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土地庙夜话与老鼠密探-《祝由大明》

  夜色如墨,浓得化不开。梆子敲过三更,京城彻底沉入梦乡,白日里的喧嚣被寂静吞噬得干干净净,只余下不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夏虫,有气无力地嘶鸣几声。

  陈瑜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薄衫,像个幽灵般在杳无人声的街巷里穿行。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惨白,勉强勾勒出两旁房屋狰狞的轮廓。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、带着不祥气息的纸条,指尖冰凉。城西土地庙……“同道”……还有那个诡异的半睁眼符号。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,勒得他喘不过气,但更深的好奇和一种莫名的、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,又推着他一步步向前。

  “公子……老奴……老奴总觉得心里发毛……”张伯佝偻着身子,紧紧跟在陈瑜身后半步,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,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充当武器的烧火棍,警惕地左顾右盼,看谁都像歹人。

  “别自己吓自己,张伯。”陈瑜压低声音,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些,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对方既然知道‘祝由’二字,又提到我爹……总得弄个明白。”话虽如此,他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。这“同道”是敌是友?那“叛徒”又是何方神圣?感觉刚抱上太子爷的金大腿,还没捂热乎,又卷进了另一桩更玄乎也更危险的麻烦里。

  城西本就偏僻,土地庙更是荒废已久。远远望去,那小小的庙宇蜷缩在几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阴影下,黑黢黢一片,只有残破的屋顶在惨淡的月光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。庙门只剩半扇,歪斜地挂着,像个掉了牙的老人的嘴。一股陈年尘土混合着腐败草木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。

  陈瑜深吸一口气,示意张伯留在外面一棵大树后放风,自己则定了定神,迈步跨过那腐朽的门槛。

  庙内比外面更黑,几乎伸手不见五指。只有几缕月光从屋顶的破洞和墙壁的裂缝里艰难地挤进来,在地面上投下几块不规则的光斑,反而衬得四周的黑暗更加粘稠深重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,呛得人想咳嗽。正对门口的土地公神像早已褪色剥落,泥胎斑驳,半边脸塌陷下去,空洞的眼窝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。供桌歪倒在一旁,上面空无一物,只有厚厚的积灰。

  死寂。绝对的死寂。连外面的虫鸣似乎都消失了。

  陈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竖。他屏住呼吸,试探着低声开口:“有……有人吗?在下陈瑜,应约前来。”

  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小庙里激起一点微弱的回响,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。

  就在陈瑜以为对方爽约,或者这根本就是个陷阱,准备转身撤退时——

  “呼……”

  一声极其轻微、仿佛叹息般的吐息,突兀地从神像后面传来!

  陈瑜浑身汗毛炸立,猛地后退一步,差点撞到身后的门框。

  紧接着,一个佝偻的黑影,如同从墙壁里渗透出来一般,悄无声息地从土地公神像背后的阴影里踱了出来。来人身材矮小瘦削,穿着一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灰色短打,头上扣着顶破旧的斗笠,帽檐压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个干瘪的下巴和几缕灰白的胡须。他走路完全没有声音,像踩在棉花上。

  “陈瑜?”一个沙哑、干涩,仿佛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响起,带着浓重的、难以辨别的口音。

  “是……是我。”陈瑜强自镇定,心脏却擂鼓般狂跳,“阁下是……”

  “你可以叫我‘老鬼’。”斗笠下传来一声低沉的哼笑,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,反而透着股森然的寒意。他缓缓抬起头,斗笠的阴影下,一双眼睛亮得惊人,如同两点寒星,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黑暗,直直刺入陈瑜心底。

  陈瑜被这目光看得一阵心悸,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。

  “你今日在巷口,用的可是‘金鞭断流’止血咒?”老鬼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
  陈瑜心头剧震!对方连咒语的名字都知道得清清楚楚!“是……是家传的一些小法门……”他含糊道。

  “家传?”老鬼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和……悲凉?“哼!陈淮安那个榆木疙瘩,自己半瓶子醋晃荡,教出来的儿子倒是胆大包天!”

  陈淮安?!

 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陈瑜!这正是他这具身体原主那个早逝秀才爹的名字!原主的记忆碎片里,父亲陈淮安是个沉默寡言、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,除了教他识字读书、偶尔写写画画,从未显露过任何异常!祝由术?父亲?

  “您……您认识家父?”陈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。

  “岂止认识!”老鬼的声音低沉下去,透着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,“当年在蜀中,我,你爹陈淮安,还有……那个叛徒,是同拜在一个师父门下的师兄弟!你爹性子最是古板谨慎,只肯学些皮毛强身健体,还总说这是‘怪力乱神’、‘非君子之道’,早早便脱离了师门,跑到这京城考他的功名去了。没想到啊没想到……”老鬼摇了摇头,斗笠下的目光扫过陈瑜,“他这儿子,倒是比他‘出息’,敢在大街上用祝由术救人!还画得一手好‘画’!”最后两个字,带着明显的揶揄。

  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

  信息量太大,陈瑜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!父亲陈淮安,竟然是祝由术门人?还是眼前这个神秘“老鬼”的师弟?还有一个叛徒师兄弟?这都什么跟什么?

  “那……那个叛徒?”陈瑜艰难地消化着这些信息。

  提到“叛徒”,老鬼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刺骨,小庙里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度。他眼中寒光暴涨,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:“一个欺师灭祖、狼心狗肺的畜生!偷盗师门秘传的‘摄魂夺魄’禁术,还勾结外人,害死了师父!这些年,我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,几番交手,都让他溜了。最近才循着一点蛛丝马迹,追到这京城来。今日在街上,看到你掐‘止血诀’的手势,才认出你是淮安的儿子。”

  老鬼顿了顿,目光如电,死死盯着陈瑜:“那叛徒阴险狡诈,心狠手辣,而且……对祝由术的感知极其敏锐!你今日在巷口动用术法,虽然微弱,但难保不会引起他的注意!他若知道淮安的儿子不仅活着,还会祝由术,还画那些……哼!”他没说下去,但意思不言而喻。

  陈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!他画春宫图在特定圈子里出名是一回事,被一个偷学禁术、心狠手辣的祝由叛徒盯上,那绝对是另一回事!这可比得罪权贵可怕多了!权贵讲规矩,这叛徒……怕是不讲!

  “所以,从此刻起!”老鬼的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,“非到生死关头,绝不可再动用任何祝由术!一丝气息都不要泄露!你那点微末道行,在他面前,连只蚂蚁都不如!一旦被他感知到,或者察觉到你与我的联系,你,还有你那个忠仆,顷刻间就会变成两具尸体!懂吗?!”

  陈瑜脸色煞白,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,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:“懂!懂!前辈放心!晚辈……晚辈再也不敢了!”什么直播绝活,什么街头显圣,统统见鬼去吧!小命要紧!

  看着陈瑜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,老鬼紧绷的气息似乎缓和了一丝丝。他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权衡什么,最终沙哑地开口:“我追查他到此,线索又断了。这京城龙蛇混杂,他藏匿的本事又极高。我在此地不能久留,恐打草惊蛇。但有一事,或可引他现身。”

  “前辈请吩咐!”陈瑜赶紧表态,只要能送走这尊煞神外加那个更恐怖的“叛徒”,让他干什么都行!

  “此人修炼那‘摄魂夺魄’邪术,需定期汲取生魂精气维持,尤喜在月圆之夜动手。”老鬼的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成了气音,“京城人口稠密,他若在此,必定会寻找目标。你虽不能动用术法,但身负祝由血脉,对同源之力的细微波动或有微弱感应,特别是……当他在附近施展那邪术之时,或许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邪之气逸散。”

  陈瑜听得头皮发麻,汲取生魂精气?月圆之夜?这听着比画春宫图刺激(吓人)一万倍!

  “我……我该如何做?”陈瑜的声音有点发飘。

  “留心!”老鬼只吐出两个字,“留心那些突然发生的、查不出病因的离奇暴毙!尤其是月圆前后!留心那些地方……是否残留着极淡的、不属于阴寒之地的、带着血腥甜腻的腐朽气息!或者……是否在死者附近,留下过某种特殊的印记,比如……扭曲的符文,或者……一只眼睛的图案?”老鬼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。

  扭曲的符文?眼睛图案?陈瑜猛地想起那张纸条上的诡异符号!他下意识地就想把纸条掏出来。

  “不必给我看!”老鬼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,抬手制止,“若有所发现,绝不可轻举妄动!更不可试图追踪!你只需记住地点、特征。我会设法再联系你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警告,“记住,你的任务只是留意异常,当我的眼睛和耳朵!别做多余的事!否则,谁也救不了你!”

  “是!晚辈谨记!”陈瑜把头点得像捣蒜。

  交代完毕,老鬼似乎再无停留之意。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陈瑜一眼,那目光复杂难明,有审视,有警告,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……托付?然后,他身形一晃,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,瞬间便融入了神像后面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,消失得无影无踪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混合着草药和泥土的奇异气息,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。

  老鬼一走,小庙里那股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。陈瑜腿一软,差点瘫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后背的衣衫已经完全湿透了,冰凉地贴在皮肤上。

  “公子!公子您没事吧?”张伯在外面等得心焦,听到里面没动静了,才敢探头探脑地溜进来,看到陈瑜脸色惨白、扶着供桌喘气的样子,吓得魂飞魄散。

  “没……没事……”陈瑜摆摆手,声音还有些发虚,“张伯,扶我坐下歇会儿……”

  张伯赶紧搀扶着陈瑜,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墙角,让他靠着墙壁坐下。两人谁也没说话,破庙里只剩下陈瑜粗重的喘息声和张伯压抑的呼吸声,气氛压抑得可怕。

  过了好一会儿,陈瑜才感觉心跳稍稍平复了些。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脑子里乱糟糟的。父亲陈淮安的秘密师门、性情古怪手段通天的师叔“老鬼”、修炼邪术杀师叛逃的危险叛徒……这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,把他原本只是想画点小黄图发家致富、抱抱太子大腿的“宏图伟业”冲击得七零八落。

  “公子……刚才那位……”张伯小心翼翼地问,声音里充满了后怕。

  “别问了,张伯。”陈瑜疲惫地闭上眼睛,“记住,今晚的事,烂在肚子里,对谁都不能说!包括你看到、听到的任何东西!否则……我们可能真的会没命。”

  张伯吓得一哆嗦,连忙赌咒发誓:“老奴明白!老奴打死也不说!”

  夜,更深了。破庙里阴冷潮湿,寒气顺着地面往骨头缝里钻。陈瑜又冷又饿又困,还担惊受怕,根本睡不着。他蜷缩在墙角,眼睛瞪得老大,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稠的黑暗。风吹过屋顶的破洞,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,像极了女人的哭泣。墙角似乎总有悉悉索索的声音,像是老鼠,又像是别的什么东西在爬行。那塌了半边脸的土地公神像,在昏暗的光线下,那空洞的眼窝仿佛总在盯着他看。

  “张伯……你……你听到什么声音没?”陈瑜的声音带着颤音。

  “没……没有啊公子……”张伯抱着烧火棍,缩在另一边墙角,声音比陈瑜抖得还厉害。

  “真的没有?……就……就是那种……窸窸窣窣……好像在爬……”陈瑜越说越觉得毛骨悚然。

  就在这时——

  “吱吱!”

  “吱吱吱!”

  一阵尖锐密集的鼠叫声骤然响起!紧接着,几只肥硕的大老鼠,不知从哪个墙洞里钻了出来,绿豆小眼在黑暗中闪着幽光,竟大摇大摆地在供桌附近溜达起来,似乎在寻找食物。其中一只胆子特别大的,甚至朝着陈瑜和张伯的方向嗅了嗅。

  “啊——!老鼠!”张伯吓得魂飞魄散,失声尖叫,手里的烧火棍胡乱挥舞起来。

  “别打!别打!”陈瑜也被这突然的鼠群吓得够呛,但更怕张伯的叫声引来不必要的麻烦,“它们……它们又没咬我们!”

  张伯这才冷静一点,但看着那几只肆无忌惮的老鼠,依旧浑身发毛。就在这时,陈瑜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——老鬼说他对同源之力有微弱感应?那……对这些老鼠呢?祝由术包罗万象,据说上古大能甚至能驱使百兽……自己这点微末道行肯定不行,但……吓唬吓唬它们总可以吧?

  他盯着那只离自己最近、胆子最大的肥老鼠,努力集中精神,回想着老鬼那锐利的眼神,试图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高深莫测的“高人”,用意念对它发出驱逐令:“滚!快滚开!”

  说来也怪,就在他集中意念,心里恶狠狠地想着“滚”的时候,那只正朝他这边张望的肥老鼠突然浑身一僵,绿豆小眼里闪过一丝人性化的惊恐,“吱——”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然后猛地掉头,以比来时快十倍的速度,“嗖”地一下窜回了墙洞!其他老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,跟着一哄而散,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  破庙里再次恢复了死寂。

  陈瑜愣住了。张伯也愣住了,举着烧火棍,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空荡荡的地面。

  “公……公子?”张伯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,“那老鼠……是被您……吓跑的?”

  陈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又看了看那黑黢黢的墙洞,心里也是惊疑不定。是巧合?还是……自己这“祝由血脉”真有点用?能吓唬耗子?这技能……好像有点鸡肋啊!对付叛徒肯定不行,但……或许可以用来防鼠患?

 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,靠着冰冷的墙壁,疲惫再次如潮水般涌来。夜还很长,寒意刺骨,担惊受怕了一整晚,精神早已透支。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老鬼交代的任务——留意月圆之夜的离奇暴毙和诡异气息……还有那叛徒可能留下的眼睛标记……

  眼皮越来越沉,意识渐渐模糊。在陷入混沌的睡眠之前,他恍惚间似乎看到,对面墙壁的阴影里,在刚才老鼠消失的那个墙洞旁边,似乎……似乎有一道浅浅的、用尖锐物刻上去的、极其潦草的痕迹。那痕迹的形状……隐隐约约,像是一只……半睁半闭的、没有瞳孔的眼睛轮廓?比纸条上的那个符号更加扭曲模糊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感。

  是幻觉吗?还是……

  陈瑜想睁大眼睛看清楚,但沉重的疲惫彻底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