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4章 肩承雪域-《清虚伏魔录》

  汽车终于驶入北京城区范围,车窗外是灰蒙蒙的都市天空。打开车窗,一股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尘埃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,与西安古墓里那种沉淀了千年的阴冷泥土气息截然不同,却又同样令人窒息。看着外面街道熙熙攘攘在人群,感觉我们像从一个凝固了时间的琥珀中突然被抛回了喧嚣的沸水。西安将军墓里的生死搏斗,祖元君燃烧战意最后助我脱险的场景,在眼前挥之不去。那些壁画上狞笑的魔影,棺椁中几乎破封而出的凶煞之气,都成了烙印在神经上的图腾。

  仅仅过了几日,师父的电话就在一个黄昏追了过来。铃声划破屋内沉闷的空气,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又带点敬畏的名字。

  “西安那头的事,到底如何了?”师父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,有些沙哑,却依旧沉稳如磐石。他人在外地,想必事务缠身,我也没敢贸然打扰。

  我定了定神,将将军墓里险死还生的经过,尤其是祖元君最后相助脱险的事情,尽量平稳地复述了一遍。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,只有轻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。半晌,师父一声悠长的叹息才传过来:“凶险…真是难为你了。以你现在的道行根基,能全身而退,已是万幸中的万幸。幸好得祖师相助。” 他顿了顿,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感念,“若无祖元君鼎力相帮,此番,你我师徒怕已是阴阳两隔。”

  “师父,您怎么跑西藏去了?”我忍不住问道。

  “封印的事,有些关节松动了。”师父言简意赅,“这边有桩大事,非我辈出手不可。”

  “情况棘手吗?”我的心提了起来。

  “棘手与否,都得做。刚到这里,先处理些旁枝末节。接下来,要跑几个要紧的地方。”师父话锋一转,语气陡然凝重,“徒儿,你可知晓‘十二镇魔地’的传说?”

 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幅古老而神秘的图卷:“您是说…《西藏镇魔图》里记载的那十二座寺庙?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为镇压罗刹魔女所建?”

  “不错!”师父的肯定斩钉截铁,“千年封印,岁月侵蚀,其力渐衰。此番,正是应此地大喇嘛之请,前来助其加固封禁。详情这几日仍在磋商。”他稍作停顿,仿佛在斟酌词句,“这十二镇魔地,并非仅仅流于传说,它们真实存在于这雪域高原的筋骨血脉之中。”

  师父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,激起千层浪。千年传说,竟是真的!那些只在泛黄典籍和玄门秘录里闪烁其词的地名,那些象征着高深佛法与古老契约的庙宇,此刻仿佛从历史的迷雾中显露出巍峨的轮廓。

  “国庆假期将至,”师父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,“你与虚乙,可愿过来?一来助为师一臂之力,二来,也带你们见识见识这世界屋脊的风光。”

  “好!”我几乎不假思索,心头涌起一阵探险的激悦,“我们这就准备动身。不过路途遥远,只能飞机到拉萨了。”

  “无妨,”师父应道,“我与你师伯在拉萨贡嘎机场等候。记着,随身的法器,可以尽量带一些,这次的事情不算太难,就是需要跑的路程太远,法事主要我来做,如果高原反应我撑不住,到时候你俩顶上。”那最后一句的份量,沉甸甸地压在了听筒上。

  放下电话,我立刻拨通了师弟虚乙的号码。电话那头的欢呼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:“西藏?!师兄!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!咱们什么时候走?现在吗?”

  他那股子毫无城府的兴奋劲儿冲淡了我心头的凝重,忍不住也笑了:“我也没去过。这就看票,事不宜迟,明天上午如何?我公司那边安排一下,晚上收拾行装,明早机场汇合!”

  翌日清晨,天光微熹,我和虚乙已拖着行李站在了首都机场航站楼喧嚣的人潮中。师弟穿着一件崭新的冲锋衣,背着一个鼓鼓囊囊、塞满各种据说能抗高原反应“灵丹妙药”的大背包,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,东张西望,活像第一次进城的山娃子。我则简单许多,一个结实的登山包,里面除了必要的衣物,便是用黄绸仔细包裹的法器:令牌,天蓬尺,几道紧要关头才动用的灵符,它们紧贴着我的背脊,传来沉甸甸的踏实感。

  四个半小时的飞行,舷窗外从华北平原的平坦辽阔,渐渐过渡到云海之下层峦叠嶂、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,最终,一片难以用言语形容的、覆盖着永恒冰雪的巨大山脉撞入眼帘——青藏高原到了。飞机开始下降,巍峨连绵的雪山如同大地的脊梁,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而圣洁的光芒。贡嘎机场孤悬在雅鲁藏布江河谷的开阔地带,跑道尽头,便是直刺苍穹的皑皑雪峰。

  随着人流走出略显简陋的机场大厅,高原那清冽、稀薄,带着阳光和风沙味道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,让人精神一振,同时也带来一丝微妙的窒息感。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,一眼便看到了出口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。

  是师父和师伯!他们并肩站着,身上是便于行动的深色冲锋衣裤,风尘仆仆。大半年未见,两人竟都清瘦了一大圈。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皱纹,皮肤显得黝黑而粗糙,尤其师伯,两颊甚至有些脱皮的痕迹。师父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睛,此刻也布满了长途奔波的血丝,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,穿透人群,准确地落在我和虚乙身上。

  “师父!师伯!”虚乙已按捺不住,拖着行李小跑过去,声音因激动和高原反应而有些变调。

  师伯露出宽厚的笑容,伸手拍了拍虚乙的肩膀:“小子,结实了。”师父则对我微微颔首,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,像是在确认什么,随即道:“路上顺利就好。走,先安顿下来,填饱肚子再说。”

  师父开着一辆半旧的陆地巡洋舰,载着我们驶向拉萨市区。沿途的景象对我和虚乙而言,充满了新奇。公路两侧是宽阔的河谷,裸露着大片灰黄色的砾石滩。远处山势陡峭,植被稀疏,呈现出一种粗犷而苍凉的基调。天空是令人心醉的湛蓝,大朵大朵的白云低垂,仿佛触手可及。偶尔能看到成群的黑色牦牛在稀疏的草甸上缓慢移动,或是身着厚重藏袍的牧民,赶着羊群,在天地间构成一幅亘古不变的剪影。河谷边缘,依着山势,分布着一些宁静的藏族村落。方正的藏式民居多用石块垒砌,平顶,窗框和门楣则涂饰着鲜艳的白色、黑色和赭红色,在荒凉的大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。屋顶上、山口处,随处可见五色经幡在高原强劲的风中猎猎作响,如同一片片跃动的彩色火焰,无声地诵念着六字真言。

  车子最终停在了布达拉宫脚下的一家藏式家庭旅馆。卸下行李,师父便带我们去附近一家地道的藏餐馆。酥油茶浓烈的奶腥和咸味,糌粑粗粝的口感,还有那叫不出名字的当地菜肴,都让习惯了北方口味的我和虚乙直皱眉头,勉强下咽。师父和师伯倒是神色如常,显然已适应了此地饮食。

  饭后,在旅馆那间弥漫着淡淡藏香和酥油气味的简陋房间里,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下,师父铺开了带来的地图和几份复印的古旧文献,开始详述此行的真正目的。

  “此次,”师父指着地图上拉萨的位置,手指划过辽阔的藏区,“是受大昭寺主事大喇嘛之托。千年前,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迎娶大唐文成公主,公主深谙风水星象,观此雪域地形,竟酷似一仰卧的罗刹魔女。”师父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历史的回响,仿佛在诵读一卷尘封的经文,“魔女心窍之处,正是如今大昭寺所在的卧塘湖。为镇压其魔性,使其不能为祸人间,在公主指引下,于魔女四肢百骸的关键穴位,依北斗七星及五行方位,兴建了十二座镇魔神庙。这便是‘十二镇魔地’的由来。千年以降,朝代更迭,世事沧桑,其中八座寺庙或湮灭于战火,或倾颓于岁月,连确切遗址也已难觅,更有几座如今已在他国境内。”

  师伯接口道,语气带着勘舆寻脉者特有的笃定:“我们翻阅了无数史志舆图,又请益了清虚祖师,才勉强圈定这十二处大概的方位。大喇嘛的委托,便是要我们以道门秘法,引天地浩然之气,在这十二处关键节点区域,加固那已日渐衰微的古老封印。”他指了指桌上大喇嘛提供的相关资料,“遗迹尚存、位置明确的,仅余四座。其余八处,我们需尽可能接近其古时方位,设坛行法。每处法事,约需半个时辰,然则这行程,”他手指在地图上由拉萨向四方辐射,画出一个巨大的、覆盖整个藏区及边缘地带的圆弧,“山高路远,动辄千里,绝非易事。我们需争分夺秒。”

  师父看着我和虚乙,眼中既有期许,也有凝重:“此行非游山玩水,切记。法器随身,警醒心神。”他将清单递给我,“十二寺分三组:镇边四寺,锁其肩足;镇节四寺,固其肘膝;镇翼四寺,封其掌心足心。我们按远近次序,自拉萨始发。”

  翌日,天色未明,寒气刺骨。我们师徒四人便已发动了那辆陆地巡洋舰,驶离尚在沉睡的拉萨。目标:墨竹工卡县——镇右肩的噶泽寺。

  车子沿着拉萨河向东行驶。晨曦初露,给东方的山巅镶上一条耀眼的金边。河面笼罩着淡淡的白色寒气,水流平缓,倒映着瓦蓝的天空和岸边的金黄杨树林。公路蜿蜒,海拔逐渐抬升。窗外不再是拉萨河谷的相对温润,山势变得愈发陡峭,岩石裸露,呈现出冷硬的铁灰色和赭红色。山坳间偶尔出现的小片青稞田,泛着即将成熟的淡黄色,在荒凉的山体中顽强地昭示着人烟。路旁可见零星的玛尼堆,刻满经文的石块被风吹日晒得光滑圆润,无声诉说着信仰的坚韧。

  抵达墨竹工卡县城时,已近正午。县城不大,依山而建,藏式房屋错落有致。噶泽寺并不在县城中心,而是坐落在城外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坡上。寺庙规模远不能与拉萨的大寺相比,甚至显得有些局促和破败。红、白、黄三色的主殿外墙色彩已显黯淡剥落,寺顶的金色法轮在高原强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固执的光芒。几个红衣喇嘛安静地坐在殿前石阶上晒太阳,面容平和,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的群山,仿佛已在此静坐了千年,与山石融为一体。

  我们并未惊扰寺中僧人。在师父的指引下,于寺庙后方一处较为平坦、视野开阔的背风坡地,迅速设下简易法坛。黄布铺地,香炉居中,符箓、法铃、法剑一一陈列。虚乙和我分立坛前两侧护法,师伯则在一旁凝神戒备。

  师父立于坛后,神色肃穆。他深吸一口气,高原稀薄的空气似乎对他毫无影响。手中三清铃“叮铃”一声脆响,清越之音瞬间荡开,仿佛穿透了稀薄的空气,直抵云霄。他脚踏罡步,身形沉稳如扎根于磐石,口中念念有词,是古老而晦涩的道门真言。随着咒语的节奏,他左手掐诀,右手法剑在空中划出道道玄奥的轨迹,剑尖隐隐有微不可察的淡金色光芒流转。

  我和虚乙凝神静气,将自身的道力缓缓注入法坛四周,形成一层无形的护持。能感觉到周遭的气场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,一种无形的、带着岁月沉淀的沉重压力从脚下的大地深处隐隐透出,仿佛那被镇压的魔女正在沉睡中不安地翻动。空气变得粘稠,风似乎也停滞了。师父的诵咒声陡然拔高,如同惊雷炸响在这寂静的山坡,手中的法剑猛地向法坛中心一指!

  “镇!”

  一声断喝,如同金铁交鸣。坛上香炉中的三炷清香,烟柱笔直上升,瞬间粗壮了一倍有余,散发出降真香的气息。那股来自地底的沉重压力,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。阳光似乎重新变得温暖而透彻,山风也再度流动起来,带来远处青稞田的干燥气息。师父缓缓收势,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他长长吁出一口气,那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短暂的白雾。

  “成了。”师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但眼神却亮得惊人,“走,下一站,那曲!”

  未做丝毫停留,我们立刻上车,调转方向,朝着广袤无垠的藏北草原疾驰。车子沿着青藏公路向北飞驰,窗外的景象迅速从高山峡谷过渡到辽阔的高原草甸。天空变得异常高远,蓝得纯粹而深邃。无边无际的草场像一块巨大的、黄绿交织的地毯铺向天边,与远方的雪山相接。成群的牦牛和藏羊像珍珠般散落其上,牧民的黑色帐篷如同小小的甲虫点缀其间。偶尔能看到藏原羚(俗称白屁股)在远处警觉地张望,发现车辆后便轻盈地跳跃着消失在草浪之中。道路笔直地延伸向天际,仿佛没有尽头。只有那永不停歇的、带着草籽和牛羊粪气息的风,猛烈地拍打着车窗,提醒着这片土地的原始与野性。

  抵达那曲县城时,已是黄昏。这座藏北重镇,海拔更高,空气更加稀薄寒冷。县城街道宽阔,但行人稀少,透着一股边陲的寂寥。夕阳给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脉披上了一层壮丽的金红。此行第二座寺庙——镇右足心的仓巴弄伦寺,其遗迹据说就在那曲县西北的草原深处,具体位置早已不可考。

  我们并未深入草原腹地,而是在县城边缘一处地势较高、相对背风的草坡上设坛。时值深秋,草色枯黄,在晚风中起伏如浪。远处,念青唐古拉巨大的山体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,沉默地俯视着这片苍茫大地。法事过程与噶泽寺相似,师父依旧沉稳持重。然而,在这片更为空旷寂寥的高原腹地行法,感受到的压力似乎更为宏大而原始。当师父最后一声“镇”字喝出,脚下的大地仿佛传来一声极其悠远、极其轻微的叹息,随即彻底归于沉寂。只有风,永不停歇地呼啸着掠过枯草。

  法事完毕,夜色已浓。高原的星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,银河璀璨,星辉如瀑,清冷的光辉洒满无垠的荒原。我们连夜驱车回返,中途绕行至闻名遐迩的纳木错湖畔稍作休整。夜色下的圣湖如同一块巨大的墨玉,倒映着漫天繁星和远处唐古拉雪峰的朦胧轮廓,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卵石,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声响,涤荡着白日奔波的疲惫与法事带来的精神紧绷。我们在湖边静立片刻,感受着这天地间至纯至净的灵气,无人言语,唯有风声、水声和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