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县城的复习班-《静听风起时》

  1978 年 3 月 20 日清晨,陈家庄的雪终于停了,天却比下雪时更冷。屋檐下的冰棱冻得笔直,像一把把倒挂的尖刀,阳光照在上面,反射出刺眼的光。麦秋刚把队里分配的积肥任务完成一半,就看见村口的土路上,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帆布包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 —— 是李老师。

  李老师是麦秋高中时的班主任,去年冬天调去了县城教育局,这次回村,是专门给公社送文件的。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干部服,领口系着条灰色围巾,帆布包里鼓鼓囊囊的,除了文件,还装着两本用牛皮纸包着的课本。一看见麦秋,他就笑着招手:“麦秋,跟我来,有好消息给你和晓燕。”

  两人走到村小学的屋檐下,李老师掏出个搪瓷缸子,倒了点从县城带来的热水,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:“县一中要办高考复习班,从 3 月 25 日开到 4 月 25 日,整整一个月。讲课的都是县一中的老教师,有教了三十年数学的刘老师,还有省劳模语文老师张老师,专门针对今年的高考范围讲重点。”

  麦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手里的铁锹差点掉在地上:“真的?那…… 那要多少钱?”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,这种复习班肯定要收费,可家里的情况,他实在没底气开口要。

  李老师喝了口热水,声音放轻了些:“报名费五块钱,还要自己带粮食 —— 学校管蒸,不管菜。不算贵,县一中本来想免费,可公社经费紧张,只能收点成本费。”

  “五块钱?” 麦秋手里的铁锹柄攥得发白,指节都露了出来。他在心里飞快地算账:队里现在每天给 10 分工分,年底折算成钱,1 分工才一毛五,五块钱得挣足足三十四天,还不算中间可能下雨下雪耽误的工。他想起上个月分粮,家里的粮缸只装了半缸玉米面,妹妹每天上学带的窝头,都要掺一半红薯面,哪还有余钱给他交报名费?

  旁边忽然传来脚步声,林晓燕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了过来。她刚给村小学的孩子们上完早课,黑板擦还攥在手里,粉笔灰沾了满手。听见 “五块钱”,她的脚步顿了顿,脸上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:“李老师,我…… 我娘上个月刚给我弟弟买了件新棉袄,家里的钱都花光了,连我这个月的代课费,都先垫给弟弟交学费了。”

  晓燕的声音很轻,却像块石头砸在麦秋心上。他知道晓燕的难处:她爹去年病逝后,家里就靠她娘缝补和她的代课费过日子,弟弟明年要上初中,学费还没着落,五块钱对她家来说,跟天文数字没两样。

  两人站在屋檐下,都没说话。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结了冰的地面上,像两道没精打采的线。远处传来孩子们放学的嬉闹声,还有队里社员扛着锄头去地里的吆喝声,可这些热闹,都跟他们隔着一层冰似的,透不进心里。

  “钱的事,你们俩别愁,我来想办法!”

  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,王铁牛扛着个布包,跑得满头大汗,棉鞋上的雪都没来得及拍掉。他的布包鼓鼓囊囊的,还带着点猪饲料的味道 —— 昨天他家刚卖了头养了半年的小猪,是准备给铁牛娶媳妇的钱。

  “铁牛,你……” 麦秋还没说完,铁牛就把布包往他怀里塞,包里面的钱硌得他胸口发疼。

  “我爹昨天卖小猪,得了十二块钱!” 铁牛抹了把脸上的汗,笑容里带着点得意,“我跟他磨了一上午,说你要是考上大学,将来能帮村里拉化肥、找良种,他才肯给我五块。麦秋,你先拿着,等你考上大学,挣了工资再还我,要是没考上……” 他挠了挠头,笑得更憨了,“没考上也没事,就当我请你去县城见世面了!”

  麦秋打开布包,里面的五块钱叠得整整齐齐,是三张一块的,四张五毛的,还有两张两毛的,都带着点潮湿的猪饲料味。他的眼睛一下子红了,这哪是五块钱?这是铁牛的彩礼钱,是他家半年的指望。“铁牛,这钱我不能要,你……”

  “你别跟我客气!” 铁牛一把按住他的手,力气大得能捏碎骨头,“咱们从小一起长大,你忘了?小时候我掉进河里,是你把我救上来的;去年我娘生病,是你帮我家割了三亩麦子。这点钱算啥?你要是考上大学,我跟着都光荣!将来你要是当了干部,别忘了帮咱村修条好路就行!”

  麦秋攥着那五块钱,钱上的温度透过布包传过来,暖得他胸口发疼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可话到嘴边,却只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他知道,铁牛这情,他这辈子都得记着。

  3 月 25 日早上,天还没亮,麦秋和晓燕就背着书包出发了。麦秋的书包里装着娘连夜蒸的二十个玉米面窝头,一小袋盐,还有晓燕抄的厚厚一沓复习题;晓燕的书包里则装着她爹留下的《高中语文》和《英语单词表》,还有一个铁皮饭盒 —— 是她爹生前用的,用来装咸菜。

  从陈家庄到县城,有整整十五里路,路面结着薄冰,走一步滑一下。麦秋怕晓燕摔着,特意走在靠冰的一侧,让晓燕走在干土路上。晓燕很少去县城,眼睛里满是好奇,路过公社的砖厂时,她指着那些冒着烟的烟囱问:“麦秋哥,城里也有这么大的烟囱吗?”

  麦秋摇摇头,脚步慢了些:“我只小时候跟我爹去县城卖过一次粮食,只在粮站待了一会儿,没敢到处逛。不过我听李老师说,城里有两层的砖瓦房,还有卖油条的小摊,香味能飘半条街。”

  两人走了两个多小时,快到县城时,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。有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的工人,车把上挂着饭盒;有背着布包去赶集的农民,手里提着鸡笼;还有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干部,走路都带着风。晓燕盯着那些自行车,小声说:“你看,这么多自行车,比咱们村的牛还多。要是将来咱们能有一辆自行车,去县城就不用走这么远了。”

  麦秋笑着点头,心里却悄悄记下了 —— 要是真能考上大学,他第一个愿望,就是给晓燕买一辆自行车。

  县一中坐落在县城的东头,是一座青砖砌的教学楼,比村里的小学亮堂多了。教学楼的门口挂着块木牌子,上面写着 “高考复习班报名处”,几个穿着中山装的老师正忙着登记。麦秋和晓燕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,才把报名费交了,领了两张听课证 —— 红色的纸,上面盖着县一中的公章。

  复习班设在二楼的大教室,里面摆着三十多张木桌,桌腿都有些摇晃,却擦得干干净净。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,有像麦秋这样穿着打补丁棉袄的农村青年,有穿着的确良衬衫、戴着手表的回城知青,还有几个戴着眼镜、背着新书包的应届毕业生。麦秋和晓燕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,刚把书包放好,上课铃就响了。

 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走了进来,手里拿着本《数学手册》和一支粉笔,他就是李老师说的刘老师。刘老师走上讲台,先对着台下鞠了一躬,声音洪亮:“同学们,我知道大家来这里不容易,有的要走十几里路,有的要顶着家里的压力。但我想告诉大家,今年的高考,是改变命运的机会,咱们一起努力,不让自己后悔!”

 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,麦秋和晓燕也跟着鼓掌,手掌都拍红了。刘老师开始讲解析几何,他的板书工工整整,每一个公式都写得清清楚楚,遇到难理解的地方,就举农村里常见的例子:“比如这道题,求三角形的面积,咱们可以把它想成地里的田埂,知道两边的长度和夹角,就能算出这块地能种多少麦子……”

  麦秋之前总觉得解析几何难,可听刘老师这么一讲,忽然就明白了。他拿出晓燕抄的复习题,在上面飞快地记笔记,遇到没听懂的地方,就用铅笔做个记号。晓燕的语文笔记记得又快又好,她知道麦秋的语文基础差,特意在旁边用红笔标上 “重点背诵”“易错字形”,还把近义词辨析写在页边空白处。

  中午休息时,学校的食堂里飘着蒸窝头的香味。麦秋和晓燕拿着自己带的窝头,坐在操场的草地上,就着咸菜吃。窝头是玉米面做的,有点干,咽下去时剌得嗓子疼,可两人却吃得很香 —— 这是他们能抓住的,离梦想最近的机会。

  “你们是陈家庄的吧?” 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。麦秋抬起头,看见一个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的青年,手里拿着个白面馒头,正笑着看着他们。青年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很亮,他就是赵建军,去年在陈家庄插过队的回城知青。

  赵建军在他们身边坐下,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《英语词典》,递给麦秋:“这书你们拿着用,我还有一本。去年在陈家庄插队时,多亏你们村的人照顾,现在我也帮不上别的,这点东西不算啥。”

  麦秋接过词典,封面已经磨得发毛,里面夹着很多小纸条,上面写着英语单词的中文注释。他知道,这本词典在当时有多珍贵,城里的知青都把它当宝贝。“赵哥,这…… 这太贵重了,我们不能要。”

  “拿着吧!” 赵建军把词典往他手里塞,“高考英语占三十分呢,得多背单词。我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,你们基础好,再加上这本词典,肯定能多拿分。等你们考上大学,要是去北京,我还能请你们吃炸酱面!”

  麦秋攥着词典,心里暖暖的。他忽然觉得,这趟县城没白来,不仅能学到知识,还能遇到这么多好心人 —— 铁牛的五块钱,李老师的消息,赵建军的词典,还有晓燕的陪伴,这些都像一束束光,照亮了他的复习路。

  接下来的十几天,麦秋和晓燕每天都早早地去教室,最晚一个离开。刘老师讲的数学题,他们晚上回去再做一遍;张老师讲的作文技巧,晓燕都整理成笔记,两人一起背诵。有时候遇到不懂的题,他们还会跟赵建军和其他知青讨论,教室里的灯,常常亮到学校关门。

  可麻烦还是来了。2 月 10 日中午,麦秋刚把饭盒打开,准备吃午饭,就看见二婶子从校门口匆匆跑进来,脸上满是焦急:“麦秋!不好了!你爹感冒了,高烧不退,村医说怕是要转成肺炎,你赶紧回家!”

  麦秋手里的饭盒 “啪” 地掉在地上,窝头撒了一地。他顾不上捡,抓起书包就往校外跑,连跟晓燕说一声都忘了。赵建军想拦他,却没拦住:“麦秋,路上慢点!我帮你跟老师请假!”

  麦秋没回头,只是拼命地跑。县城的马路很平,可他却觉得比村里的土路难走多了。风灌进他的衣服里,冻得他浑身发抖,可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—— 他满脑子都是爹的样子,想起爹平时省吃俭用,想起爹上次撕了他的复习题又偷偷帮他捡起来,想起爹说 “你要是能考上大学,爹就算再苦再累也值了”。

  他跑得飞快,路过油条摊时,香味飘得很远,可他却没心思看一眼;路过自行车队时,铃声响得刺耳,可他却只想快点回家。他知道,爹是他的天,天不能塌。

  十五里路,他跑了不到一个小时,鞋底子都磨破了,脚也磨出了血泡。快到村口时,他看见娘正站在井台边,往路上望,头发被风吹得很乱,脸上满是泪痕。

  “娘,我爹怎么样了?” 麦秋跑过去,抓住娘的手,手心里全是汗。

  陈母看见他,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:“你爹…… 你爹烧得说胡话了,嘴里还念叨着你的名字,说让你好好复习……”

  麦秋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。他跟着娘往家跑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爹千万不能有事,千万不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