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北平初至遇故交-《沪上烟雨烬余簮》

  火车轮轨撞击铁轨的声响逐渐放缓,最后在一声悠长的汽笛声里停稳。苏清沅扶着车窗起身时,指尖还残留着玻璃上凝结的凉意——从上海到北平,三日两夜的行程里,她多数时候都在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,那些从江南水乡的青瓦白墙,逐渐变成华北平原的黄土高坡,最后映入眼帘的,是北平车站那座带着西洋风格的红砖墙建筑,墙头上爬着些许枯黄的藤蔓,倒有几分岁月沉淀的沧桑。

  拎着随身的藤箱走下火车,一股干燥的风迎面吹来,夹着淡淡的煤烟味和远处胡同里飘来的炒栗子香。苏清沅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浅灰色羊毛大衣,目光扫过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。不同于上海火车站的摩登喧闹,北平的车站里多了几分沉稳,往来的人穿着长袍马褂与西装革履,偶尔还能看见穿着蓝布衫的学生,手里攥着卷报纸,低声讨论着什么。

  她此行来北平,是为了那支在沪上险些遗失的古簪。前几日,一位曾在清宫当差的老太监辗转联系上她,说北平城里藏着一位懂古簪纹饰的老先生,或许能解开簪子上那些神秘纹路的秘密。苏清沅攥紧了口袋里那支用锦缎包裹的古簪,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,心里却有些忐忑——自沪上那场风波后,她总觉得这支簪子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,而这秘密,或许就藏在北平这座古城的烟火里。

  “这位小姐,要车吗?”一个穿着灰布棉袄的车夫走上前来,手里牵着一辆洋车,车把手上还挂着块擦得锃亮的铜铃。他约莫五十岁上下,脸上刻着风霜,眼神却很温和,“您要去哪个胡同?我拉您去,价钱公道。”

  苏清沅报出老太监给的地址——东四牌楼附近的一条胡同。车夫应了声“好嘞”,便帮她把藤箱放到车斗里,又递过来一块棉垫:“小姐您坐,这北平的风硬,垫着能暖和点。”

  苏清沅道谢后坐上洋车,车夫拉起车把,铜铃“叮铃”响了一声,慢悠悠地汇入街道的人流里。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她掀开车帘一角,看着窗外的街景缓缓掠过。路边的店铺多是木质门面,挂着烫金的匾额,有卖笔墨纸砚的,有卖绸缎布匹的,还有些小吃摊前围满了人,热气腾腾的锅里煮着馄饨,香气透过寒风飘进车里。

  路过王府井时,她看见几个穿着军装的士兵正站在路口检查行人,腰间别着的枪支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车夫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,低声对她说:“小姐,最近城里不太平,您出门可得多留意些。”

  苏清沅点点头,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安。她听说北平近来局势紧张,日军在城郊增兵,城里也时常有特务活动。她深吸一口气,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街景上,试图压下心头的忧虑——她来北平只为古簪,只想尽快找到那位老先生,解开谜团后便离开,不想卷入无关的纷争里。

  洋车拐进一条窄窄的胡同,青石板路两旁是高高的院墙,墙上爬着枯萎的爬山虎,偶尔能看见院门上挂着的朱红门环,有些已经褪了色。车夫在一扇黑漆院门前停下,铜铃“叮铃”一声:“小姐,到了。”

  苏清沅付了车钱,拎着藤箱走到院门前。门上没有匾额,只有两个铜门环擦得发亮,门楣上刻着简单的花纹。她抬手敲了敲铜环,“咚咚”的声响在安静的胡同里格外清晰。

  片刻后,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,接着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一个穿着青布衫的老仆探出头来,约莫六十岁上下,头发花白,眼神却很锐利:“你找谁?”

  “请问,这里是陈老先生家吗?”苏清沅温声问道,“我是从上海来的苏清沅,受李公公所托,前来拜访老先生。”

  老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眉头微蹙:“我家老爷近来身体不适,不见外客。你还是请回吧。”说罢就要关门。

  “老丈请等一下。”苏清沅急忙上前一步,从口袋里掏出李公公写给她的信,“这是李公公的亲笔信,他说老先生见了这封信,或许会愿意见我。”

  老仆接过信,拆开看了一眼,脸色缓和了些,却还是犹豫道:“我家老爷今早刚发了咳嗽,怕是经不起折腾。这样吧,你先在门口等会儿,我进去问问。”

  苏清沅点点头,站在门口等候。胡同里很安静,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鸽子的哨音,还有风吹过院墙的“呼呼”声。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藤箱,想起沪上的那些人和事——顾晏之临别时的叮嘱,沈曼卿担忧的眼神,还有那些试图抢夺古簪的神秘人。她心里忽然有些茫然,不知道这场追寻古簪秘密的旅程,最终会走向何方。

  约莫一刻钟后,老仆匆匆走了出来,对她说:“我家老爷请你进去。不过他身体不好,谈话时间不能太长。”

  苏清沅连忙道谢,跟着老仆走进院子。院子不大,却收拾得十分整洁,墙角种着几株腊梅,枝头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花苞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梅香。正屋的门帘是深蓝色的,老仆掀开门帘,轻声说:“老爷,苏小姐来了。”

  苏清沅走进屋里,只见一位白发老者正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,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,手里捧着一个暖炉。他约莫七十岁上下,面容清瘦,却眼神炯炯,看见苏清沅进来,微微点了点头:“坐吧。”

  苏清沅在老者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老仆给她端来一杯热茶,便退了出去,轻轻带上了门。

  “李公公的信我看了。”老者开口说道,声音有些沙哑,却很有穿透力,“你说你有一支古簪,想让我看看上面的纹饰?”

  苏清沅连忙点头,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锦缎包裹的古簪,递到老者面前:“就是这支。晚辈听说老先生对古器纹饰颇有研究,尤其是清宫旧藏,所以特意前来请教。”

  老者放下暖炉,伸出干枯的手指,轻轻拿起古簪。他没有立刻看纹饰,而是先摸了摸簪子的材质,又放在鼻尖闻了闻,眉头微蹙:“这支簪子……材质是和田羊脂玉,看包浆,应该是乾隆年间的物件。不过,这玉质里带着一丝凉意,倒不像是普通的清宫玉器。”

  他从桌上拿起一副老花镜戴上,仔细端详着簪子上的纹饰。古簪的簪头是一朵盛开的牡丹,花瓣上刻着细密的纹路,花心处嵌着一颗小小的红宝石,而簪杆上则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,既不是常见的龙凤,也不是花鸟,而是一些扭曲的线条,像是某种文字,又像是某种符号。

  老者看着那些纹饰,眼神逐渐变得凝重,手指轻轻抚摸着簪杆上的纹路,嘴里喃喃自语:“这纹路……怎么看着这么眼熟……”

  苏清沅心里一紧,连忙问道:“老先生,您认识这些纹饰?”

 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闭上眼睛,似乎在回忆什么。过了片刻,他睁开眼睛,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:“我年轻的时候,在清宫的造办处待过几年,见过不少皇家玉器的纹饰,但从未见过这样的。不过,我好像在一本旧书里见过类似的图案……”

 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,苏清沅连忙上前扶住他:“老先生,您别动,我帮您拿。”

  “不用,你坐着。”老者摆了摆手,对门外喊道,“老刘,把我书架上第三层的那本《古器纹考》拿来。”

  门外的老仆应了一声,很快拿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走进来,递给老者。老者接过书,翻开扉页,里面的纸页已经有些脆了,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小楷,还有一些手绘的纹饰图案。

 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书,手指在纸页上滑动,苏清沅坐在一旁,大气不敢出,只能看着他的动作,心里既期待又紧张。

  终于,老者在一页纸上停了下来,指着上面的一幅图案,对苏清沅说:“你看,就是这个。”

  苏清沅凑过去一看,只见纸上画着一个和古簪簪杆上相似的图案,也是由扭曲的线条组成,旁边还有一行小字:“此纹名‘镇邪纹’,传为上古所制,多见于皇室秘藏之器,用以镇邪避灾,然具体用途已不可考。”

  “镇邪纹?”苏清沅喃喃道,“这么说,这支古簪是用来镇邪的?”

  老者摇了摇头:“不好说。这‘镇邪纹’在史书里记载极少,我也是偶然在这本旧书里看到的。而且,这支簪子上的镇邪纹比书里画的更复杂,似乎还叠加了其他的纹饰,我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。”

  他放下书,把古簪还给苏清沅,叹了口气:“我老了,眼睛也花了,脑子也不好使了。或许,你可以去琉璃厂的‘宝古斋’问问,那里的掌柜姓赵,是我的徒弟,对古器纹饰的研究比我深,说不定他能看出些门道。”

  苏清沅接过古簪,小心地放回锦缎里,对老者道谢:“多谢老先生指点,晚辈这就去宝古斋看看。”

  老者点了点头,又叮嘱道:“近来北平不太平,你一个姑娘家在外行事要谨慎。宝古斋在琉璃厂西街,你去的时候,报我的名字,赵掌柜会接待你。”

  苏清沅再次道谢,起身告辞。老仆送她到院门口,她拎着藤箱,沿着胡同往外走。此时已近黄昏,夕阳的余晖洒在胡同的青石板路上,给灰白的院墙镀上了一层金边,远处传来几声梆子声,是卖豆腐脑的小贩在吆喝。

  她走到胡同口,正想找辆洋车去琉璃厂,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:“清沅?”

  那声音有些熟悉,带着一丝惊讶,又有些不确定。苏清沅心里一动,转过身去,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藏青色西装的男子,身形挺拔,面容俊朗,正是她在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同学,陆景明。

  “景明?”苏清沅也有些惊讶,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  陆景明快步走上前来,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:“我去年就来北平了,在外交部做翻译。倒是你,怎么会从上海来北平?”

  苏清沅没想到会在北平遇到故交,心里顿时觉得亲切了许多。她简单地解释道:“我来北平是为了一件私事,想找位懂古器的人请教些问题。”

  陆景明点点头,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藤箱上:“你刚到北平吧?住的地方找好了吗?北平的胡同多,要是不熟悉,很容易迷路。”

  “还没找好。”苏清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我本来想先去琉璃厂,等事情办完了再找住处。”

  “那怎么行?”陆景明皱了皱眉,“现在天色都快黑了,琉璃厂那边晚上不安全。我家就在附近的胡同里,有一间空房,你要是不嫌弃,先住我家吧,等明天再去办事也不迟。”

  苏清沅有些犹豫,她和陆景明虽然是同学,但毕业后就没怎么联系,贸然住到他家,总觉得有些不妥。

  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,陆景明笑着说:“你别多想,我家就我一个人住,我母亲去年回南方了。那间空房一直闲着,你住进去,也能帮我看个门。再说,咱们是同学,在北平遇到了,我总不能让你一个姑娘家晚上在外奔波。”

  他的话真诚又热情,苏清沅心里的顾虑渐渐消散。她想起刚才在车站看到的士兵,还有车夫说的城里不太平,确实,现在找住处也不容易,住到陆景明家,既能省去麻烦,也能多一份安全。

  “那好吧,多谢你了,景明。”苏清沅点头答应。

  “跟我客气什么。”陆景明接过她手里的藤箱,“走,我带你去我家。我家胡同里有一家不错的卤煮店,晚上咱们去尝尝北平的特色。”

  苏清沅跟着陆景明走进旁边的一条胡同,胡同比她刚才去陈老先生家的那条更宽些,两旁的院墙更高,门楣上的雕刻也更精致。陆景明指着一扇朱红大门说:“就是这儿了。”

  他推开大门,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,院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水池,池子里养着几条红色的金鱼,旁边种着几棵石榴树,虽然叶子已经落了,但枝干依然挺拔。正屋的门帘是红色的,旁边还有东西两间厢房。

  “你住东厢房吧,里面收拾好了,有暖气,不冷。”陆景明把藤箱放到东厢房门口,推开房门,“你先歇歇,我去给你倒杯热水。”

  苏清沅走进东厢房,屋里果然很暖和,靠墙放着一张木板床,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,桌子上放着一盏台灯,墙角还有一个煤炉,炉子里的煤块正烧得通红。她放下随身的包,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能看到院子里的石榴树,还有远处胡同里的炊烟。

  片刻后,陆景明端着一杯热水走进来:“喝点热水暖暖身子。你坐了这么久的火车,肯定累了,先休息一会儿,等会儿咱们去吃卤煮。”

  苏清沅接过热水,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,心里也暖暖的。她看着陆景明,忽然想起在圣约翰大学的时候,陆景明是班里的学霸,性格温和,乐于助人,当时还有不少女生喜欢他。没想到时隔几年,会在北平以这样的方式重逢。

  “对了,景明,”苏清沅忽然想起一件事,“你知道琉璃厂的‘宝古斋’吗?我明天想去那里找赵掌柜。”

  “宝古斋?”陆景明愣了一下,随即点头,“知道啊,那是琉璃厂很有名的古玩店,赵掌柜也是业内有名的行家。你去那里做什么?买古玩?”

  “不是,”苏清沅摇了摇头,“我有一支古簪,想让赵掌柜看看上面的纹饰。陈老先生推荐我去的。”

  “陈老先生?”陆景明皱了皱眉,“是东四牌楼那边的陈砚秋老先生吗?”

  “对,就是他。”苏清沅点头。

  陆景明脸色微微一变,随即又恢复了平静:“陈老先生可是北平的名人,不过他最近身体不太好,你能见到他不容易。宝古斋离我家不远,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,正好我明天上午没事。”

  苏清沅有些意外,随即道谢:“那就麻烦你了。”

  “不麻烦。”陆景明笑了笑,“你先休息,我去厨房看看,晚上咱们简单吃点。”

  陆景明离开后,苏清沅坐在椅子上,喝着热水,心里却泛起一丝疑惑。刚才提到陈老先生的时候,陆景明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劲,虽然只是一瞬间,但她还是察觉到了。不过,她也没有多想,或许是自己看错了,毕竟陆景明在北平待了这么久,可能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。

 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古簪,放在桌上,借着台灯的光,再次仔细看着上面的纹饰。簪头的牡丹栩栩如生,簪杆上的镇邪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,那些扭曲的线条像是有生命一样,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秘密。她想起陈老先生的话,还有那本《古器纹考》里的记载,心里越发觉得这支古簪不简单。

  或许,明天见到赵掌柜,就能解开这些谜团了。苏清沅轻轻抚摸着古簪,心里暗暗想着。

  夜幕渐渐降临,胡同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,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叫声,还有小贩收摊时的吆喝声。陆景明敲了敲东厢房的门:“清沅,咱们去吃卤煮吧。”

  苏清沅把古簪收好,起身打开门,跟着陆景明走出四合院。胡同里很安静,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。陆景明一边走,一边给她介绍着北平的风土人情,从胡同里的老字号,到城里的名胜古迹,说得绘声绘色。

  苏清沅听着他的话,看着身边熟悉的故交,感受着北平夜晚的宁静,心里的不安渐渐消散。她忽然觉得,或许这次北平之行,并不会像她想象的那么艰难。

  两人走到胡同口,一辆洋车停在路边,车夫看到他们,连忙热情地打招呼。陆景明报出卤煮店的地址,拉着苏清沅坐上洋车。铜铃“叮铃”一声,洋车缓缓驶进夜色里,消失在北平的胡同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