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病床前的承诺-《静听风起时》

  陈母拉着麦秋的手往屋里走,麦秋才发现娘的手冻得冰凉,指关节因为攥得太紧而泛白,手心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药渣。

  里屋的光线很暗,窗户糊着的旧报纸被风吹得哗啦响。土炕上堆着两床打补丁的厚被子,陈父躺在中间,脸烧得通红,嘴唇干裂得起了皮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,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。麦秋快步走过去,蹲在炕边,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爹的额头 —— 那温度烫得吓人,比夏天晌午的日头还要灼人,他赶紧缩回手,指腹上还留着残留的热度。

  “早上村医来看过,说是受了风寒转成了重感冒,开了这几片白药片,” 陈母端着个豁口的搪瓷碗走过来,碗里盛着半碗黑乎乎的草药汤,“可药喂进去就吐,烧一点都没退,我只能用湿毛巾给你爹敷额头,可毛巾刚敷上就被焐热了……” 她说着,声音又哽咽起来,拿起炕边的毛巾就要去灶房换水。

  “娘,我来。” 麦秋按住娘的手,接过毛巾。他走到灶房,往铁锅里添了点凉水,把毛巾浸进去,拧得半干,又快步走回里屋。他小心翼翼地把毛巾敷在爹的额头上,看着爹因为凉意皱了皱眉头,呼吸似乎稍微平缓了些,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。

  “药呢?我再试试喂爹吃。” 麦秋看向炕边的纸包,里面躺着四片白色的药片,那是村医从公社卫生院换来的,在当时算是稀罕物。

  陈母把搪瓷碗递给他,碗里的草药汤还冒着热气:“村医说,每次吃两片,用温水送服。你爹早上吃了一次,刚咽下去就吐了,你可得慢点喂。”

  麦秋点点头,先把药片放在爹的嘴边,又用勺子舀了点温水,轻轻撬开爹的嘴唇。陈父的牙齿咬得很紧,麦秋只能一点点把温水送进去,等嘴唇稍微软化了,再把药片推到舌根处,慢慢往下顺。可刚喂完一片,陈父突然咳嗽起来,剧烈的震动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,浑浊的目光落在麦秋脸上,挣扎着想要说话。

  “爹,您别说话,先把药吃了。” 麦秋赶紧按住爹的肩膀,又舀了点温水递过去。

  陈父的嘴唇动了动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:“你…… 你咋回来了?复习班…… 不上了?” 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,想要抓麦秋的手,可刚抬到一半就没了力气,又垂了下去。

  麦秋看着爹虚弱的样子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又酸又疼。他握住爹的手,那双手粗糙得全是老茧,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,此刻却凉得像冰:“爹,复习班的课快结束了,我回来看看您。您别操心那些,好好养病,等病好了,我再回县城。”

  “骗…… 骗人……” 陈父摇了摇头,咳嗽了几声,胸口跟着起伏,“我知道…… 你是担心我…… 可高考要紧…… 你不能耽误……” 他的眼睛慢慢闭上,可嘴里还在念叨,“我这辈子…… 没读过书…… 没走出过陈家庄…… 你不一样…… 你得考出去……”

  麦秋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,砸在爹的手背上。他想起小时候,爹总把他架在脖子上,去公社的粮站卖粮食,路过小学时,会指着教室里的窗户说:“秋啊,将来你要能坐在里面读书,爹就算砸锅卖铁也供你。” 后来 “读书无用论” 盛行,爹虽然没再说过这话,却还是偷偷把他的高中课本藏在炕席底下,怕被人搜走。去年他说要考大学,爹嘴上反对,可每天早上都会多蒸一个窝头,让他带着当晚饭 —— 那是家里省下来的口粮,妹妹都舍不得吃。

  “爹,我不考了。” 麦秋抹了把眼泪,声音带着哭腔,“我在家好好照顾您,帮娘种地,挣工分养家。考大学的事,我不想了,也折腾不起了。”

  “你说啥胡话!” 陈父突然来了力气,猛地睁开眼睛,死死抓住麦秋的手,指甲几乎嵌进麦秋的肉里,“我让你不考了吗?我这辈子没读过书,没见过世面,可我知道读书是好出路!你要是能考上大学,能走出这穷村子,爹就算再苦再累,就算现在就闭眼,也值了!”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,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,混着脸上的汗水,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划出两道痕迹。

  麦秋看着爹发红的眼睛,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。他知道爹不是狠心,是太想让他有个好前程 —— 爹这辈子在地里刨食,知道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,他不想儿子再走自己的老路。

  “秋啊,你爹说得对。” 陈母走到炕边,擦了擦眼泪,从怀里掏出个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包,“这里面是五块钱,是我攒了半年的鸡蛋钱,本来想给你妹妹做件新棉袄,现在你拿着。明天你就回县城,好好复习,别惦记家里。你爹有我照顾,我会按时给他喂药、敷毛巾,等你考完回来,他肯定就好了。”

  麦秋接过布包,能感觉到里面的钱被叠了一层又一层,摸起来硬硬的。他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张一块的,八张五毛的,还有十几张一毛的,最底下压着两张五分的硬币 —— 那是娘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村口卖鸡蛋攒下来的,一个鸡蛋才卖五分钱,这五块钱,要卖一百个鸡蛋才能凑够。

  “娘,这钱我不能要。” 麦秋把布包往回塞,“妹妹的棉袄还没做,家里还等着用钱,我不能拿这个钱。”

  “让你拿着你就拿着!” 陈母把布包又推了回来,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,“你妹妹的棉袄明年再做也不迟,可你的高考只有这一次机会。你要是能考上大学,将来让你妹妹也能去县城读书,比啥都强。” 她蹲下来,帮麦秋把布包塞进棉袄内兜,又用手按了了按,“藏好,别弄丢了。在县城别总吃窝头,买点热乎的吃,别把身子熬坏了。”

  麦秋看着爹娘,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。他知道,爹娘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,这份沉甸甸的期望,比任何复习资料都更让他有动力。他跪在炕边,给爹磕了个头,额头碰到冰凉的炕沿,却觉得心里暖暖的:“爹,娘,我答应你们,我一定好好复习,一定考上大学。将来我要是有出息了,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,再也不用这么辛苦。”

  陈父看着他,虚弱地笑了笑,慢慢闭上了眼睛,呼吸比刚才平缓了些。陈母拉着麦秋的手,把他从地上扶起来:“快起来,别让你爹担心。你一路跑回来肯定饿了,我去给你热个窝头,再煮碗玉米粥。”

  那天晚上,麦秋没敢离开爹的身边。他坐在炕边的小板凳上,借着灶房透过来的微光,一边守着爹,一边把晓燕抄的复习题拿出来看。陈父醒了几次,每次都要问他 “什么时候回县城”,麦秋总是笑着说 “等您再退点烧就走”。陈母则在灶房和里屋之间来回转,一会儿给爹换毛巾,一会儿给麦秋添热水,直到后半夜,才在麦秋的劝说下,靠着炕边打了个盹。

  早上,陈父的烧终于退了些,能坐起来靠在炕头上,喝小半碗玉米粥了。他把麦秋叫到身边,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包,递给麦秋:“这里面是我年轻时攒的几块钱,你拿着。在县城别太省,该花的就花。要是复习累了,就去买个烤红薯吃,暖身子。”

  麦秋打开布包,里面是三张皱巴巴的一块钱,还有一张泛黄的粮票。他知道,这是爹藏了十几年的私房钱,平时连给自己买包烟都舍不得,却愿意全给他。“爹,我真的不用……”

  “拿着!” 陈父打断他的话,眼神很坚定,“你要是考不上,爹不怪你;可你要是因为没好好复习而考不上,爹会遗憾一辈子。你记住,不管结果咋样,你都是爹的骄傲。”

  麦秋攥着布包,点了点头,没再说话 —— 他怕一开口,眼泪又会掉下来。他帮爹盖好被子,又跟娘嘱咐了半天 “按时喂药”“别让爹着凉”,才背着书包往县城走。

  村口的土路还是泥泞的,麦秋走得很慢,每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自家的土坯房,直到再也看不见了,才加快了脚步。他摸了摸棉袄内兜,里面的布包硬硬的,那是娘的鸡蛋钱和爹的私房钱,也是爹娘沉甸甸的期望。他想起晓燕在县城等他的样子,想起刘老师讲的解析几何,想起赵建军给的英语词典,心里忽然变得很踏实 —— 他不是一个人在奋斗,有那么多人在支持他,他不能让他们失望。

  中午的时候,麦秋终于走到了县城。他没直接去学校,而是绕到了县城的供销社门口,用娘给的钱,买了两个烤红薯 —— 一个自己吃,一个给晓燕。烤红薯的香味飘在空气里,暖得他心里发甜,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高考结束后,他和晓燕一起拿着录取通知书,回家给爹娘报喜的样子。

  县一中的教学楼就在前面,麦秋远远地就看见晓燕站在教室门口,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,手里攥着个笔记本,正踮着脚往路上望。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,额前的碎发垂下来,遮住了一点眉毛,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像星星,一看见麦秋,就快步跑了过来。

  “麦秋哥!你可回来了!” 晓燕的声音里满是惊喜,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,递给麦秋,“你不在的这三天,刘老师讲了数列和三角函数,张老师还押了几道作文题,我都记下来了,你赶紧看看,别落下了。”

  麦秋接过笔记本,里面的字迹娟秀工整,每一个知识点都标得清清楚楚,页边空白处还画着小小的笑脸。他把手里的烤红薯递给晓燕:“刚买的,还热着,你吃一个。”

  晓燕接过红薯,咬了一口,甜丝丝的暖意从嘴里流到心里。她看着麦秋,忽然笑了:“麦秋哥,你爹没事了吧?我这几天一直担心你。”

  “没事了,烧退了,能喝粥了。” 麦秋也咬了口红薯,心里暖暖的,“晓燕,谢谢你帮我记笔记。咱们一起好好复习,争取都能考上大学,去同一个城市。”

  晓燕的脸一下子红了,低下头,小声说:“嗯,一起努力。”

  离高考越来越近了,复习班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。每天晚上,麦秋和晓燕都在教室里学到很晚,直到学校的大门要关了,才借着路灯的光往住的地方走。路灯下,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脚步声在空旷的马路上响着,像一首充满希望的歌。麦秋知道,不管最后能不能考上,这段日子里,爹娘的期望、铁牛的帮助、晓燕的陪伴,还有那些在复习班遇到的好心人,都会成为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。他攥紧了手里的复习题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好好考,不辜负每一个支持他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