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夜访旧友寻斋址-《沪上烟雨烬余簮》

  北平的冬夜总裹着层化不开的寒雾,煤烟味混着胡同里飘来的炒栗子香,在街面上漫成一片温吞的朦胧。沈砚之裹紧了驼色大衣,指尖攥着那支刻花古簮——簮尾的缠枝莲纹被体温焐得微暖,唯独刻在花蕊处的“玉”字,棱线依旧凉得硌手。他站在琉璃厂西口的“景贤斋”旧书铺门前,看着门板上褪色的“线装古籍”木牌,抬手叩了叩铜环,环身撞在门上,发出“咚、咚”两声闷响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
  门内先是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,接着是熟悉的、带着几分警惕的声音:“谁啊?这时候来寻书?”

  “景明兄,是我,沈砚之。”沈砚之放缓声音,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,“从上海来,有要事相询。”

  门板“吱呀”一声拉开道缝,顾景明探出头来——他比三年前在上海见时瘦了些,鬓角添了几缕白发,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蒙着层薄雾,看清是沈砚之后,眉头才松了松,却依旧没完全开门:“怎么选这么晚来?北平最近不太平,巷口常有穿黑大衣的人晃悠,我还当是……”

  “我知道分寸。”沈砚之递过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裹,“从上海带来的蟹黄汤包,你从前最念叨的,还热着。”

  顾景明这才侧身让他进门,反手闩上木门,又推过一个沉重的顶门杠抵在门后。书铺里飘着旧纸和松墨的味道,墙角的炭火盆烧得正旺,映得书架上一排排线装书的脊线泛着暖光。顾景明把汤包放在八仙桌上,转身给沈砚之倒了杯热茶:“你这趟来北平,怕不是为了吃汤包吧?沪上的事刚了,怎么又往这是非窝里钻?”

  沈砚之接过茶杯,指尖贴着温热的杯壁,从怀里掏出那支古簮,放在桌上:“景明兄,你见多识广,帮我看看这东西,是不是跟‘玉衡斋’有关。”

  顾景明的目光刚落在古簮上,手指就顿住了,他摘下眼镜,用衣角擦了擦镜片,再戴上时,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。他小心翼翼地捏起古簮,凑到炭火盆边,借着光仔细看簮尾的刻字:“‘玉’字下面,好像还压着半个‘衡’字……没错,是玉衡斋的东西!这缠枝莲纹,是苏玉衡当年最爱的样式,他刻的莲瓣,每片都带着弧度,别人仿不来。”

  “苏玉衡?”沈砚之往前凑了凑,“我只知道玉衡斋是北平早年有名的古玉斋,却不知斋主是他。景明兄,你跟他熟?”

  顾景明放下古簮,叹了口气,指尖在桌沿轻轻摩挲:“早年我父亲在北平开字画铺时,跟苏玉衡打过交道。他是个怪人,懂玉却不爱财,玉衡斋开在南锣鼓巷深处,只做熟客的生意,铺子门脸小,里面却藏着不少好东西。后来卢沟桥事变,北平乱了,玉衡斋突然就关了门,苏玉衡也没了音讯——有人说他带着值钱的玉器去了南方,也有人说他被日本人抓了,至今没个准信。”

  沈砚之的心沉了沉:“我在上海拿到这支古簮时,有人说它藏着玉衡斋的‘斋址秘图’,可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,除了刻花,没发现别的痕迹。景明兄,你知道玉衡斋当年的具体位置吗?我想去看看。”

  顾景明皱起眉,起身走到书架最里面,搬下一个积了灰的木盒,打开后,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北平旧地图。他把地图铺在桌上,用手指点着南锣鼓巷的位置:“喏,就在这条巷子里,具体是哪间门脸,我记不清了——只记得门口有棵老槐树,门牌号是‘南锣鼓巷72号’。不过你现在去也没用,听说那片在民国二十七年时遭了火,玉衡斋的房子烧得只剩断墙,后来被人改成了杂货铺,去年我路过时,连老槐树都被砍了。”

  沈砚之盯着地图上“72号”的位置,指尖轻轻点了点:“就算只剩断墙,我也得去看看。这支古簮是我母亲留下的,她临终前说,找到玉衡斋,就能知道我父亲的下落。景明兄,你再想想,苏玉衡有没有什么熟人,或者玉衡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?”

  顾景明的手指在茶杯沿转了两圈,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起身从里屋拿出一个蓝布包,打开后,里面是一本线装的账本:“这是我父亲当年跟玉衡斋往来的账册,里面记着苏玉衡的一个朋友,姓周,是个裱糊匠,住在东直门内的草厂胡同。听说苏玉衡失踪前,最后见的人就是他,你或许能从他那里问到些什么。”

  沈砚之接过账本,翻到记着“周裱糊匠”的那一页,上面写着“草厂胡同15号”,字迹是顾父工整的小楷。他把账本小心地收进怀里,又看向桌上的古簮:“景明兄,你再帮我看看,这簮子上会不会有什么机关?比如能拆开,或者藏着纸条之类的。”

  顾景明重新拿起古簮,用指尖顺着缠枝莲纹摸了一遍,突然停在簮头的珍珠处——那珍珠看起来是天然的,却比普通珍珠重些。他用指甲轻轻抠了抠珍珠边缘,竟发现珍珠是能转动的!他屏住呼吸,慢慢转动珍珠,只听“咔”的一声轻响,簮身从中间裂开一道细缝,里面掉出一张卷成细条的棉纸。

  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

  沈砚之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,赶紧用镊子夹起棉纸,小心翼翼地展开。棉纸上是几行娟秀的小字,墨色有些淡,像是写了有些年头:“衡斋旧址,槐下三尺,左三右四,藏玉为凭。”

  “槐下三尺?”顾景明凑过来看,“这说的应该是当年玉衡斋门口的老槐树,树下三尺的地方,藏着东西?可老槐树都被砍了,怎么找?”

  沈砚之盯着棉纸上的字,反复念了几遍:“左三右四……会不会是指方向?从老槐树的位置往左走三步,再往右走四步?或者是地下的暗格,左三右四是机关的密码?”

  “有可能。”顾景明点头,“苏玉衡当年爱搞这些小巧思,他店里的博古架都有暗格,得按特定的顺序推才能打开。不过你去南锣鼓巷时可得小心,”他突然压低声音,“上个月我去那边买纸,听见杂货铺的老板跟人聊天,说最近总有人去问玉衡斋的事,有穿西装的日本人,还有戴礼帽的特务,好像都在找什么东西。你拿着这支古簮,要是被他们盯上,麻烦就大了。”

  沈砚之的指尖攥紧了棉纸,指节泛白:“我知道,所以我才选晚上来见你。对了,景明兄,你知道‘烬余簮’这个名字吗?有人说这支古簮,就是传说中的烬余簮。”

  顾景明的脸色突然变了,他猛地站起身,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,确认没人后,才坐回桌边,声音压得更低:“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?烬余簮是苏玉衡当年最宝贝的东西,据说那支簮子是用一块从圆明园遗址里挖出来的和田玉做的,上面刻着能找到前朝宝藏的线索——当年日本人找苏玉衡,就是为了这支簮子!你母亲怎么会有它?”

  沈砚之的心里咯噔一下,他母亲生前从未提过圆明园,也没说过古簮的来历,只说找到玉衡斋就能见父亲。难道父亲的失踪,跟日本人找宝藏有关?他强压下心里的波澜,轻声说:“我母亲没细说,只说是故人所赠。景明兄,这烬余簮的事,还有谁知道?”

  “知道的人不多,”顾景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,稳住心神,“当年苏玉衡只跟我父亲提过一次,还叮嘱他不能外传。后来玉衡斋出事,大家就渐渐忘了这个名字。现在突然有人找,怕是有人翻出了当年的旧账,想打宝藏的主意。你要是想找周裱糊匠,最好明天一早去,他每天天不亮就开门裱糊字画,晚了他可能出去送货了。”

  沈砚之点点头,看了看窗外的天色——雾好像更浓了,街面上隐约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,“咚——咚——”,是三更天了。他起身拿起古簮和账本,对顾景明说:“多谢景明兄,这份情我记着。北平不太平,你也多保重,少跟陌生人提玉衡斋的事。”

  顾景明送他到门边,拉开顶门杠,又叮嘱了一句:“你去草厂胡同时,别走正街,从旁边的夹道穿过去,那里人少,不容易被盯上。还有,周裱糊匠耳朵背,说话得大声点,他脾气倔,要是一开始不搭理你,你就提我父亲的名字,他会给几分薄面。”

  沈砚之应了声,推开门走进屋里。寒风吹在脸上,带着刺骨的凉意,他把古簮揣进贴身处的口袋,裹紧大衣,朝着东直门的方向走。胡同里很静,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雾里回响,偶尔能看到挂在门楣上的灯笼,昏黄的光透过雾,在地上投下一圈圈模糊的光晕。

  走到一个岔路口时,沈砚之突然停住脚步——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,不紧不慢,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。他没回头,故意放慢脚步,拐进旁边一条更窄的夹道,夹道里堆着些过冬的煤块和白菜,光线更暗。

  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拐了进来。

  沈砚之屏住呼吸,突然转身,手摸向腰间——那里藏着一把从上海带来的勃朗宁手枪。可转过身时,却只看到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老人,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,正颤巍巍地往前走,看到沈砚之,还愣了一下:“小伙子,你咋站在这儿?这夹道窄,过不去,得往回走。”

  沈砚之松了口气,连忙道歉:“抱歉,大爷,我走错路了。您这是去买菜?”

  “可不是嘛,”老人叹了口气,“家里孙子要吃饺子,早上去晚了就买不到新鲜的肉馅了。你是外地来的吧?北平的胡同绕,可得多问问路,别走丢了。”

  沈砚之点点头,看着老人慢慢走远,才转身往回走。刚才的脚步声,难道是自己听错了?还是跟踪的人见他拐进夹道,躲起来了?他心里多了几分警惕,加快脚步,按照顾景明说的,从夹道绕着往草厂胡同走。

 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终于看到了草厂胡同的牌子——木牌上的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,借着灯笼的光,能看清“草厂胡同”四个字。胡同里大多是低矮的平房,门楣上挂着红灯笼,有的窗户里还亮着灯,应该是早起的人家。

  沈砚之找到15号门——是一间低矮的瓦房,门楣上挂着一块“周记裱糊”的木牌,门板是旧的,却擦得很干净。他抬手叩了叩门,没动静,又敲了敲,才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,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:“谁啊?天还没亮呢,不裱糊字画!”

  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

  “周大爷,我是顾景明的朋友,从上海来,想跟您打听个人。”沈砚之提高声音,按照顾景明说的,提了顾景明的名字。

  屋里的咳嗽声停了,过了一会儿,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探出头来——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土布棉袄,脸上满是皱纹,耳朵上戴着一副旧棉耳罩,正是周裱糊匠。他眯着眼睛看了沈砚之半天,才开口:“你说景明?他父亲是顾老掌柜?”

  “是,顾老掌柜是我世伯,当年跟您有交情。”沈砚之往前凑了凑,“我想跟您打听苏玉衡苏先生,您还记得他吗?”

  周裱糊匠的脸色突然变了,他往后退了一步,就要关门:“不记得!我不认识什么苏玉衡!你走吧!”

  沈砚之赶紧伸手挡住门:“周大爷,我真的有急事,我父亲跟苏先生是朋友,我父亲失踪了,只有苏先生能帮我找到他。您就跟我说几句,哪怕只说苏先生当年是怎么失踪的,也行!”

  周裱糊匠的手顿在门把上,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有犹豫,有警惕,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悲伤。他看了看沈砚之,又看了看外面的雾,最终叹了口气,侧身让他进门:“进来吧,别站在门口,让人看见不好。”

  沈砚之跟着他走进屋里。屋里很小,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裱糊台,台上铺着一层浆糊,放着几把排笔和裁纸刀,墙角堆着几卷宣纸。周裱糊匠关上门,拉过一把椅子让沈砚之坐,自己则坐在裱糊台边的小凳子上,沉默了半天,才开口:“你想知道苏玉衡的事?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,提它干啥?”

  “我父亲叫沈墨尘,”沈砚之看着周裱糊匠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民国二十六年,他跟苏先生见过一面后,就再也没回来。我母亲说,只有找到苏先生,才能知道我父亲的下落。周大爷,您当年是苏先生最后见的人,您一定知道些什么!”

  周裱糊匠听到“沈墨尘”这个名字时,身体猛地一震,他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:“你是墨尘的儿子?你母亲是不是叫林婉清?”

  沈砚之愣了一下,随即点头:“是!周大爷,您认识我母亲?”

  周裱糊匠叹了口气,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,打开后,是一枚铜制的印章,上面刻着“墨尘”两个字。他把印章递给沈砚之:“这是你父亲当年落在我这儿的,苏玉衡失踪后,我一直替他收着,想着有一天能还给你们。没想到,一晃这么多年,你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
  沈砚之接过印章,指尖抚过上面的刻字,眼眶突然有些发热——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的东西,印章上还留着周裱糊匠的体温,带着熟悉的、属于父亲的气息。他抬头看向周裱糊匠,声音有些哽咽:“周大爷,您快告诉我,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?我父亲和苏先生,到底怎么了?”

  周裱糊匠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雾上,眼神变得悠远,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动荡的夜晚。他慢慢开口,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,将那段被尘封的往事,一点点展现在沈砚之面前——那是关于玉衡斋的秘密,关于日本人的觊觎,还有沈砚之父亲和苏玉衡,为了保护烬余簮,所做的一切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