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7章 笼草-《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》

  听雪轩的夜,静得能听见杜衡细软的呼吸,和自己胸腔里过速的心跳。

  杜衡在脚边安睡。

  白秀行在榻上翻来覆去。

  锦被柔软,却像裹着一层湿冷的苔藓,贴肤生寒。

  闭上眼,便是玄鸮那冰凉的、缓缓转动一百八十度的凝视。

  白日里太子那些话,字字句句。

  如同鸟雀无意间衔来的异域种子,落地时悄无声息,转眼却在他脑海里扎下狰狞的根,抽出带刺的藤,缠绕着他原有的草木之理,除不尽,反愈生。

  “采摘烹制……”

  他无声地重复这四个。

  猪笼草。

  他忽然想起曾见过一种异草——当地人唤作“囊叶草”或“笼草”。

  翠绿的叶片末端悬着精巧的囊袋,口沿分泌蜜露,色泽诱人,香气甜腻。

  飞虫循香而来,坠入囊中,便被内壁滑腻的液体慢慢消化,化作滋养。

  陛下待他,是否也如这笼草?

  封侯、赐官、设百草苑、准他携猫行走……一桩桩,一件件,皆是“蜜露”。

  甜得异常。

  他猛地坐起身,冷汗涔涔。

  惊动了杜衡。

  他披衣下榻,推开房门。

  夜风扑面,带着庭院泥土的凉意和残菊的苦香,瞬间冲淡了屋内暖炉熏出的闷气。

  他走到院中,仰起头。

  今夜无月,天穹如一块巨砚,星辰却格外清晰。

  碎钻般的光点疏密有致,明灭不定。

  此刻,北斗的斗柄已指向西方。

  他想起柳兄垂泪时说的:

  “天地之大,有时竟无一处可安心啼哭。”

  那时他只觉得心酸,此刻却品出另一层寒意——

  若连储君都无处容身,他这株偶然被移栽进来的“野草”,又当如何?

  “宋辞不可信。”

  ……为何,陛下身旁最亲近的内侍,要跟在他一个小小司圃郎身边?

  此前他不曾细想。

  百草苑的每一寸土,听雪轩的每一扇窗,或许都在那双半阖的眼皮底下。

  星空浩瀚,亘古如斯。

  人间却如蚁穴,倾轧不休。

  陛下他,是否也如同这星空?

  以万物为刍狗。

  给予阳光雨露是恩泽,降下雷霆风雪亦是法则。

  在他的“秩序”里,一株草该何时发芽、何时开花、何时被采摘入药,或许早已注定。所谓的“赏识”、“恩宠”,不过是这庞大运行规则中,一次偶然投向某颗微尘的、无意义的注视。

  “修药圃……”

  而百草苑,那梦寐以求的天地……若这天地本身,就是一座更华美、更无法挣脱的暖房呢?

  将所有珍奇草木,连同他这个人,一同“珍藏”于此,静候“有趣”褪去后的某日,被从容地“烹制”?

  “我最担心的……是你。”

  柳兄在担心他。

  而他,不能永远做那个需要被担心、被保护的“赤子”。

  他要有一片自己的药圃。

  不在明处,在暗处。

  这个念头并非凭空生出——

  白日里,柳兄那沉痛的声音,在揭露所有残酷之后,曾压低了叮嘱:

  “……你要有一片自己的药圃。不种甘草当归……辨识危险,才有一线自保的可能。”

  当时他心神俱震,只顾着恐惧,此刻这句话却清晰地浮现出来。

  不种甘草当归,专收那些“偏、奇、险、绝”之物。

  他想起随宋辞去太医院见过的皇家药圃,植株整齐,无一不合药理,却唯独没有乌头,没有钩吻。

  为什么?

  陛下不需要——

  或许也不允许——

  一个能自己调配毒药的人。

  但柳兄需要。

  柳兄让他需要。

  他需要。

  不是为了害人,是为了……

  为了柳兄那句“我最担心的……是你”,也为了柳兄塞到他手中的这柄救命稻草。

  夜风拂过,忽闻一阵异香。

  初闻是花蜜,深处又渗出椰乳般的稠润,最后,所有气息都沉淀为一种清冽又执拗的梨香——

  是降真与四季梨,无声交缠出的冷冽魂息。

  这香气让他莫名心慌——

  仿佛有两株本该遥望的异木,其根系却在看不见的黑暗地底,被强行拧结成一体,透不过气。

  他攥紧了松塔木铃。

  他需要一个药圃,不仅为自保,更为或许有朝一日,能为那缕在无望交缠中几乎要消散的梨香……留一隙呼吸的余地。

  这念头让他心脏揪紧,却也让脚下的路,骤然清晰了一分。

  那个同游灵烨的柳昀,与今日眼中沉痛如渊的太子殿下重叠在一起,撕裂了他对“真实”的所有认知。

  柳兄的泪眼,公主搏虎的传闻,凤君易碎的侧影,让他窥见了自己未来可能的一种模样——

  一株被彻底驯化、离了这暖房便无法存活的“名品”。

  柳兄……

  不,殿下将他从一无所知的温暖巢穴中粗暴地拖出,让他看清巢外是无边雪原与饥饿的兽群。

  白秀行打了个寒颤。

  这不是草木的学问。

  但他要学着在猪笼草甜蜜的囊口边缘行走,而不跌落其中化为养分。

  他明日就写奏疏。

  奏请陛下,允他在听雪轩内辟一小圃,专事培育一些“性情孤僻、需静谧环境方能成活”的珍稀药苗,以备百草苑日后移栽之需。

  但他不会亲自递。

  一来,他只要想到那画面,眼前便浮现陛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,和那声餍足的、古杉倾轧藤蔓般的低哼。

  他怕。

  怕得背脊生寒,像被笼草的蜜露黏住了翅膀的飞虫。

  二来……

  也是想验证陛下的反应,是否如柳兄所说……

  他会“恰好”抱恙,让旁人代为转呈。

  若是能出宫就好了……

  若是白弋在旁……

  杜衡不知何时跟了出来,轻轻蹭了蹭他的脚踝,“咪呜”一声,眼里映着星光。

  白秀行蹲下身,将它紧紧搂在怀里,像凤君那般,脸颊埋进它温暖柔软的皮毛。

  “杜衡,”

  声音融进风里,

  “我们得给自己……留条后路。”

  你的主人,恐怕不能再做一株只需阳光雨露、便能安心生长的草木了。

  怀中的温暖,和头顶的星光,构成了此刻他所能抓住的全部真实与虚幻。

  银河浩瀚,静默流淌,映照着人间暖房。

  一株刚刚学会警惕的草木,于无人见的深夜,不仅生出了第一根带刺的藤蔓,更在根须深处,开始辨认何为滋养,何为毒浆。

  长夜未尽,但通往明日的那条路,已在心中悄然成形。

  虽荆棘密布,昏暗不明,可他必须学会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行走。

  为了柳兄那句“不愿再骗你”。

  也为了,不被做成任何人口中的“羹汤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