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章 铁牛的复工令与麦秋的调令-《静听风起时》

  清晨六点半,红星村的春播地块还浸在一层薄薄的寒气里。田埂上的残雪没完全化透,踩上去 “咯吱” 响,雪水顺着布鞋缝渗进去,凉丝丝的却不刺骨 —— 这是惊蛰后的 “暖雪”,太阳刚爬过东边的杨树林,把浅金色的光洒在麦田里,返青的麦苗顶着星星点点的雪粒,像撒了把碎钻,泛着湿润的浅绿,和未化的残雪交织成一块斑驳的绿白地毯,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气和麦苗的清香气,吸一口,满是春播的踏实感。

  田埂上已经挤满了人,三十多个村民扛着改良后的木耧、背着粗布种子袋,喧闹声裹着农具碰撞的 “叮当” 声,驱散了清晨的冷意。铁牛站在人群最前面,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——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,袖口磨出了毛边,左手扶着木耧的榆木把手,掌心的老茧蹭过光滑的木面,右手却不自觉地攥着口袋里的信纸,那是三天前收到的建筑队复工令,叠得皱巴巴的,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发毛,信纸里还夹着工头写的便条,用铅笔写着 “提拔为小组长,月薪加十元,3 月 25 日前归队”,字迹歪歪扭扭,却像块石头压在他心里。

  这架木耧是去年冬天他和麦秋一起改良的,耧斗侧面加了块铁皮调节板,手柄上刻着 “10 斤、12 斤、15 斤” 的刻度,是他用錾子一点一点凿出来的,边缘还留着细小的铁屑;耧腿裹着锰钢尖,是铁匠老王特意打的,泛着暗灰色的光,比原来的木耧耐用三倍。“这耧要是出了岔子,村里没几个人能调明白,” 铁牛盯着耧斗里的种子,麦粒饱满,泛着浅黄的光泽,是前几天风选过的 “京农 2 号”,“春播才刚开始,还有三亩地没种,要是俺走了,小柱他们肯定搞不定。”

  “铁牛,发啥愣呢?该你播种了!” 麦秋的喊声从身后传来,带着点急促。铁牛回头,看见麦秋快步走过来,手里拿着根竹制的调节杆,杆上缠着红布条做标记,身上的蓝布褂沾着泥土,裤脚还沾着点麦茬 —— 他刚给西边的地块调完播种量,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,滴在田埂的雪上,瞬间融成小水洼。麦秋的左口袋也鼓鼓囊囊的,露出半截牛皮纸信封,上面印着 “XX 县农业技术推广站” 的红字,右下角还盖着鲜红的公章,是昨天县农技站的人送来的调令,邀请他担任全县 “京农 2 号” 推广专员,月薪 38 元,还有县城的集体宿舍,比他在村里当农技员的月薪多 15 元。

  张老根大爷牵着牛走过来,牛是头棕黄色的老黄牛,额头上有块月牙形的白毛,脖子上的牵引绳磨得发亮,是用麻绳和旧布条编的,他手里还拿着根赶牛鞭,鞭梢系着红绸子。“愣啥?春播误不得!” 张大爷的声音带着点沙哑,烟袋锅还别在腰上,烟荷包晃来晃去,“过了惊蛰,土温一天比一天高,种子得赶在清明前发芽,晚了就赶不上灌浆期了!” 他没注意到铁牛攥紧的口袋,只顾着把牵引绳拴在木耧的铁环上,动作熟练得很,老黄牛也配合地低下头,喷了口白气,尾巴轻轻甩了甩。

  “驾!” 张大爷吆喝了一声,老黄牛慢慢往前走,木耧 “吱呀” 转动起来,轮轴摩擦的声音在田埂上格外清晰。铁牛扶着耧把,脚步却有些沉重,每走一步,口袋里的复工令就硌他一下,像在提醒他城里的机会。他想起上个月收到的家书,媳妇在信里说:“娃的学费快不够了,要是能涨工资,就多寄点回来,俺还想给娃扯块布做新衣裳。” 可看着眼前熟悉的麦田,想起去年冬天和大家一起改良木耧、清淤水渠的日子 —— 麦秋帮他画图纸,张大爷帮他找木料,连村里的孩子们都来帮忙递工具,心里又舍不得:“俺要是走了,这木耧坏了咋整?春播耽误了,今年的收成就要受影响。”

  田埂的另一边,林小夏正帮麦花给种子袋封口。林小夏穿着件城里带来的碎花袄,是浅粉色的,上面印着小喇叭花图案,在满是蓝灰布的村民里格外显眼,她手里拿着根麦秸绳,正学着麦花的样子打结,绳结却总松松散散的。“麦花,你教教俺,这个结怎么打才紧?” 林小夏有点着急,手指被麦秸绳勒出了红印,“今天俺就得回城了,想帮你多封几个袋子,不然你一个人要封到天黑。”

  麦花低着头,手里的动作却很熟练,她穿着件蓝色的粗布褂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细瘦的手腕,麦秸绳在她手里像听话的丝线,绕两圈、一拉,就是个紧实的死结。“这样绕,” 麦花放慢动作,手把手教林小夏,“先把绳子在袋口绕两圈,再从中间穿过去,使劲一拉,就紧了。” 她怀里还揣着个硬壳笔记本,是林小夏上次来送的,封面上画着城里的教学楼,旁边还画了红星村的麦田,里面记着林小夏教她的生字,还有沤肥、播种的步骤图。

  “麦花,等暑假我来帮你们收麦子,” 林小夏终于打好了一个结,高兴地说,眼里却藏着不舍,“城里的中学有实验室,还有钢琴,老师说我钢琴弹得好,要让我参加比赛,可我还是想念这里的麦田,还有你编的麦秸小篮子。”

  麦花的动作顿了顿,声音有点小:“俺也想你,俺娘说,城里的学校好,将来能考大学,能当干部,不用像俺们这样种地。” 她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本,封面有点发烫,“可俺舍不得离开俺爹俺娘,舍不得这片地,俺还想跟你一起编麦秸手作,一起看麦子成熟。”

  春播到中午十一点,太阳升到头顶,残雪基本化完了,田埂变得泥泞起来,村民们的鞋上都沾着泥。这时,远处传来自行车的 “叮铃” 声,邻村的二狗骑着辆半旧的 “永久” 牌自行车赶来,车后座绑着个帆布包,包上印着 “XX 砖窑厂” 的字样,他穿着件浅蓝色的的确良衬衫,领口系着风纪扣,袖口还别着支钢笔,在村里显得格外扎眼 —— 他去年冬天进城打工,在砖窑厂当记账员,是村里第一个 “穿的确良、骑自行车” 的年轻人。

  “铁牛!麦秋哥!俺回来看看!” 二狗跳下车,自行车还没停稳,就从帆布包里掏出两包 “水果硬糖”,糖纸是透明的,能看到里面橙黄色的糖块,他分给围过来的孩子们,“城里挣钱真不少,俺一个月挣 35 块,比在村里种三亩地还多!这糖是城里百货大楼买的,一毛钱一包,可甜了!”

  孩子们抢着要糖,小柱跑得最快,手里攥着糖,剥开糖纸就塞进嘴里,甜得眯起了眼睛:“二狗哥,城里还有啥好吃的?有没有肉包子?”“有!” 二狗得意地说,“城里的包子铺,肉包子一毛钱一个,皮薄馅大,俺每天早上都吃两个!还有油条,五分钱一根,炸得金黄,可香了!”

  村民们也围过来,七嘴八舌地问。李婶的丈夫扛着锄头,凑过来问:“二狗,城里住得好吗?有没有电灯电话?冬天冷不冷?”“住的工棚,有电灯,晚上亮堂堂的,比煤油灯强多了!” 二狗比划着,“就是没有电话,要写信得去邮局。冬天有煤炉,不冷,俺还盖着城里买的新棉被,比家里的旧棉被暖和。”

  李婶也问:“打工累不累?要不要文化?俺家小柱没读过书,能去吗?”“不累!俺在砖窑厂记账,不用干重活,” 二狗拍着胸脯,“没文化也能去!有体力活,比如搬砖、和泥,一天能挣一块五,就是累点,但不用看天吃饭,每月按时发工资,还能学手艺!” 他特意拍了拍铁牛的肩膀:“铁牛,你赶紧回建筑队!俺听说你要提小组长,管十多个人,将来还能进国营厂,吃商品粮,比在村里种一辈子地强!”

  铁牛的脸更沉了,他慢慢掏出口袋里的复工令,信纸已经被汗水浸得有点软,他递给张老根大爷:“张大爷,建筑队让俺 25 号回去,可春播还得三天才能完,这木耧的调节装置…… 小柱他们还没完全学会。” 张大爷接过信纸,手指有点抖,老花镜滑到了鼻尖,他凑到太阳底下看,眉头皱成了疙瘩:“春播是大事,你走了,这木耧要是出了问题,没人能调;可城里的机会也难得,俺们不能耽误你,娃还等着学费呢。”

  麦秋也掏出自己的调令,递给周明远。周明远接过信封,手指划过上面的公章,沉默了半天:“这是好事啊,县农技站能让‘京农 2 号’推广到更多村,让更多人受益,比在咱们村强。” 他抬头看着麦秋,眼里满是疑惑,“可你走了,村里的盐碱地改良才刚开始,还有春播后的田间管理,谁来盯?俺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。”

  “我也纠结,” 麦秋叹了口气,把调令折好,放回口袋,“县农技站的王站长说,能给俺配个实验室,有先进的测土仪和种子发芽箱,能研究更好的种植技术;可咱们村的五亩盐碱地,刚把 pH 值降到 7.5,还得观察后续的麦苗长势,还有小柱他们,连基本的病虫害防治都没学会,俺走了,心里不踏实。”

  中午十二点,张大妈推着辆小推车送来午饭,车上放着两个大搪瓷桶,一个装着红薯粥,一个装着菜团子,还有一碟腌萝卜干。红薯粥是用窖藏的黄心红薯熬的,加了点小米,熬得黏稠,飘着淡淡的甜香,桶外面裹着层湿毛巾,还冒着热气;菜团子是用白菜和玉米面做的,里面加了点猪油渣,咬一口满是油香;腌萝卜干是去年冬天腌的,脆爽解腻,装在个粗瓷碟里。

  大家坐在田埂上吃饭,却没了往日的热闹。张大妈给林小夏递了个菜团子:“小夏,尝尝俺做的菜团子,城里没有这个吧?” 林小夏咬了一口,点点头:“比城里的面包好吃,顶饿,早上到现在都没饿。”

  二狗边喝粥边给大家讲城里的新鲜事,手里还比划着:“城里有百货大楼,三层高,里面卖啥的都有 —— 有黑白电视机,放在玻璃柜里,能看新闻和电影;还有自行车,‘永久’‘飞鸽’牌的,要凭票买,可贵了;还有连衣裙,红的、绿的、花的,姑娘们穿得可好看了!” 他还说:“俺们砖窑厂要招五个学徒,包吃包住,一个月给 25 块,想进城的跟俺说,俺帮你们报名!”

  几个年轻村民动了心,小柱放下粥碗,凑到二狗身边:“二狗哥,俺没文化,能去当学徒吗?俺有力气,能搬砖、和泥!”“咋不能?” 二狗拍着小柱的肩膀,“有力气就行!俺们厂的老王,跟你一样没文化,现在都能当小组长了,一个月挣 30 块!”

  李婶的丈夫有点不放心:“城里的工棚住得挤不挤?会不会欺负俺们村里人?”“不挤!一个工棚住四个人,有木板床,还有蚊帐,” 二狗说,“没人欺负村里人,大家都是出来挣钱的,互相帮衬还来不及呢!”

  下午两点,春播进度加快,铁牛决定先教小柱调试木耧。他把小柱拉到木耧旁,指着调节手柄:“顺时针转是加量,每转一圈,每亩加一斤;逆时针是减量,转半圈减半斤,播种时要看着手柄上的刻度,别错了。” 他还从口袋里掏出张纸,是他用铅笔在烟盒背面画的改良图,上面画着木耧的结构,标注着 “调节板位置”“锰钢尖安装处”,线条歪歪扭扭,却很清晰:“这是俺想的加把手的法子,你让木匠用杨木做两个把手,钉在耧斗两侧,推起来更省力,不容易累。”

  小柱接过图纸,小心翼翼地折好,放进贴身的口袋:“铁牛哥,你放心,俺肯定学好,不会耽误春播。” 他还学着铁牛的样子,调试了一次播种量,手柄转得有点慢,铁牛在旁边看着,时不时纠正:“再转半圈,刻度到 12 斤,这块地是中等肥力,播 12 斤正好。”

  麦秋则带着周明远,把春播后的管理要点写在纸上。纸是村小学的作业纸,反面接着写,用的是蘸水笔,墨水是蓝黑色的。“4 月 5 号浇返青水,每亩施氮肥 5 斤,要用尿素,别用碳酸氢铵,容易烧苗,” 麦秋边写边说,“要是遇到春寒,温度低于 5℃,就用麦秸覆盖麦苗,每亩盖 80 斤,能提高地温 2℃。” 他还把盐碱地的监测表交给周明远,表格上印着 “日期、pH 值、麦苗高度、叶片数” 几项:“每周测一次,记在表格上,有问题及时写信给我,我会尽快回信。”

  周明远接过监测表,点了点头:“你放心,我会盯紧的,盐碱地要是有变化,我第一时间给你写信。” 他还问:“你真的要去县城吗?村里的人都舍不得你。”“我还没决定,” 麦秋叹了口气,“等春播完了再说,先把眼前的事做好。”

  夕阳西下时,春播完成了大半,剩下的三亩地明天就能种完。林小夏要回城了,麦花送她到村口的老槐树下,老槐树上还挂着去年冬天的麦秸绳,随风轻轻晃。麦花从口袋里掏出个麦秸编的小篮子,是她昨天晚上连夜编的,篮沿编出波浪纹,还染了点浅绿的颜色:“这是俺新学的,装你的文具,想俺了就看看,篮子里还有俺晒的麦花茶,泡水喝,能解渴。”

  林小夏接过篮子,眼里有点红,她从书包里掏出支钢笔,是银色的,笔帽上有个小五角星:“这个给你,好好学习,将来俺教你写城里的字,还教你弹钢琴。” 她还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,是她在城里中学门口拍的,穿着碎花袄,背着新书包:“给你,想俺了就看看照片。”

  两人站在老槐树下,说了半天话,才依依不舍地分开。林小夏坐上村里唯一的拖拉机,往公社车站去,麦花站在村口,看着拖拉机远去,手里紧紧攥着钢笔,眼泪掉了下来。

  铁牛站在田埂上,看着手里的复工令,又看着眼前的麦田,夕阳把麦田染成金色,麦苗在晚风里轻轻晃,像在诉说着不舍。他想起媳妇的信,想起娃的学费,又想起村里人的期待,心里像被拉扯着 —— 一边是城里的升职机会,稳定的收入,能给家里多寄钱;一边是村里的农耕,熟悉的乡邻,还有他亲手改良的木耧,要是走了,真的放心不下。

  麦秋也望着县城的方向,调令上的红字在夕阳下格外清晰,他知道,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,能接触更先进的技术,能让更多人受益;可乡村的土地和村民,像根绳子拴着他的心,让他难以割舍。晚风拂过麦田,麦苗 “沙沙” 作响,像在为他们的选择叹息,春播的结束,成了城乡分野的开端,那道看不见的鸿沟,在每个人的心里,悄悄拉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