧,即臣子之责!父皇在,孤是太子!父皇若有不测…” 他顿了一下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,“孤便是这大明的天子!这江山社稷,自有孤与诸卿共担之!天塌不下来!”

  他环视全场,目光锐利如刀:

  “自即日起,各部司衙门,各安其职!凡有借机生事、怠惰推诿、妖言惑众、动摇国本者——斩立决!九族连坐!”

  “山东新粮推广,九边军需调配,漕运税赋征收,一切关乎国计民生之要务,不得因圣躬违和而有半分延误!违者,以贻误军机论处!”

  “厂卫侦缉,一应所需,户部、兵部全力支应!孤只要结果!十日之内,孤要知道通州幕后主使是谁!白莲妖教在京城还有多少暗桩!那个叫莫问天的妖道,是否还有同党!”

  字字铿锵,掷地有声!如同一道道惊雷,劈散了笼罩在乾清宫上空的惶惑与阴霾!这一刻,那个跳脱顽劣的太子朱厚照仿佛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在风雨飘摇中,试图扛起帝国重担的少年监国!

  群臣无不凛然!纷纷躬身:“臣等谨遵殿下谕令!”

  就在这时,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通禀:

  “禀殿下!陈瑜陈大人殿外候旨!”

  “快宣!” 朱厚照眼中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。

  殿门大开。一身风尘、左臂用布带吊在胸前、脸色苍白却眼神依旧清亮的陈瑜,在刘瑾的陪同下,大步走了进来。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群臣,投向御阶上那个挺直脊梁的少年,看到了对方眼中深藏的恐惧、重担和那一丝看到依靠的放松。

  “臣陈瑜,奉旨觐见!” 陈瑜躬身行礼。

  “陈卿免礼!” 朱厚照几乎是抢着说道,他快步走下御阶,来到陈瑜面前,不顾君臣礼仪,一把抓住陈瑜未受伤的右臂,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后怕,“你没事就好!没事就好!通州的事,孤都知道了!是孤大意了!让你…”

  “殿下,” 陈瑜轻轻拍了拍朱厚照的手背,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,“些许宵小,伤不了臣。当务之急,是陛下龙体。” 他的目光转向内殿方向,充满了忧虑。

  朱厚照重重点头,拉着陈瑜就要往内殿走。忽然,他想起什么,停下脚步,从怀中掏出那个染血的油布包,塞到陈瑜手中,低声道:“陈兄,此物…是那位救父皇的老先生临终所托…他让我转交给你…说…让你照看一个叫‘刘贞儿’的人…在大同梅龙…”

  陈瑜接过那带着太子体温和血迹的布包,入手微沉。当他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玉质时,心头猛地一跳!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!他下意识地就想掀开油布。

  “殿下!陈大人!” 刘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,打断了陈瑜的动作。只见刘瑾快步上前,将一件用布包裹的狭长物品呈到朱厚照和陈瑜面前,低声道:“通州刺客尸身上搜出的…虽无标记…但此物…颇为蹊跷…”

  刘瑾掀开布包一角。

  寒光乍现!

  那是一柄狭长、微带弧度的倭刀,刀身狭长,锋芒锐利,靠近刀镡的根部,靠近刀背处,赫然刻着一个极其细微、却清晰无比的阴文小字——“宁”!

  宁?!

  朱厚照和陈瑜的目光,瞬间凝固在那个冰冷的“宁”字上!一股彻骨的寒意,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