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旧宅铜簮映雨痕-《沪上烟雨烬余簮》

  沪上的黄梅雨缠了整月,沈清沅撑着柄竹骨油纸伞站在沈宅朱漆门前时,伞面已被雨打得发沉。门环上的铜狮锈了半边,她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,身后就传来老管家福伯的咳嗽声:“小姐,西厢房的锁锈得紧,我找了三副钥匙,未必能打开。”

  福伯手里拎着个木盒,盒里躺着三串铜钥匙,每串都缠着发黑的红绳——那是沈宅三十年前的旧物,自母亲苏玉蘅民国二十六年失踪后,西厢房就再没开过。雨丝顺着油纸伞沿往下淌,滴在沈清沅月白色的旗袍下摆,晕开圈浅褐的痕,像极了她昨夜在母亲旧相册里看到的、那张泛黄老照片上的污渍。

  “试试吧。”沈清沅的声音轻得被雨声裹住,“母亲走前说,西厢房的书架后有东西,是给我的。”

  推开沈宅大门时,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。庭院里的石榴树枯了半截,断枝上还挂着半片去年的枯叶,被雨打得摇摇欲坠。福伯引着沈清沅往西侧走,走廊的青砖缝里长着青苔,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打滑。西厢房的门是酸枝木做的,门板上刻着缠枝莲纹,中间的铜锁锈成了青黑色,钥匙插进去时,“咔嗒”一声闷响,像是老宅在叹息。

  门推开的瞬间,灰尘混着雨气涌出来。沈清沅抬手挡了挡,借着廊下的天光往里看——屋里摆着张酸枝木书桌,桌上积着指厚的灰,压着本翻开的《漱玉词》,书页已脆得一碰就碎;靠墙的书架占了半面墙,上面摆满了线装书,最上层的书脊上,“苏玉蘅”三个字的朱印还隐约可见。

  “小姐,我去搬张凳子来,您别沾了灰。”福伯说着就要往外走,却被沈清沅拦住。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副白手套戴上,走到书架前,指尖轻轻拂过书脊。母亲当年最爱读李清照的词,每次读完都要在书脊上盖自己的印,可现在这些书,像是被人翻动过——最底层的《资治通鉴》歪了半本,露出后面的墙缝。

  沈清沅蹲下身,把《资治通鉴》抽出来。墙缝比她想象的宽,里面塞着个锦盒,宝蓝色的锦缎已褪成灰蓝,边角磨得发毛。她小心地把锦盒掏出来,打开的瞬间,一枚铜簪滚落在掌心——簪子是梅花样式,簪头的梅花瓣刻得精致,只是花瓣边缘生了层薄锈,簪杆空心,尾端刻着个“沅”字,是她的名字。

  “这是夫人当年的陪嫁簪子!”福伯凑过来看,声音发颤,“民国二十五年小姐生日,夫人还戴着这簪子给您盘发,说‘沅儿以后要像这梅花,经得起风雨’。”

  沈清沅攥着铜簪,指腹摩挲着簪杆上的“沅”字。她记得那天的事,母亲穿着件水绿色的旗袍,簪子斜插在发髻上,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簪子上,晃得她睁不开眼。可转年春天,母亲就失踪了,租界的巡捕房查了三个月,只在江边找到母亲常戴的玉镯,说可能是失足落水,可沈清沅知道,母亲水性极好,绝不会轻易落水。

  “福伯,”沈清沅突然开口,“母亲失踪前,有没有人常来西厢房?比如……洋行的人?”

  福伯的脸色变了变,低下头,声音压得很低:“有,是汇丰洋行的顾经理,顾明远。那段时间他总来,每次都和夫人在西厢房谈很久,有次我路过,听到夫人说‘账本不能给你,那是救济粮的凭据’,后来顾经理走的时候,脸色很难看。”

  救济粮?沈清沅心里咯噔一下。她想起去年在父亲的旧箱底找到的账本,上面记着“民国二十六年,捐苏北救济粮三千石,经手人苏玉蘅”,可账本最后几页被撕了,没写粮食的去向。难道母亲的失踪,和这批救济粮有关?

  她把铜簪举到光下,突然发现簪头的梅花瓣里卡着点东西——是半张撕碎的纸片,她用指甲小心挑出来,展开后,上面只有几行字,是母亲的笔迹:“顾明远私吞救济粮,欲转卖海外,账本藏于……”后面的字被撕没了,只剩下个“月”字。

  “月?”沈清沅皱起眉,目光扫过屋里的陈设——书桌、书架、衣柜,哪里有和“月”相关的东西?她走到窗边,看着庭院里的月洞门,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“月洞门下,藏着沈家的根”。

  “福伯,月洞门的砖是不是动过?”沈清沅快步走出西厢房,往庭院中央的月洞门走。月洞门是青砖砌的,上面爬着枯萎的牵牛花藤,右侧第三块砖的颜色比其他砖浅,像是后来补上的。

  她蹲下身,指尖扣住那块砖。砖缝很松,一掰就开,里面藏着个油纸包,打开后,是本泛黄的账本,封面上写着“苏北救济粮收支明细”。沈清沅翻到最后几页,上面清晰地记着:“民国二十六年五月,顾明远将三千石救济粮转卖至日本商船‘丸山号’,获利二十万银元,经手人:顾明远、李三。”

  “是他!”沈清沅的手开始发抖,顾明远现在是租界商会的会长,去年还以“慈善家”的名义捐了笔钱给孤儿院,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伪君子。她把账本塞进布包,刚要起身,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——是个穿黑风衣的男人,手里攥着根手杖,手杖头是铜制的,闪着冷光。

  “沈小姐,好久不见。”男人的声音沙哑,是顾明远的手下,李三。去年沈清沅去汇丰洋行查母亲的消息时,见过他一次,当时他说“苏小姐早就不在了,沈小姐别白费力气”。

  “你们跟踪我?”沈清沅握紧了手里的铜簪,簪尖对着李三。

  李三笑了笑,往前走了两步:“顾会长说,苏夫人当年藏了账本,让我们盯着沈小姐,没想到你真找到了。把账本交出来,我可以放你走,不然——”他晃了晃手杖,手杖里弹出把尖刀,“沈宅这地方,多埋个人也没人知道。”

  福伯突然冲上来,挡在沈清沅身前:“小姐快跑!我拦住他!”可福伯年纪大了,没等靠近李三,就被李三一手杖打倒在地,额头磕在青砖上,流出血来。

  “福伯!”沈清沅惊呼着要去扶,却被李三抓住手腕。他的手很用力,掐得沈清沅生疼,布包里的账本掉在地上,李三弯腰去捡,沈清沅趁机用铜簪往他手背上刺——铜簪虽锈了,却依旧锋利,李三疼得叫出声,松开了手。

  沈清沅扶起福伯,往大门跑。雨还在下,庭院里的青苔滑得厉害,她刚跑到门口,就看到几个穿短打的男人堵在门外,是顾明远的其他手下。

  “沈小姐,别挣扎了。”李三追上来,手里拿着账本,“顾会长说了,只要你把铜簪交出来,他就放了福伯,不然……”

  沈清沅摸了摸口袋里的铜簪,突然明白过来——顾明远要的不只是账本,还有这枚铜簪。她想起簪杆是空心的,赶紧把簪子拧开,里面藏着张折叠的纸条,展开后,是母亲的字迹:“沅儿,若你看到这张纸,速去法租界霞飞路12号,找陈先生,他能帮你把账本交给地下党,揭露顾明远的罪行。铜簪是信物,陈先生认识。”

  原来母亲早有准备。沈清沅把纸条塞进嘴里,咽了下去,然后举起铜簪:“要簪子可以,先放了福伯。”

  李三犹豫了一下,让手下把福伯扶到门边。福伯虚弱地说:“小姐,别信他……”

  没等福伯说完,李三就扑上来抢铜簪。沈清沅往旁边躲,却被他推倒在地,铜簪掉在地上,滚到月洞门旁边。就在李三弯腰去捡的瞬间,远处传来警笛声——是法租界的巡捕,沈清沅早上出门时,特意给巡捕房的王探长留了信,说“若午时未归,可来沈宅”。

  李三脸色惨白,捡起铜簪就想跑,却被赶来的巡捕拦住。顾明远的手下也被一一制服,李三被按在地上时,还在喊:“顾会长不会放过你们的!”

  沈清沅扶起福伯,让巡捕先送他去医院,然后捡起地上的账本,走到被按在地上的李三面前:“顾明远私吞救济粮,勾结日本人,这笔账,我们慢慢算。”

  李三瞪着她,却不敢再说话。巡捕把李三押走后,沈清沅站在沈宅的庭院里,看着手里的铜簪和账本,雨水打在脸上,冰凉刺骨。她想起母亲当年的模样,想起母亲说的“经得起风雨”,突然觉得手里的东西重逾千斤——这不仅是账本和簪子,更是母亲的心血,是无数等着救济粮的百姓的希望。

  雨渐渐小了,天边露出抹浅灰的光。沈清沅收起铜簪和账本,撑着油纸伞走出沈宅。街上的黄包车夫问她“小姐去哪”,她顿了顿,说:“霞飞路12号。”

  她要去找陈先生,要把账本交出去,要让顾明远的罪行暴露在阳光下,要为母亲,为那些没拿到救济粮的百姓,讨个公道。油纸伞沿的雨珠滴在石板路上,溅起细小的水花,像是在为她伴奏,也像是在诉说着沪上烟雨中,那段被掩埋的往事。

  走到霞飞路时,雨已经停了。12号是栋小洋楼,门口挂着个“陈记钟表行”的招牌。沈清沅推开门,里面传来修表的“滴答”声,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抬起头,看到她手里的铜簪,眼神变了变:“你是苏夫人的女儿?”

  “是,我叫沈清沅。”沈清沅掏出账本,“母亲让我来找您,把这个交给地下党。”

  男人接过账本,翻开看了几页,点了点头:“苏夫人是个英雄,当年她为了保护账本,被顾明远软禁,后来趁乱逃了出来,却因为伤势太重,去年冬天走了。她走前说,若你能找到账本和铜簪,就交给我们,让我们完成她没做完的事。”

  沈清沅愣住了,眼泪突然掉了下来。原来母亲早就不在了,那些年她一直在找的人,已经离开了。可她不难过,因为母亲的心愿,她会替母亲完成。

  男人把账本收好,递给她一杯热茶:“顾明远的势力很大,我们需要时间准备,你最近要小心。这枚铜簪你留着,以后遇到危险,拿着它去法租界的教堂找王神父,他会帮你。”

  沈清沅接过热茶,握着铜簪,心里突然安定下来。她知道,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,顾明远不会善罢甘休,可她不再是一个人——有母亲的遗愿,有陈先生和地下党的帮助,她一定能揭露顾明远的罪行,让那些被掩盖的真相,重见天日。

  走出钟表行时,夕阳透过云层洒下来,照在铜簪上,簪头的梅花瓣映着光,像是母亲在对着她笑。沈清沅握紧铜簪,沿着霞飞路往前走,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,身后是沪上的烟雨,身前是未卜的前路,可她的脚步,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。因为她知道,这枚铜簪不仅是母亲的遗物,更是她的勇气,是她在这乱世烟雨中,不被磨灭的初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