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6章 烹制-《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》

  乔慕别于转身刹那,调整气息。

  “秀行。”

  停顿,目光掠过秀行苍白的脸,和那只攥紧的手。

  “吓到你了?”

  声音发颤,模仿着他记忆里的“易碎感”。

  “……别跪。此地没有太子,只有……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的,‘柳昀’。”

  见白秀行仍难以置信,他上前半步,却又克制地停住。

  “江南种种,字字真心,无一为虚。‘柳昀’是我,此刻站在你面前的,也是我。”

  他没有立刻哭出来,而是先让眼眶一点点蓄起水光,像雾。

  “隐瞒身份是欺你,我认。但秀行,你可知我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你?”

  然后,他侧过头——一个他从镜中人那学来的、最能显露脆弱的角度。

  秋光照亮耳后红痣,也照出乔慕别眼底一抹青。

  白秀行仍处于震惊与恍惚中:

  “你……你真是……太子殿下?那柳兄……你……”

  白秀行还看见乔慕别腰间挂着一个香囊——江宁一别所赠。

  就在第一滴泪蓄将坠未坠的刹那,乔慕别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破碎的画面——不是镜子,是更深的黑暗里,另一张脸上,泪水如何滑落,速度、弧度,乃至那一声细微的吸气……

  他静默一瞬。

  “‘柳昀’是真的。那是我母族的姓氏。我并非存心欺你,只是……”

  他的呼吸并未紊乱,反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屏息,这使得泪水的滑落更显寂静和沉重。

  “我无母族可依,如浮萍无根。这深宫……于我而言……如履薄冰。”

  他的眉峰微蹙,不是痛苦,而是一种沉重的倦怠。

  “天地之大,有时竟无一处可安心啼哭。”

  嘴唇抿紧,却在发颤,像在竭力封堵某种即将溃堤的呜咽——

  完全的沉默比哭声更有力量。

  “就在前日,我的膳中……被人混入了杏仁粉。我沾此物便喘,几近窒息。舅舅也知……”

  他适时停顿。

  “你看,连东宫之内,我的性命都……我以‘柳昀’之名游历江南,是偷得浮生半日闲,更是……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
  就在第二滴泪落下时,他眨了一下眼。

  眼睫濡湿。

  玄鸮在枝头静立观望。

  天光落在他泪湿的脸上,那层水光被照得剔透,竟让白秀行恍惚看到了凤君殿下。

  “殿下……你……”

  观察秀行神色动摇,他话锋一转,语气染上深切的痛苦与讥诮。

  “你见过安乐宫那位……凤君吗?觉得他容貌如何?”

  不等回答,自嘲般轻笑。

  “像,对吗?像到有时我揽镜自照,都分不清镜中是谁。父皇将他置于身边……”

  白秀行瞳孔骤缩。

  “秀行,你心思纯净,但你不傻。那份‘眷顾’里,有多少是移情,是投射,是对一个‘无法掌控的嫡子’的扭曲补偿与……亵玩?”

  提及“亵玩”时,声音里是压抑的恶心、委屈、愤怒。

  秀行脸色煞白,后退一步,本能地抱住不安的杜衡。

  他脑中闪过皇帝将凤君“嵌”入怀中的画面,与柳兄此刻的“脆弱”重叠,草木逻辑开始崩坏:

  “不……这、这不合天地生养之理!父之于子,当如阳光雨露,助其生长,岂能……岂能如匠人揉捏盆景,更岂能……”

  乔慕别打断道,语气里是深深的疲倦:

  “这并非孤例。你可知,前程似锦的状元郎,为何褪去官袍,成了后宫裴公子?明月殿的君后,昔日又是何种身份?甚至陛下案头那枚褪色锦囊里的红豆……曾属于哪位‘臣子’,你可敢想?此等混淆朝野、亵玩臣下之事,岂是明君所为?!”

  明月殿?

  褪色锦囊?

  白秀行猛地一个激灵,几乎是本能地、惊恐地朝那扇虚掩的院门望去——

  方才杜衡钻进来的缝隙,此刻在风中微微摇曳,仿佛一只窥伺的眼。

  不行!

  脑中一片尖鸣。

  这些话,一个字都不能被第三个人听见!

  “殿、殿下……稍等!”

  他声音嘶哑,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院门,他一把将门拉拢、合紧,背死死抵在冰凉的门板上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。

  他侧耳,屏息,用尽全部心神去捕捉——只有秋风穿过银杏叶的沙沙声,远处隐约的宫漏,和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。

  没有脚步声,没有呼吸声。

  应该……没有人。

  他虚脱般地滑着门板,缓缓转过身。

  短短几步回返的路,深一脚浅一脚。

  待他挪回原处,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那份山岳般压下来的重量与寒意,膝弯一软,“咚”地一声,直接跌坐在冰冷的卵石地上。

  杜衡受惊,“咪呜”窜到他腿边,不安地蹭着。

  他抬起头,面色如纸,额发被冷汗濡湿。

  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,只能徒劳地、轻轻地点了下头,示意太子继续。

  他已无力站立,所有的力气,都在刚才那一下关门和聆听中耗尽了。

  白秀行这举动,反而令乔慕别催出了更汹涌的泪意——

  这部分,不在计划之内。

  待他看到白秀行眼中再无怀疑,他垂下了眼,深吸一口气。

  玄鸮敛了敛翅。

  再抬起时,眸中水光已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一片被洗涤过的清明。

  “秀行……你可知,前些时日,秋日飞雪。”

  秀行一怔,回忆起来,点点头。

  “正是那日!我那妹妹宁安,被父皇一句‘想要权力,便去笼中徒手搏虎’逼得几乎送命!”

  秀行倒吸一口凉气,眼前闪过听闻的只言片语与宋辞严厉噤声的画面。

  “秋雪未至,血先染沙。这便是他‘爱’子女的方式。”

  白秀行惊恐地抱着杜衡。

  “雪是‘祥瑞’,虎是‘祥瑞’,唯有我妹妹的哭喊与碎裂的骨头不是。你看,在他那里,天地异象、骨肉亲情、乃至人命,都可以被重新‘定义’,只为佐证他的意志。”

  白秀行如遭雷击,连连摇头,几乎无法思考:

  “不……这不可能……这!陛下他……他怎么可以……”

  乔慕别将他这全套惊惧、查验、崩溃的过程尽收眼底。

  秀行的反应,比他预想的更完美——

  “今日之言,乃滔天之祸。若非将你视为……世间难得的赤诚之人,我断不敢言。”

  白秀行心乱如麻,想起凤君殿下“浸色”的易碎,再看柳兄眼中那份沉重的信任,草木之心被巨大的悲悯与混乱淹没:

  “殿下……我……我需要想一想。这……这已非我能分辨的风雨。”

  乔慕别走进,蹲下。

  松塔木铃发出轻响。

  “叮铃——”

  “秀行,我将这些告诉你,只因……我不愿再骗你。在这冰冷的世界里,你的赤诚,是唯一让我觉得‘真实’还在的东西。若连你也觉得我龌龊、觉得我活该……那我这‘柳昀’,便真的死了。”

  他将一枚松塔木铃放入白秀行掌心,握住秀行冰凉的手腕:

  “无论我是‘柳昀’还是‘乔慕别’,与你松下论道、灯下辨草之心,未曾有伪。”

  白秀行仍能闻到香囊的草木气。

  “秀行,我最担心的……是你。”

  声音陡然放轻,

  “他待你太好了。超擢封侯,允你设百草苑,连你的猫儿都赐予官身……这泼天的恩宠,背后是何等代价?你看他对宁安的态度,便该知道……他将你捧得越高,将来若要你跌落、要你顺从、要你……成为另一个‘珍藏’时,你便越无退路。”

  最后,以一句混杂着恐惧与预言的低语结束。

  玄鸮无声飞落,立于太子肩头,此刻正静静注视着他和杜衡。

  “父皇的心,深不见底。他现在对你笑,或许只是觉得……你这株来自山野的灵芝,新鲜有趣,尚未到采摘烹制的时候。”

  采摘……烹制!!!

  “咪!!!”

  秀行抱紧杜衡,一人一猫缩成一团,瑟瑟发抖。

  立于太子肩头的玄鸮,脖颈极其缓慢地、以一种完全违背生灵常理的角度,无声地转动了一百八十度。

  那双冰冷的、圆睁的瞳仁,越过太子的侧脸,精准地锁定了瘫坐于地、面色如纸的白秀行。

  啊啊啊啊啊!!!

  “咪咪咪咪咪!!!”

  杜衡拼命往秀行怀里钻。

  秀行想起陛下说他和杜衡是祥瑞,也想起南书房内,“我”的自称。

  南风树的气根,瞬息绞紧,不再是依偎,是缠缚。

  “说‘我’。”

  陛下嵌进青衣的五指,幻作花匠修剪过度的手,咔嚓一声,断的不是枯枝,是新蕊。

  龙涎香暖腥,扑面而来,不再是书斋清雅,是暖房过炽的闷,催得人头晕。

  原来那声“我”,是暖房主人俯身,对一株新移入的异草,说的体面话。

  只为让它安心扎根,长得更肥润些,好候着采摘的时辰。

  汗毛倒竖!

  凉意自脚底窜起。

  眼前银杏灿金,却似蒙了霜。

  而几乎同时——

  安乐宫,那株被陛下钳在怀里的青影,猛地撞回心头。

  殿下那时,不正像一株喜阴的玉簪,被强行挪到了正午的日头下?

  叶片蜷缩,光华内敛,甜香下渗出药石的苦。

  他忽然懂了那笑里的月影为何美得令人心窒——那是石缝里的花,拼尽力气绽出的一瞬。

  根本已在过暖的“呵护”里,悄悄溃烂。

  这哪是如“南风树”般独特而牢固的羁绊?!

  一股尖锐的怜惜,混着兔死狐悲的惧意,狠狠攫住了他。

  他望着眼前的太子玄衣,唇色尽失。

  这不正是他和柳兄的前路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