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 松声-《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》

  明月殿的宫门,守卫虽撤,那两扇大门却依旧紧闭着,如主人未曾舒展的眉心。

  宫人通报后,乔慕别在殿外静立片刻。

  门从内里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,露出宫人半张谨慎的脸。

  见是他,忙将门大开,无声行礼,引他入内。

  往昔那缕红梅冷香,已然不见。

  他目光掠过一处,那株曾被陛下赏赐、据说能永不凋零的贡梅,不知何时已彻底枯死,连根掘去,原地新植了几株梅苗,纤弱枝桠在穿堂风中打着颤。

  闻人渺静坐于窗畔棋枰前,并未束冠,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挽着,几缕碎发垂落颈侧。

  一身月白常服,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,似久不见光。

  “儿臣,拜见父后。”

  乔慕别依礼躬身。

  闻人渺抬眸,目光落在他依旧裹着的玄色斗篷上,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。

  这孩子,江南一行如此操劳,伤寒未愈么?

  还是京中已入秋,他畏冷?

  瞧着清减了些,越发沉稳了,却懂事得从不说。

  “回来了。”

  声音带着一丝沙哑,

  “江南……一切可好?”

  “劳父后挂心,诸事已毕,尚算顺遂。”

  乔慕别在他对面坐下,目光扫过棋枰上零落的残局。

  “慕别此行……沉稳了许多。”

  闻人渺的目光掠过他耳垂那点熟悉的红痣,

  “瘦了。”

  这声关乎形貌的轻叹,落入乔慕别耳中,却激不起半分涟漪。

  这般示弱,是真心疼惜,还是另一种更高级的、试图用温情捆绑他的手段?

 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素面白玉环,指尖摩挲过温润的玉质,双手奉了过去。

  “父后之前所赐,儿臣完璧归赵。”

  自此,两清。

  闻人渺的视线落在玉环上,却并未伸手去接。

  他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道:

  “此物既已予你,便是你的。连同它背后那些……微末人脉,你也一并留着吧。或许……日后能用得上。”

  乔慕别的手,在半空停顿了一瞬。

  他心头沉了沉,面上不显,从容将玉环收回袖中。

  “儿臣,谢父后厚爱。”

  “你献给陛下那幅画……以江南金石为彩,绘红梅傲雪……陛下,想是明白了你的心意。”

  闻人渺的声音低了些,带着一种复杂的喟叹,

  “只是,不必为我如此的。慕别。”

  只是交易罢了。

  乔慕别心下冷然。

  “那四季梨幼苗,枝干虽纤细,风骨却似更……遒劲些。”

  闻人渺忽然转开话题,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他面容上,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,

  “倒让父后想起,江南的柳枝,拂过梨花时,大抵便是那般韧而不折的姿态。”

  乔慕别垂眸。

  江南柳枝拂梨花……

  是巧合,还是意有所指?

  他是否在借此隐喻,敲打他,告诫他,莫要对父皇——

  生出不该有的、属于“柳照影”的妄念与关注?

  每一个字都仿佛成了需要拆解的字谜,他在这片语言的迷雾里,嗅到了试探。

 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。

  闻人渺看着他低垂的眉眼,青年储君的风仪无可挑剔,可那过分挺直的脊背下,似乎总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。

  “慕别,”

  他声音放得更缓,如同怕惊扰什么,

  “你年岁渐长,东宫……不可久虚。心中……可曾有过属意之人?”

  乔慕别搭在膝上的手,指节无声收紧。

  属意之人?

  我的心早已被一个不能言说的名字烙穿。

  婚姻?

  不过是又一道华美的枷锁。

  他抬起眼,看向闻人渺——

  这个名义上“拥有”着父皇的人。

  一丝尖锐的忮忌掠过,又迅速沉入眼底。

  也罢。

  既然永远得不到唯一的那轮烈日,那么娶谁,纳谁,都无所谓了。

  他牵起唇角,露出一丝极淡、却恰到好处地糅合了赧然与回避的笑意。

  “劳父后操心。”

  他声音低了下去,

  “儿臣近来……倒是想起一人。性子……颇为沉稳。”

  闻人渺凝视着他脸上那抹罕见的、近乎“害羞”的神态,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。

  话题,终究还是绕不开那个最让人忧心的存在。

  “慕别,”

  闻人渺的声音沉缓下来,带着一种托付般的郑重,

  “宁安近日……变化甚大。她于文渊阁遍览群书,志气非凡,竟生出……入朝听政之念。”

  乔慕别静静听着,面上无波。

  “父皇已同儿臣提过,命儿臣草拟听政章程,儿臣……已应允了。”

  他抬起眼,语气带着兄长的宽和,眼底却一片平静,

  “皇妹聪慧,有此志向,是好事。”

  闻人渺的心猛地一沉。

  陛下竟让他来拟章程!

  慕别他……他竟应允了?

  痴儿!

  他可知这意味着什么?

  他如何面对那些朝堂老狐的风雨?

  两个小人在他心中反复搏斗。

  可是,他这般优秀,宁安又太执拗天真,如何争得过?

  “慕别,”

  “她年少气盛,锋芒过露并非好事。你拟章程时……或可,稍加限定。譬如,听政范围,初期限于礼制、文教……”

  他几乎能想到宁安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霎时黯然下来的模样。

  可他别无他法。在陛下默许、慕别掌刀的这场围猎里,他必须先亲手剪除女儿的羽翼,才能让猎人们失去射杀飞鸟的兴致。

  他给的不是枷锁,是甲胄,尽管这甲胄,由她父后的背叛铸成。

  “然,年少气盛,易被情愫所累。她身边,近来有位姑娘……心思深沉,非池中之物。宁安待她,过于赤诚,已非寻常姊妹之情。”

 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棋枰边缘划过,仿佛正亲手拧断了一只珍禽的脖颈——

  那负罪感带着温热的血气喷溅而出,而他只能任由更冰冷、更沉重的保护欲,像泥土一样,将这血腥气死死覆盖、掩埋。

  棋枰之上,非黑即白,落子无悔。

  “她终究……是你妹妹。日后若真有风波,望你……无论如何,留她性命。”

  ——

  “留她性命”。

  四个字,像一把带着松香味的火刀,猝然劈开乔慕别冰封十余年的心湖。

  不是暖意,是灼痛。

  时间在感知中凝固。

  “殿下,是杏仁粉……”

  糕点沉入冰池泛起的腥气……

  淬毒的咒骂与婴啼……

  指尖从流光锦缎上滑开的冰冷……

  黑炭呛入肺管的窒息……

  最终,也是最初——瑶池殿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暖香,将他吞没。

  所有童年终结的挽歌,在这一刻轰鸣作响,交织成一条他奉若圭臬的法则:

  亲生的骨肉一来,你这偷来温暖的养子,便可被随意舍弃。

  ——可此刻

  没有暖香,没有锦缎,没有甜腻的糕点与淬毒的诅咒。

  只有明月殿里清寂的书卷气,和一句比银丝炭更熨帖心肺的、名为“留她性命”的寂静。

  这寂静,如此震耳欲聋。

  乔慕别猛地抬眼,定定地看向闻人渺。

 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,冰层碎裂,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、近乎狰狞的震动。

  优先保全自己——

  这个念头带来的陌生暖意,几乎烫得他要燃烧起来。

  他甚至来不及去分辨这是真心还是算计。

  ——就算是算计,他也认了!

  他喉结剧烈滚动,咽下那口铁锈气,声音是剥去所有伪饰后的粗粝:

  “父后放心。”

  “宁安是儿臣唯一的妹妹。”

  “儿臣,定会护她周全。”

  这不是敷衍,这是一个烙印在童年废墟与此刻触动之上的承诺。

  闻人渺浑身难以自控地一颤,像是被这承诺的力度烫伤。

  他看到了青年眼中未及掩饰的震骇,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,也走绝了。

  一股混合着巨大负罪与卑劣庆幸的洪流,瞬间淹没了他。

  他只能死死掐住掌心,用尽毕生修养,才近乎麻木地点了一下头,随即飞快地移开视线。

  乔慕别起身,行礼告退。

  转身即将步出明月殿时,他脚步一顿。

  日光落在他玄色斗篷上,被全然吸了进去,未反射半分。

  他袖中那枚白玉环,贴着腕骨,温润如一泓被悄然接纳的静水。

  他在紧闭的殿门外静立良久,目光沉沉,似要将匾额上“明月”二字,镌刻进魂魄里。

  殿内,闻人渺独坐。

  风过处,新植的梅苗在窗外交错瑟缩,影影绰绰,映在他清寂的眼底,恍如旧梦残魂,挣扎求生。

  一股清新的木质香气,悄然弥漫,令他轻蹙的眉峰不由自主地缓缓舒展。

  他的目光,循着香气,落在棋枰之上——

  一枚被慕别无意遗落的松塔,正静静地立在纵横经纬的交点。

  他拈起松塔,置于掌心。

  慕别……

  竟还藏着这未曾磨尽的赤子之心。

  他闭上眼,竟从那粗糙的鳞片间,听到了山风过隙的松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