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2章 密谋暗涌与焦芳之网-《祝由大明》

  紫禁城巨大的阴影投在宫墙之外,却无法完全吞噬那些在权力缝隙中滋生的阴暗。城东,离皇城根不远的一处看似寻常的三进宅院,门户紧闭,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。后院一间密室,厚重的窗帘遮挡了所有光线,只有一盏摇曳的豆油灯散发出昏黄而压抑的光晕,勉强照亮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几张惊魂未定的脸。

 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和一种名为恐惧的汗酸味。工部军器局大使赵全的族弟、现任军器局副使赵德,此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,缩在椅子里,捧着茶杯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,茶水泼洒在油腻的前襟上也浑然不觉。他声音发颤,带着哭腔:“完了…全完了…文升公流放琼州,那瘴疠之地,有去无回啊!我堂兄…堂兄他…午门外…血淋淋的人头…”他说不下去,喉头发出嗬嗬的哽咽。

  兵部武库司一位姓钱的员外郎,是王琼的心腹,脸色同样惨白如纸,他狠狠吸了一口旱烟袋,却被呛得连连咳嗽,眼中布满血丝:“咳咳…谁能想到…谁能想到刘瑾等阉党…下手如此之快!如此之狠!赵全那蠢货,竟还留着私账!还有孙贵那厮,往来密信也不知道烧掉!简直是自寻死路!把我们都拖下了水!”他声音嘶哑,充满了怨毒和后怕。

  “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!”一个身材粗壮、满脸横肉的汉子低吼道,他是神机营下辖一个千户所的千户,姓李,是王琼一手提拔起来的,也靠着倒卖些火药、铅子捞了不少油水。“崔尚书倒了,王侍郎也栽了,兵部工部现在是人人自危,刘瑾的狗鼻子到处乱嗅!咱们这些人,以前跟着喝汤的,现在都成了砧板上的肉!那‘神策军’的比武,摆明了是皇帝要把京营彻底攥在手心!以后想从火器上捞钱?做梦!说不定下一步,就是清查咱们这些旧账!”李千户的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,震得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。

  昏暗的光线下,一个穿着深色员外常服、面容阴鸷的老者缓缓开口,声音沙哑低沉,他是崔文升的一个远房族叔,虽无实职,却是崔家不少灰色生意的白手套,在工部经营多年,根系深厚。“慌什么。”他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,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,“皇帝要抓兵权,要搞他的‘神策军’,让他搞去。水至清则无鱼。他陈瑜的天工院,真能管得了十万京营所有的吃喝拉撒、刀枪箭矢?笑话!”

  他环视众人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蛊惑:“火神铳是好,可它也是要吃饭的!铅弹、火药、保养的油脂、替换的燧石、通条…哪一样不需要采买?哪一样不需要过手?工部军器局是栽了,可各地的矿监、物料采买、转运仓场,盘根错节,牵一发而动全身!皇帝能杀一个崔文升,还能把所有人都杀光不成?还有兵部,武库司烂了,可军械的储存、分发、损耗核销,哪一环没有空子可钻?他‘神策军’再精锐,难道还能不吃不喝,不用消耗?”

  “您的意思是…?”钱员外郎眼中闪过一丝希望。

  “等!”阴鸷老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,“等这阵风头过去。皇帝年轻气盛,雷厉风行,但他总有顾不到的地方,总有要用人的时候。刘瑾那阉竖,贪得无厌,他今日能为了讨好皇帝咬死崔文升,明日就能为了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!眼下,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,该退的银子退一点,该烧的账目烧干净!把以前那些太扎眼的勾当,都推到崔文升、王琼、赵全这些死人身上!至于那‘神策军’比武…”他嘴角扯出一抹阴冷的笑,“让他们去争,去抢那点虚名和饷银好了。真正的财路,在水面之下。只要根基还在,只要人脉还在,总有重新冒头的一天!至于那个碍事的陈瑜…”他眼中凶光一闪而逝,随即隐没在昏暗中,“哼,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盯着他的人,可不止我们。”

  这番带着狠毒与侥幸的话语,如同给这群惊弓之鸟打了一针强心剂。密室内的气氛稍稍缓和,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贪婪交织的阴霾,却更加浓重地沉淀下来。

  与此同时,文渊阁值房内,却是另一番景象。窗明几净,博古架上摆放着古籍和青瓷,檀香的清幽气息驱散了外界的喧嚣。焦芳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拨弄着浮在茶汤上的碧绿嫩叶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刻板面容上的棱角。他抬眼看着坐在下首、面色依旧因朝堂上那场激烈弹劾而有些泛红的张彩,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、带着赞许的弧度。

  “秉用(张彩的字)今日在朝堂之上,仗义执言,痛斥奸佞,真乃浩然正气,振聋发聩啊!”焦芳的声音温和,带着长辈提携后进的嘉许,“崔文升、王琼之辈,尸位素餐,贪墨成性,早已是京营之蠹,朝堂之耻!若非秉用与老夫振臂一呼,陛下虽有明断,恐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。你这一番慷慨陈词,陛下当时虽未多言,然老夫观其神色,甚为嘉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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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张彩连忙欠身,脸上露出一丝得遇知音的激动,但眼神深处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复杂:“焦公谬赞了。下官只是见彼等蠹虫祸国,忍无可忍,尽人臣本分而已。只是…雷霆手段,牵连甚广,下官心中亦非全无波澜。”他想到了赵全血溅午门的惨状和孙贵家眷的哭嚎。

  “妇人之仁!”焦芳放下茶盏,声音陡然转沉,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冷酷,“秉用啊,你才学、品性、胆识,皆属上乘,然于这朝堂倾轧、权力制衡之道,尚欠些火候。崔、王之流,非仅贪墨,更在于其盘踞要害,结党营私,已成尾大不掉之势!其党羽爪牙遍布工、兵二部乃至京营,牵一发而动全身!若不以雷霆手段连根拔起,令其党羽胆寒,如何能涤荡污浊,还朝堂以清明?陛下之决断,看似酷烈,实则是快刀斩乱麻,以儆效尤!非常之时,当用非常之法。若瞻前顾后,投鼠忌器,反会贻害无穷!”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,将朱厚照的暴怒和刘瑾的狠辣,都巧妙地包装成了英明果断、清除积弊的必要手段。

  张彩若有所思,焦芳所言,虽过于酷烈,却也点中了官场积弊难除的要害。他微微点头:“焦公教诲,下官铭记。只是…经此一事,工、兵二部元气大伤,恐非朝廷之福。”

  “元气大伤?”焦芳轻笑一声,带着一丝高深莫测,“破而后立,大乱方有大治!陛下欲整军经武,以‘火神铳’立威,以‘神策军’收心,此乃雄主之象!值此风云激荡、新旧交替之际,正是我辈有为之时!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彩,声音压得极低,却充满了诱惑,“秉用,你可知,陛下身边,如今最缺的是什么样的人?”

  张彩心头一跳,谨慎答道:“自是…能辅佐陛下成就大业之干才。”

  “不错!”焦芳身体微微前倾,如同吐信的蛇,“是干才,更是陛下信得过、用得顺手的干才!陛下天纵英明,然毕竟冲龄践祚,身边若无老成谋国、忠心不二之人辅佐,如何能驾驭这纷繁复杂的朝局?如何能推行这革故鼎新的大政?”他手指似无意地在桌面上轻轻一叩,“秉用今日之举,已简在帝心。然欲更上层楼,真正为陛下分忧,为社稷出力,还需有人提携,有路可循。”

  他停顿片刻,观察着张彩的反应,见对方呼吸微微急促,才继续道:“刘瑾刘公公侍奉陛下于潜邸,深知圣意,勤勉忠诚,实乃陛下不可或缺之臂膀。如今陛下锐意革新,京营、天工院、商会,乃至未来的‘神策军’,千头万绪,皆需得力人手襄助。刘公公求贤若渴,尤其对秉用这般清正敢言、能力卓绝之才,更是青眼有加。”焦芳的声音充满了暗示,“老夫不才,蒙刘公公信任,常为陛下与刘公公传达心意。若秉用有意,老夫愿代为引荐。以秉用之才,得遇刘公公提携,何愁不能大展宏图?届时,莫说一部侍郎,便是入阁拜相,封妻荫子,亦非难事!总比如今在这都察院,空有清名,却难撼动真正的大树,要强上百倍!”他抛出了最诱人的饵——权力和直达天听的捷径。

  张彩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。焦芳的话语,如同魔鬼的低语,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那份不甘寂寞的抱负和对权力的渴望。都察院左佥都御史,官阶不低,清贵是清贵,但想要真正参与朝政核心,影响帝国走向,却是难上加难。而刘瑾…那个权倾内外的司礼监掌印、提督东厂太监,虽然名声不佳,却是如今离皇帝最近的人!焦芳的话虽然赤裸,却也是残酷的现实。攀上刘瑾这棵大树,确实是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捷径,远比在清流中苦熬资历要快得多。

  清流的傲骨与对权阉的本能排斥,与内心蓬勃的野心激烈交锋。他想起自己弹劾时那份酣畅淋漓,也想起赵全家眷被押走时的凄惨。挣扎之色在他眼中闪烁,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焦芳并不催促,只是端起茶盏,慢悠悠地品着,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。

  良久,张彩眼中的挣扎渐渐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所取代。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,站起身,对着焦芳深深一揖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却异常清晰:“焦公提携之恩,张彩没齿难忘!彩…愿追随焦公与刘公公骥尾,为陛下,为朝廷,效…犬马之劳!”

  “好!好!好!”焦芳放下茶盏,脸上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,只是那笑容深处,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冰冷。他亲自扶起张彩,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秉用深明大义,实乃俊杰!刘公公得知,必定欣喜!眼下便有一桩紧要差事,非秉用这等刚正干练之才不能胜任!”

  张彩心中一凛:“请焦公示下!”

  焦芳眼中精光闪烁,声音压得极低:“陛下钦点组建‘神策军’,此乃收拢京营精锐、掌控兵权之关键一步!然兵者,凶器也,执掌者必得陛下绝对信任!刘公公之意,此军初建,当由陛下亲掌,然日常统辖、兵员遴选、器械配给、钱粮支应等繁剧庶务,需有陛下心腹重臣总揽全局,居中协调各方,并…监察军中将校有无异动!”他盯着张彩,“此‘神策军监军使’一职,位高权重,非陛下绝对亲信不可!刘公公属意于你,老夫亦鼎力举荐!秉用今日在朝堂上痛斥贪蠹,尽显忠直,陛下印象极佳。若再在此次京营大比中,秉公办事,为陛下遴选出真正骁勇忠心的‘神策’锐士,则此位,非秉用莫属!”

  神策军监军使!张彩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!这虽然名义上是监军,但以皇帝对这支新军的重视程度,这位置几乎等同于未来的“神策军”实际统帅的预备人选!权力之大,远超他现在的佥都御史!攀附刘瑾的些许不安,瞬间被这巨大的诱惑冲得七零八落。

  他强压下心中的狂喜,再次深深一揖,声音充满了感激和效忠的决心:“焦公与刘公公知遇之恩,张彩肝脑涂地,难报万一!京营大比,彩必竭尽所能,秉公持正,为陛下,为刘公公,选拔出最锋利的‘神策’之刃!绝不负所托!”

  焦芳满意地笑了,那笑容在檀香的烟雾中显得格外意味深长。一条新的纽带已开始逐渐结成,一张更深的网,正悄然张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