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血诏狱:丹墀烙名册-《苍麟夜哭》

  诏狱的入口像一张通往九幽地府的巨口,开在皇城根最阴暗的角落。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浓烈的血腥、排泄物的恶臭,以及一种更深沉的、陈年腐肉和绝望混杂的气味,扑面而来,粘稠得几乎能糊住人的口鼻。火把插在石壁上,油脂燃烧的噼啪声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和声响,跳动的火光将扭曲的人影投射在湿漉漉、布满暗褐色污垢的石墙上,如同群魔乱舞。

  萧彻披着一件玄色大氅,脸色在火光映照下白得近乎透明,锁骨下的伤口被厚厚包扎,但每一次呼吸依旧牵扯着深层的钝痛。更深切的,是脊背深处那无休止的麻痒和胀痛,如同无数冰冷的虫豸在骨骼缝隙里钻营、啃噬。他一步步走下陡峭的石阶,靴底踩在粘腻的、不知是水还是血的地面上,发出令人不适的“啪嗒”声。赵无伤捧着那只狻猊鎏金香炉,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,炉中散发出的、混合着金属焦糊与腐败甜腻的镇龙香青烟,在这污浊的空气中开辟出一小片诡异的“净土”,贪婪地缠绕着萧彻的脊背。

  “陛下,当心脚下。”赵无伤的声音在狭窄的甬道里显得格外阴柔。

  甬道两侧,是粗如儿臂的铸铁栅栏隔开的牢笼。此刻,这些牢笼塞满了人。男人,女人,老人,甚至…孩童。他们大多衣衫褴褛,神情呆滞麻木,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偶人。当萧彻的身影在火把的光晕中出现时,死寂被瞬间打破!

  “暴君!你不得好死!”

  “萧彻!我做鬼也不放过你!”

  “爹!娘!我怕…”

  咒骂、哭嚎、哀求、尖叫,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,形成巨大的声浪,猛烈地冲击着石壁,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回荡、碰撞,震得人耳膜生疼。无数双眼睛,燃烧着仇恨、恐惧、绝望,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,刺向甬道中央那个玄色的身影。

  萧彻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。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。这些声音,这些目光,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、冰冷的琉璃传入他耳中,映入他眼底。脊背的麻痒在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刺激下,似乎变得更加活跃,鳞片在皮肤下不安地翕动。赵无伤适时地将香炉捧得更近了些,青烟缭绕,带来一丝冰凉的麻痹,强行压下那躁动。

  甬道的尽头,是一扇巨大的、布满铜钉和干涸血渍的厚重铁门。门内,才是诏狱真正的核心——刑讯室。

  铁门被两个面无表情、肌肉虬结的狱卒缓缓推开。一股更加浓郁、仿佛实质般的热浪裹挟着皮肉焦糊的臭味猛地冲了出来!

  这是一个巨大的石洞。中央是一个深陷的石槽,里面燃烧着熊熊炭火,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猩红。几根粗大的铁链从洞顶垂下,末端挂着沉重的铁钩。石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沾满暗红锈迹的刑具:带倒刺的皮鞭、烧红的烙铁、布满尖钉的铁靴、用于拔指甲的钳子、扭曲的刑架…每一件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煞气。

  此刻,石槽边巨大的铁砧上,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正在被两个赤膊的刽子手反复捶打。沉重的铁锤每一次落下,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微弱的、不成调的惨嚎。那人的四肢早已扭曲变形,如同被顽童蹂躏过的破布娃娃。

  萧彻的目光,冷漠地扫过这人间地狱的景象,最终定格在铁砧旁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上。

 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,在这血火之地显得格格不入。他约莫三十许,面容清癯,此刻却惨白如纸,嘴唇哆嗦着,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。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和后背,官袍紧贴在身上。他正是刚被擢升为刑部侍郎的谢衡。他的手中,死死攥着一卷染血的帛书——正是那份被萧彻用朱砂划了巨大血叉的“联名血谏”,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,此刻如同催命的符咒。

  “谢侍郎。”萧彻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铁锤的轰响和受刑者的哀鸣,冰冷地砸在谢衡的耳膜上。

  谢衡猛地一颤,如同被鞭子抽中。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萧彻脚边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粘腻的地面上,声音带着哭腔:“陛…陛下!臣…臣在!”

  “名册,点完了?”萧彻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血帛上。

  “回…回陛下…”谢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男丁…男丁名录已核验完毕,正…正按旨意…行刑…” 他说到“行刑”两个字时,喉头滚动,似乎强忍着呕吐的欲望。铁砧上又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,让他浑身又是一哆嗦。

  萧彻缓缓弯下腰,冰冷的、带着镇龙香气味的手指,捏住了谢衡颤抖的下巴,强迫他抬起头。火光映照下,谢衡布满冷汗和恐惧的脸庞扭曲着,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崩溃边缘的绝望。

  “怕了?”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,黄金竖瞳在猩红的火光下闪烁着非人的寒光,“看着自己的座师、同窗、姻亲…一个个变成砧板上的肉泥?”

  谢衡的牙齿咯咯作响,说不出一个字,只有眼泪混合着冷汗滚滚而下,滴落在萧彻冰冷的手指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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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怕,就对了。”萧彻松开他的下巴,直起身,目光扫过刑讯室里的血腥,“记住这怕。记在心里,刻在骨头上。这是朕给你的…恩典。” 他顿了顿,声音陡然转厉,如同出鞘的冰刃,“下一个,该谁了?”

  谢衡的身体筛糠般抖着,手指痉挛地在那份染血的帛书上滑动。他的目光在那些猩红的名字上逡巡,每一个名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。最终,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名字上——李崇文。那是他的同榜进士,曾把酒言欢,也曾联名上书劝谏先帝的故友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,那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炭块,怎么也吐不出来。

  “嗯?”萧彻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催促。

  巨大的压力下,谢衡崩溃了。他猛地闭上眼,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,声音尖利得变了调:“李…李崇文!带…带李崇文——!”

  吼完这一句,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瘫软在地,大口喘息着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

  两个狱卒如狼似虎地冲进旁边的囚笼,拖出一个同样穿着破烂官服、面如死灰的中年文士。那人正是李崇文。他没有挣扎,只是用一种死寂的、空洞的、带着刻骨仇恨的目光,死死地盯着瘫在地上的谢衡。

  “谢…子玉…”李崇文的声音嘶哑,如同砂纸摩擦,“你…好…好得很…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诅咒。

  谢衡浑身剧震,死死捂住耳朵,不敢再看。

  李崇文被粗暴地拖到铁砧旁。刽子手丢开之前那具已经不成人形的残躯,溅起一蓬血泥。冰冷的铁钩刺穿了李崇文的琵琶骨,将他如待宰的牲口般吊了起来,悬在熊熊燃烧的炭槽上方。热浪瞬间燎焦了他的头发和眉毛,发出滋滋的声响。

  “陛…陛下饶命!饶…” 李崇文终于感受到了灭顶的恐惧,徒劳地挣扎起来,发出凄厉的哀嚎。

  萧彻面无表情地看着。他背对着燃烧的炭火,玄色大氅在热浪中微微鼓荡。脊背上,那几片金鳞在镇龙香的萦绕和眼前极致血腥的刺激下,传来一阵阵强烈的、近乎欢愉的悸动和麻痒!仿佛这炼狱般的景象,是它们最渴求的养料!

  他缓缓抬起手,指向炭槽旁石壁上挂着的一排烙铁。其中一支烙铁头,并非寻常的“囚”字或兽纹,而是一个扭曲狰狞的、如同毒虫盘踞的符文。

  “用那个。” 萧彻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,“给朕…烙在这名册上每一个名字的主子脸上。让他们…生生世世,带着朕的印记。”

  赵无伤立刻示意。一个赤膊的刽子手取下那支刻着诡异符文的烙铁,毫不犹豫地将其前端插入烧得白炽的炭火中。烙铁头迅速变得通红,那个扭曲的符文在高温下仿佛活了过来,蠕动着,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毁灭的气息。

  “不——!!!” 李崇文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嘶吼。

  通红的烙铁被抽出炭火,带着刺目的光芒和毁灭的气息,在刽子手狰狞的面容下,狠狠地、精准地印向李崇文惨白扭曲的脸庞!

  “嗤——!!!”

  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盖过了所有气味!李崇文的惨叫声达到了顶峰,随即戛然而止,身体剧烈地抽搐着,如同离水的鱼!

  萧彻冷漠地看着这一切。就在烙铁印下的瞬间,他脊背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、带着奇异满足感的悸动!仿佛某种“契约”被血腥地签订。他下意识地抬手,想抚向自己隐隐作痛的脊背。

  就在他的手掠过腰间时,一张小小的、柔软的纸片,从他被李崇文挣扎时无意间扯开的衣襟暗袋里滑落出来,无声地飘落在脚边粘稠的血泊里。

  那纸片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,但未被完全覆盖的一角,露出了一幅稚拙的蜡笔涂鸦——一个穿着明黄色小衣服、咧着嘴笑的小人。最刺眼的是,小人的眼睛,被涂成了两个歪歪扭扭、却异常醒目的…金色圆圈!

  金眼!

 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,瞬间穿透了镇龙香的麻痹,狠狠攫住了萧彻的心脏!远比烙铁灼身更甚!

  他猛地低头,死死盯住血泊中那张小小的涂鸦。铁砧上李崇文垂死的抽搐、烙铁印在皮肉上的滋滋声、谢衡崩溃的呜咽、赵无伤捧着香炉的阴柔身影…整个炼狱般的世界仿佛瞬间离他远去。

  只剩下那张浸在血泊里的涂鸦。

  画上的小人,咧着嘴,用歪歪扭扭的金色眼睛,天真无邪地“看”着他。那笑容,与他“前世”记忆深处,孤儿院破旧窗户里,那个跑过光影的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模糊的笑容,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!

  “哥哥,你的背…还疼吗?”

  幻觉般的声音,再次在耳边响起,带着孩童的天真关切。

  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剧烈恐慌、恶心和某种尖锐刺痛的情绪,如同冰冷的毒蛇,猛地缠住了他的咽喉!

  “呃…”萧彻闷哼一声,眼前阵阵发黑,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。

  “陛下!”赵无伤敏锐地察觉,一步上前想要搀扶。

  萧彻却猛地挥手,粗暴地将他推开!他的呼吸变得粗重,黄金竖瞳在火光下剧烈地收缩,死死地钉在血泊中那张小小的、染血的涂鸦上。脊背深处,那因血腥刺激而欢愉的悸动瞬间变成了剧烈的、仿佛要撕裂他灵魂的痛楚!

  那金色的眼睛…它在看!它在血里看着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