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章 归阙-《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》

  太子的仪仗,如同一道玄色的铁流,沉默地切开京城的喧嚣。

  没有万民欢呼,没有鼓乐喧天。唯有静鞭三响,一声比一声沉郁,如同闷雷碾过天际。

  核心的太子车驾,玄色为底,以暗金描摹出蟠龙云纹。车帘低垂,隔绝所有窥探。

  仪仗所过之处,只留下死寂与冰冷。这不是荣耀的凯旋,而是一场无声的宣告。

  ——

  紫宸殿,外殿。

  午后偏西的日光,透过高大的殿门,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带。

  御阶之下,数位重臣垂手恭立。为首的陆丞相,低眉敛目,身体微倾。

  太子携江南之功归来,帝心与储君之间微妙的平衡可能被打破,他必须审慎衡量。

  “太子殿下——觐见——!”

  一道修长挺拔的玄色身影,逆着光,稳步踏入。

  乔慕别身着太子冕服,九旒白玉珠冕冠垂在额前,珠串晃动,遮蔽眼神。

  他行至御阶之下,依制垂首,目光所及,是御座之下冰冷的金砖。

  然而,即便不抬头,那玄色龙袍的轮廓、那慵懒倚坐的姿态,已如同一个开关,瞬间触发了他脑海中那个由密报文字构建的、关于“像否”的完整场景。

  温泉的水汽、柳照影苍白的脸、陆裴二人讳莫如深的眼神……

  以及父皇那声想象的轻笑,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。

  ——他此刻就跪在父皇面前,而父皇的思绪,是否还残留着那日品鉴“赝品”的余味?

  喉头下意识地锁紧。

  那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极致羞辱与暴怒的铁锈味,再次涌上舌尖。

 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,才能维持住叩首时肩背的平稳,不让一丝一毫的颤抖,泄露这由想象引爆的、却无比真实的痛苦。

  他行三跪九叩大礼。

  “儿臣慕别,恭请父皇圣安。”

  御座之上,皇帝乔玄并未立刻叫起,平静地审视着他。

  这短暂的静默,压在众人心头。

  “平身。”

  皇帝声音平淡,

  “江南风物,养人。朕看你,气色倒比离京时更沉稳了些。”

  乔慕别依言起身,垂首恭立。

  冕旒的珠串在他眼前微微晃动,像一道介于他与父皇之间的、流动的屏障。他透过这重屏障,看向父皇深不见底的眸子,试图从中寻找任何一丝与那日“像否”场景相关联的痕迹——是戏谑?

  是回味?

  还是纯粹的漠然?

  他找不到答案。

  而这未知,比任何明确的答案都更让他煎熬。

  “赖父皇洪福,儿臣不敢忘却父皇教诲与社稷重任。”

  “漕运改制,吏治清剿,你做的不错。后续事宜,交由枢密院与户部详议。”

  “儿臣遵旨。”

  公事奏对,简洁至此。皇帝挥了挥手:“都退下吧。”

  众臣躬身退出。

  乔慕别也转身欲行。

  “慕别,”皇帝的声音留住了他的脚步,“你留下。”

  乔慕别身形一顿,缓缓转回,垂首:“是,父皇。”

  殿门合拢,隔绝内外。

  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父子二人。

  良久,皇帝才慢悠悠地开口,带着玩味:

  “你不在京这些时日,宁安……倒是长进了不少。”

  乔慕别心头微动,面上不动声色:

  “儿臣离京,未能尽兄长之责。”

  皇帝轻笑一声。

  “她前几日来紫宸殿,与朕引经据典,质问宫规是否失了‘养人’之本。”

  乔慕别静静地听着。

  “今日晨间,她又来了。”

  皇帝的语气愈发微妙,

  “她说,文渊阁的史书她读了不少,前朝有‘飞凰帅’掌过禁军,域外有‘女国’‘女祭司’执掌权柄。她问朕……”

  皇帝刻意停顿。

  “她问朕,她能否……入朝听政,学习政务。”

  殿内死寂。

  乔慕别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。

  入朝听政?

  这已不是玩闹,而是对权力核心的直接叩问!

  会掀起怎样的波澜?

  父皇此问,分明是乐见其成,想看戏。

  皇帝俯身向前,声音低沉:

  “慕别,你是储君,是她的兄长。你来告诉朕——你妹妹宁安,想要入朝听政。你说,朕……该不该准她?”

  准她?

  祖训大忌,朝臣哗然。

  不准?

  便是拂逆圣意,显得我心胸狭隘。父皇,您是想用她来磨我这把刀吗?

  思绪在电光火石间流转、定下。

  乔慕别在冕旒的阴影下抬起眼,声音平稳,带着兄长的宽和与储君的审慎:

  “回父皇,儿臣以为,皇妹有此向学之心,志存高远,实属难得。”

  “祖训虽有后宫不得干政之言,然,”

  他话锋微转,

  “《周礼》亦云,‘坐而论道,谓之王公;作而行之,谓之士大夫。’听政学习,乃‘论道’之初阶。前朝亦有公主参与编修典籍、咨议礼仪之例。”

  “因此,儿臣愚见,”

  他字斟句酌,

  “或可仿前朝旧例,特许皇妹于正殿设席,垂帘听政。所听之政,初期可限于礼制、教育、民生风俗等议题。一则可全皇妹向学之心,二则亦可彰显我朝开明气象。”

  进来吧,我的好妹妹。让兄长看看,你这团火,能在为你划定的风里,烧多久。

  他顿首,姿态恭顺:

  “此乃儿臣浅见,最终圣意独断。”

  皇帝静静地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扶手。

  良久,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。

  “垂帘听政……限定议题……慕别,你为你这妹妹,思虑得倒是周全。”

  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冕旒。

  “准了。”

  很好。兄妹同心?朕更想看看,你们如何在这权力的蛛网上,挣扎出最美的姿态。

  “便依太子所奏,择日递份章程上来吧。”

  竟还要他上奏?

  “你,退下吧。”

  “儿臣,谢父皇。”

  乔慕别再拜,起身,稳步退出紫宸殿。

  当他踏出殿门,阳光刺目而冰冷。

  就在殿门阴影与外界光明的交界处,他拢在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那枚白玉环。

  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,曾是属于明月殿的、属于“父后”的微薄关切。

  此刻,这感觉却尖锐地提醒着他一个事实——那位清冷孤寂的君后,亦是他身后殿内那位雄心勃勃的皇妹,血脉上的……生身之人。

  他刚刚,亲手将父后的女儿、自己名义上的妹妹,推向了前朝的政治漩涡。

  这个认知让白玉环的冰凉瞬间浸入骨髓,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清醒,旋即又被太阳驱散。

  也好。

  既然这深宫人人皆系着无形的丝线,那便看看,是父皇您能凭此掌控全局,还是儿臣能……将这些丝线,尽数捻为我手中的缰绳。

  这盘棋,果然越来越有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