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章 金陵荡秽-《清虚伏魔录》

  虚乙立刻忙碌起来。他换上法衣,神情变得庄严肃穆。我们合力搬来一块相对平整的大青石权作法坛桌子垫脚。点燃带来的长明油灯和香烛,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。虚乙将那个崭新的竹编大花盘置于法坛中央,开始布置。

  他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:先以朱砂在花篮内部绘制繁复的符咒,金光微闪,隐入竹篾;接着将抄写好的超度经文仔细叠放进去;再放入一块新鲜的生猪肝,最后,在花篮周围,以特制的草药香粉混合朱砂,撒出内外三层的环形阵图,每一个节点都对应着不同的星宿方位。整个过程一丝不苟,空气中弥漫着朱砂的微辛和草药的奇异清香。

  准备就绪。虚乙立于法坛之前,手掐法诀,脚踏罡步,口中开始吟诵古老而拗口的咒文。他的声音起初低沉清晰,如同山涧溪流,在寂静的废墟中流淌。渐渐地,咒音拔高,变得宏亮而充满穿透力,如同洪钟大吕,每一个音节都似乎引动着无形的力量。

  随着咒语的持续,异象陡生!

  那置于法坛中央的竹编花篮,竟无风自动,极其轻微地旋转起来!篮中那叠放整齐的经文,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,一页页自行翻动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!紧接着,一股极其淡薄、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灰黑色雾气,如同无数细微的溪流,开始从废墟的各个角落、从地面、从残破的墙壁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,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吸力牵引着,缓缓地、持续不断地朝着那个旋转的花篮汇聚而去!

  更奇异的是,在花篮上方不足三尺的虚空之中,在那些汇聚的灰黑雾气缭绕之间,竟隐隐约约浮现出变幻的光影!那光影起初模糊不清,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。但随着咒音愈发急促高亢,光影迅速变得清晰、生动——

  是扬州瘦西湖畔!二十四桥明月夜,波光粼粼,画舫悠悠,岸边垂柳依依,仿佛还能听到隐约的丝竹管弦之声!光影流转,瘦西湖景致倏然淡去,另一幅更加壮丽辉煌的景象接踵而至:洛阳上元夜!火树银花不夜天,千万盏花灯如星河倒泻,璀璨夺目,照得夜空亮如白昼!熙熙攘攘的人群,喧天的锣鼓,舞动的长龙…那是盛唐气象的惊鸿一瞥!

  “造盘科仪”的核心幻境显现了!它以无上法力,演化出世间最繁华、最令人迷醉的盛景,这是对阴魂厉魄最深沉的诱惑!那些被幻境吸引、被贪婪和执念蒙蔽的阴邪之物,会不由自主地投入其中,如同飞蛾扑火!

  虚乙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,脸色微微发白,但他持咒的手势依旧稳定,声音如同磐石般坚定。花篮周围的阴风旋转得越来越快,上方幻化的扬州盛景、洛阳烟火交替闪烁,瑰丽得令人心醉神迷。更多的灰黑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,如同百川归海,疯狂地注入花篮。雾气中,隐约可见无数扭曲变幻、痛苦嘶吼的面孔一闪而没,那是被吸引而来的、充满戾气的恶灵残影!

  花篮内部仿佛成了一个小型的异度空间,容纳着被幻境迷惑的无数阴魂。虚乙眼神如电,紧盯着花篮的变化,口中咒语陡然一变,变得更加威严、充满敕令的气息!他并指如剑,朝着花篮侧面一个特定的方位猛地一指!

  “生门,开!”

  随着这一声敕令,花篮侧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朱砂绘制的符箓突然亮起一道微弱的白光,形成一个小小的、仅容一缕气息通过的“门户”。这便是科仪中预留的“生门”。一些颜色相对浅淡、怨气不深的灰白雾气,似乎感应到了某种指引,带着茫然和一丝解脱的意味,挣扎着从那个“生门”悄然逸出,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,迅速消散在四周的虚空之中——那是尚有善念、未曾造下深重罪孽的游魂,被给予了超脱的机会。

  而那些颜色浓黑如墨、翻腾着暴戾和怨恨气息的雾气,则被幻境彻底迷惑,不顾一切地涌向花篮深处,消失在那不断变幻的繁华景象里,如同泥牛入海,再无逃脱的可能。

 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。虚乙身上的法衣已被汗水浸透,后背显出一片深色。法坛上的香烛剧烈摇曳,长明灯的火苗忽明忽暗。终于,当涌入花篮的灰黑雾气变得极其稀薄,几乎断绝时,虚乙眼中精光爆射,持咒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限,如同九天雷霆炸响:

  “天火地精,焚邪荡秽!敕!”

  他猛地抓起法坛上早已备好的一沓符纸,迎风一抖,符纸点火燃烧,化作一个炽烈的火球!他毫不犹豫地将燃烧的符纸投入那旋转的竹编花篮之中!

  “轰!”

  一声沉闷的爆响!仿佛花篮内部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燃!那承载着无数阴魂、演化着繁华幻境的竹编花篮,连同里面所有的经文、猪肝、汇聚的阴煞秽气,猛地腾起一股幽蓝色的火焰!火焰并不炽热,反而带着一种刺骨的阴寒,瞬间将整个花篮吞噬!篮中那些扭曲的面孔发出无声的凄厉惨嚎,在幽蓝的火焰中剧烈挣扎、扭曲、变形,最终化为缕缕青烟,连同那些令人迷醉的扬州景、洛阳灯,一同被这来自幽冥的业火焚烧殆尽!

  火焰持续燃烧着,发出滋滋的轻响。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焦糊、腥臭和奇异草药香气的味道弥漫开来。废墟里的空气仿佛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清洗,虽然依旧荒凉,但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黏腻感,却如同被烈日暴晒过的潮气,消散了大半。

  当最后一缕幽蓝火焰熄灭,地上只剩下一小堆灰白色的、极其细腻的灰烬时,虚乙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,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,脸色苍白如纸,几乎站立不稳。我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。

  “成了…”他声音嘶哑,带着巨大的疲惫,但眼神却异常明亮,“这方圆数里,至少能清净个三年五年了。”

  乔院长夫妇一直远远地、屏息凝神地看着整个过程。此刻,乔院长快步上前,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震撼,紧紧握住虚乙的手,又转向我:“太…太感谢了!辛苦了!辛苦了!虽然看不见具体发生了什么,但…感觉完全不同了!就像…就像闷热的桑拿天突然下了一场透雨!”他望向围墙外那片沉寂的宿舍区,眼神充满了希望。

  乔夫人则心疼地看着虚乙苍白的脸,连声道:“快歇歇!快歇歇!真是累坏小师傅了!”

  最后,是林秀的心愿。在法坛的余烬旁,我们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面。虚乙恢复了些力气,亲自点燃了一小堆金箔纸钱和元宝。乔乔小心翼翼地将那份精心打印、装订,几乎与真品无异的毕业证书扫描件,以及一套用上好彩纸精心糊制的学士服,乔乔亲手参与制作,连垂布的流苏都一丝不苟,郑重地投入火中。

  橘黄色的火焰温柔地舔舐着纸页和彩衣。火光跳跃中,那份承载着无尽遗憾的证书渐渐卷曲、焦黑、化为灰烬。那套象征着青春与梦想的学士服,在火焰中似乎真的舒展开来,衣袂飘飘,最后化作一缕轻烟,袅袅升腾,消散在清朗了许多的夜空里。

  乔乔凝视着那飞散的轻烟,双手子午诀,默默祈祷。

  法事彻底结束。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。乔院长夫妇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体验南京的夜市。车子驶离那片废墟,汇入城市的璀璨灯火。在夫子庙附近人头攒动的大排档,各种美食的香气扑面而来:鸭油酥烧饼、锅贴、赤豆元宵、桂花糖芋苗…喧闹的人声、食物的香气、秦淮河畔的桨声灯影,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繁华图景。经历了废墟中的肃杀与神秘,此刻的人间烟火,显得格外温暖动人。

  周日清晨,天朗气清。二师姐开着她那辆城市SUV,载着我和虚乙,还有乔乔,驶离南京市区,前往扬州。高速两旁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风光,河网纵横,稻田青翠,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其间,如同一幅流动的水墨画。

  车内气氛轻松。虚乙瘫在后座补觉,鼾声轻微。二师姐专注地开着车。乔乔坐在副驾,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,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后的宁静。车子驶过润扬大桥,浩渺的长江水在阳光下闪耀着万点金光。

  “对了,”乔乔忽然转过头,声音轻快,打破了车内的宁静,“忘了跟你们说,昨天夜里,我又梦见林秀了。”

  我们立刻都看向她。

  “这次的梦,一点也不吓人,特别…温暖。”乔乔的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,眼神明亮,“还是在宿舍楼,但阳光特别好,金灿灿的,从窗户照进来。林秀就站在那片阳光里,穿着我们给她烧过去的那套学士服!带着金色的垂布流苏,特别合身,特别精神!”

  她比划着,语气充满了欣慰:“她一直在对我笑,笑得特别开心,特别轻松,跟以前梦里那种阴郁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!她对我连连鞠躬,说:‘乔乔,谢谢你们!真的谢谢你们!毕业证和学士服我都收到了!崔府君大人亲自帮我签收的!’她还说,终于可以去‘那边’报到了,完成最后的手续,再不用当个没着没落的孤魂野鬼了…”乔乔的声音有些哽咽,但笑容依旧灿烂,“她说…她终于可以安心地去开始新的‘旅程’了。”

  车厢里一片安静。阳光透过车窗,暖洋洋地洒在身上。听着乔乔的讲述,仿佛能真切地看到那个穿着学士服、沐浴在阳光里微笑的女孩。那份跨越生死的感激和释然,如同暖流,无声地浸润着每个人的心田。虚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,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梦话,脸上似乎也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。

  扬州的早餐,果然名不虚传。富春茶社里人声鼎沸。滚烫的魁龙珠茶香气四溢。烫干丝细如发丝,堆叠如小山,淋上麻油酱汁,鲜香爽口。蟹黄汤包皮薄如纸,汤汁丰盈,用吸管轻轻一戳,金黄的蟹油汤汁便涌入口中,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。三丁包子馅料饱满,笋丁、肉丁、鸡丁的完美结合。虚乙吃得头也不抬,直呼“人间值得”。

  白天畅游瘦西湖。虽无杭州西湖的浩渺,却胜在清秀婉约。五亭桥如莲花盛开于碧波之上,白塔倒影清晰如画。乘一艘小船,在蜿蜒的水道中穿行,两岸杨柳依依,亭台楼阁点缀其间,移步换景,美不胜收。下午在古韵悠悠的东关街闲逛,青石板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,三和四美的酱菜香气扑鼻,谢馥春的古典妆品琳琅满目,空气中弥漫着牛皮糖的甜香和扬州老鹅的独特卤香。

  傍晚时分,我们驱车返回南京。夜色中的金陵城灯火辉煌。

  周一清晨,天刚蒙蒙亮,我和虚乙便告别了二师姐和乔乔,踏上了返京的路途。虚乙发动车子,越野车驶出酒店地库,汇入南京城早高峰的滚滚车流。车窗外的梧桐树高大茂密,枝叶在晨风中摇曳,发出沙沙的轻响,仿佛在无声地告别。

  车子一路向北。再次驶过长江大桥,辽阔的江面在朝阳下闪耀着粼粼波光。途经广袤的苏北平原,大片金黄的麦田在夏日的风中翻滚着波浪,预示着冬麦丰收的临近。进入山东境内,熟悉的丘陵地貌重现。过了德州,广袤的华北平原在车窗外铺展开来,单调而坚实。旅程漫长而枯燥,虚乙大部分时间在开车,偶尔换我接手时,他便抓紧时间在后座补眠,鼾声时起时伏。

  当熟悉的“北京”路牌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,已是暮色四合。城市的轮廓在灰蒙蒙的暮霭中显现,高楼大厦的灯光次第亮起,勾勒出庞大都市的筋骨。车子汇入五环汹涌的车流,喇叭声、引擎声交织成一片熟悉的都市噪音。

  回到熟悉的公寓,放下沉重的行李,身体被巨大的疲惫感淹没。然而,属于都市的忙碌节奏,并不会给你太多喘息的时间。第二天一早,换上熨帖的衬衫西裤,挤进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车厢,重新淹没在写字楼的人潮之中。

  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,窗外是钢筋水泥的丛林。电话、邮件、会议、报表…熟悉的一切迅速将泰山的风、南京的灯、废墟的烟尘、以及那个穿着学士服在阳光里微笑的模糊身影,推挤到了记忆的边缘。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,平静得仿佛那几日的离奇奔波,只是一场色彩过于浓烈的幻梦。

  直到一周后的某个下午。

  我正在电脑前修改一份冗长的项目方案,隔壁工位的同事小李,一个热衷于刷各种本地奇闻异事论坛的八卦小能手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滑动转椅凑了过来,把手机屏幕杵到我眼前。

  “哎,老大,你看看这个!邪门了!”他压低声音,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,“就那个某某大学,南京那个,老有闹鬼传闻那个!你看这帖子!”

  屏幕上是一个本地论坛的帖子,标题耸动:《离奇!XX大学周边环境监测站数据异常波动!》。帖子内容很简短,附了一张模糊的截图,似乎是某个官方环境监测子站的后台数据曲线图。在其中一个代表“环境辐射背景值(非核)”的指标上,标注着“异常低值”。

  小李指着那条断崖式下跌的曲线,手指点着那个日期:“看时间!就是上周六晚上!数据突然跌到谷底!持续了几个小时,然后才慢慢回升!发帖的人说,他们监测站的人都懵了,仪器反复检查没毛病,就是那晚那片区域的某种‘背景值’莫名其妙地低得吓人!下面评论都炸锅了,说什么的都有,有猜地下磁场的,有猜外星人的,还有几个神神叨叨的说肯定是那片地方被‘净化’了…”他挤眉弄眼地看着我,“老大,你说…这算不算…科学撞鬼了?”

 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清晰的日期上——正是我们在那片拆迁废墟里行“造盘科仪”的夜晚。

 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鼠标滚轮,方案文档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起来。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虚乙那穿透夜色的威严咒语,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幽蓝色的火焰,以及那套在火光中渐渐舒展、化为轻烟的纸糊学士服…

  窗外,北京灰蓝色的天空下,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,掠过写字楼冰冷的玻璃幕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