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6章 泥潭铸骨血与汗-《祝由大明》

  西苑深处,一片远离宫苑楼台、背靠荒丘的谷地被迅速圈禁起来。高大的木栅栏隔绝了外界的窥探,里面日夜不停地传来号子声、沉重的脚步声和军官凌厉的呵斥。这里,便是新生的神策军大营,也是未来三个月地狱般训练的熔炉。

  《新军练兵纪要》的第一页,“站如松”,便成了这两千锐士的噩梦开端。

  清晨,天刚蒙蒙亮,寒气尚未散尽。新营巨大的校场上,两千名昨日还沉浸在入选荣耀中的健儿,被粗暴地驱赶到划定的方格里。陈瑜一身与普通士兵无异的灰色短打劲装,肃立在点将台上,身姿挺拔如标枪,声音通过铁皮喇叭,冰冷地传遍全场:

  “神策军!自今日始,尔等过往一切,尽数归零!在这里,没有把总,没有伍长,只有新兵!你们要学的第一课,便是——立正!”

  “头正!颈直!口闭!下颌微收!”

  “双眼平视前方!不许斜视!不许眨眼!”

  “挺胸!收腹!提臀!气沉丹田!”

  “两脚跟靠拢并齐,脚尖向外分开约六十度!”

  “两臂自然下垂,手指并拢微曲,拇指尖贴于食指第二节,中指贴于裤缝!”

  “站直!站出一个人样来!站出神策军的骨气来!”

  口令清晰,要求严苛到每一个细微的关节角度!士兵们何曾受过这等约束?只觉得浑身别扭,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。刚开始还能勉强维持,不到半炷香功夫,各种小动作便层出不穷:偷偷晃动的肩膀,不自觉弯曲的膝盖,悄悄扭动的脖子,甚至有人忍不住抬手去擦额角的汗珠。

  “第三排第七个!晃什么?出列!绕校场跑十圈!”

  “第二排左起第五!膝盖弯了!再加半炷香!”

  “第一排正中!谁让你擦汗的?俯卧撑一百个!现在!”

  陈瑜如同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全场,身边的教官(由腾骧卫抽调的精锐担任)更是如同凶神恶煞,手中的藤条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动作变形者的腿弯、脊背上,发出清脆的“啪啪”声,留下道道红痕。惨叫声、告饶声、粗重的喘息声开始在校场弥漫。

  陈瑜走下点将台,亲自来到队列之中。他目光如电,扫过一张张因痛苦和不解而扭曲的脸庞。走到一个身材高大、在昨日“勇力角觝”中表现悍勇的士兵面前,此人名叫张猛,此刻正龇牙咧嘴,肩膀微微晃动。

  “张猛!”

  “到!”张猛下意识挺胸,但姿势依旧不够标准。

  “肩膀!沉下去!你是没吃饱饭吗?”陈瑜厉喝。

  “副统领!俺…俺站得难受!这站着不动,有甚用?不如让俺去耍石锁!”张猛梗着脖子,不服气地嘟囔,他来自五军营,向来以力大着称,对这种“花架子”极其抵触。

  “难受?”陈瑜冷笑一声,猛地提高音量,让全场都能听见,“上了战场,敌人会管你难不难受?箭矢临头,刀斧加身,容得你乱动分毫?!‘站如松’!练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!练的就是令行禁止、纹丝不动的纪律!你连站都站不好,如何持铳瞄准?如何结阵抗敌?如何成为陛下手中无坚不摧的利刃?!”

  他猛地一指旁边放着的一排盛满清水的粗瓷大碗:“来人!取碗!第一排,每人头顶一碗水!水洒一滴,全体加罚一炷香!张猛,你站排头!”

  冰凉沉重的粗瓷碗压在头顶,清澈的水面微微晃动。张猛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涌上心头,脸涨得通红,想反抗,但看着陈瑜那双冰冷坚定的眼睛,以及周围教官手中晃动的藤条,他咬碎了牙,死死挺直了腰背。其他士兵也噤若寒蝉,拼命控制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,连呼吸都小心翼翼。整个校场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滴落在尘土上的声音。

  陈瑜自己,也默默走到队列最前方,昂首挺胸,纹丝不动!烈日渐渐升高,炙烤着大地。汗水顺着他的鬓角、脖颈、脊背滚滚而下,浸透了灰色的劲装。头顶虽无碗,但他的身姿,比任何顶着碗的士兵都要标准,都要稳定!如同一尊青铜浇铸的塑像!

  一个时辰…两个时辰…

  不断有人因体力不支或控制不住晃动而倒下,水碗摔碎,清水四溅,立刻被凶神恶煞的教官拖到一旁,加罚跑圈或俯卧撑,累得像死狗一样瘫倒在地。站着的士兵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,如同踩在针毡上,全靠一股意志力在支撑。他们看着排头那个同样汗流浃背、却始终如青松般挺立的副统领身影,眼中的不解和怨气,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微弱的认同感所取代。连最桀骜的张猛,看着陈瑜被汗水浸透的后背,眼神也复杂起来。

  当正午的日头升到最高点时,陈瑜终于下令:“稍息!”

  “哗啦!”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,两千人瞬间瘫倒一大片,揉腿的,捶腰的,大口喘气的,哀嚎遍野。陈瑜也感到双腿如同灌铅,肌肉酸痛欲裂,但他依旧强撑着,声音嘶哑却清晰:“都看到了?站,是军人的第一课!今日只是开始!明日,头顶水碗,站足三个时辰!练到尔等,站如磐石,风吹不倒,雷打不动为止!”

  下午的训练,则是《纪要》第三要:“卧如虎”!

  校场一角,被人工挖掘、引入了泥水的巨大泥潭,在烈日下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。浑浊的泥浆深可没膝,里面还故意扔进了不少碎石、枯枝,甚至模拟的铁蒺藜(裹布木刺)。

  “目标!前方一百步红旗!姿势:低姿匍匐!身体贴地,屈回右腿,伸出左手,用右腿和左臂的力量使身体前移!交替进行!身体任何部位,不得高于一尺!违者,重来!”教官的吼声冷酷无情。

  看着那肮脏冰冷的泥潭,不少士兵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抗拒和嫌恶。他们大多是军户子弟或底层挣扎上来的,不怕苦,但本能地厌恶这种毫无尊严的滚爬。

  “都愣着干什么?等着开饭吗?给老子爬!”教官的藤条毫不留情地抽在几个迟疑的士兵背上。

  士兵们咬着牙,一个接一个扑入泥潭。瞬间,冰凉的泥水浸透衣裤,刺骨的寒意和粘稠的阻力让动作变得异常艰难。碎石、枯枝硌得人生疼,裹布的木刺虽然不致命,但划在身上也火辣辣的。低姿匍匐的要求极其耗费体力,动作稍不规范,身体抬高了,立刻招来教官的怒吼和藤条。

  “屁股!屁股撅那么高,给敌人当靶子吗?压下去!”

  “头!头抬起来看什么?找死吗?贴地!”

  “动作!交替!你是蛆吗?只会拱?!”

  “太慢了!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脚爬过去!”

  泥潭中一片混乱,咒骂声、吃痛的闷哼声、教官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。士兵们如同在泥浆里挣扎的泥鳅,狼狈不堪。

  陈瑜站在泥潭边缘,目光扫过在泥泞中艰难蠕动的士兵,尤其是那些昨日在“群狼猎阵”中表现出色的队正、伍长们,此刻也如同落汤鸡般在泥里打滚。他深吸一口气,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,猛地脱下自己的外袍,只穿着贴身的单衣,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泥潭之中!

  “噗通!”

  冰冷的泥浆瞬间没到胸口,刺骨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。粘稠的淤泥如同无数只手拖拽着他的身体。他没有丝毫停顿,大吼一声:“看我的动作!”随即身体猛地伏低,右腿屈回,左手奋力前伸,整个身体紧贴泥浆表面,利用右腿猛蹬和左臂前扒的力量,带动身体向前猛地窜出一截!标准的低姿匍匐!

  泥水灌入口鼻,呛得他咳嗽连连,碎石硌在肘部和膝盖,传来钻心的疼痛,枯枝在脸上划出血痕,裹布的木刺刮过手臂,留下道道红印。但他动作毫不停滞,如同一条在泥沼中搏命的鳄鱼,每一次屈伸都爆发出全部力量,溅起大片泥浪!

  “看清楚了没有?!就是这样!贴地!用力!交替前进!把你们吃奶的力气都给我使出来!”陈瑜一边奋力向前爬行,一边嘶声怒吼,泥浆糊满了他的脸,只露出一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,“这点泥巴都怕?这点疼都受不了?想想你们为什么站在这里!想想陛下对你们的期望!想想三个月后的赌约!想想那群等着看我们笑话的老爷们!你们是神策军!不是泥捏的!是铁打的!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!都给老子爬!爬过去!爬出个人样来!”

  他的声音在泥潭上空炸响,伴随着他以身作则、在泥泞中奋勇前行的身影,如同一道惊雷,狠狠劈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!

  张猛正被淤泥和碎石折磨得心烦意乱,动作变形,听到陈瑜的吼声,抬眼看到那个在泥浆中奋力搏杀的身影,那个地位尊崇的靖安侯、副统领,此刻竟和他们一样,不,比他们更加狼狈,更加拼命地在泥里打滚!一股难以言喻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!什么屈辱,什么疼痛,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!

  “他娘的!副统领都上了!老子还怕个鸟!”张猛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,学着陈瑜的动作,猛地伏低身体,手脚并用,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,在泥浆中疯狂向前窜去!泥浆飞溅,状若疯魔!

  “爬!跟着副统领爬!”

  “不能怂!让副统领瞧扁了!”

  “为了陛下!为了神策军!爬啊!”

  泥潭瞬间沸腾了!看着那个在泥泞最深处以身作则、嘶吼前行的身影,所有的迟疑、抗拒、嫌恶都化作了无边的血勇和拼命的狠劲!两千名士兵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,爆发出震天的怒吼,一个个如同出闸的猛虎,红着眼睛,不顾一切地在冰冷的泥浆中奋力爬行!汗水、泥水、甚至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,将他们染成了一个个活动的“血葫芦”!整个泥潭仿佛化作了炼狱,又仿佛一座熔炉,锻造着钢铁的意志和不屈的军魂!

  当陈瑜终于第一个爬过终点,挣扎着从泥潭中站起时,他浑身如同从泥浆地狱里捞出来一般,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精悍的线条,上面沾满了污泥、草屑和点点暗红的血痕,脸上更是只有一双眼睛还亮得惊人。他剧烈地喘息着,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,却猛地转身,对着身后如同泥龙般陆续挣扎爬出泥潭的士兵们,发出了沙哑却无比自豪的嘶吼:

  “好样的!这才是我神策军的兵!今日,你们铸的是骨!明日,朕要你们流的是汗,而不是血!都给老子记住今天的滋味!”

  夕阳如血,映照着泥潭边两千个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泥塑身影,他们相互搀扶着,喘息着,看着那个同样泥泞却挺立如松的副统领,眼中再无半分怨怼,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认同和一种近乎狂热的追随光芒。泥潭铸骨,血汗为证!神策军的脊梁,在这一天,被狠狠地砸进了这片浸透着汗与血的泥泞之中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