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三刻，天还墨黑着。韩府里却已经灯火通明。尚仪局派来的四个老嬷嬷围在韩薇身边，像摆弄一尊精致的瓷人。绞面，开脸，扑粉，描眉，点唇……一道道工序下来，铜镜里的脸渐渐变得陌生，华丽，也僵硬。凤冠沉甸甸地压在头上，金丝累成的龙凤镶着大小珍珠，稍一动就晃得眼花。翟衣是正红织金的料子，重重叠叠绣着云龙八宝纹，穿在身上，连呼吸都费力。
“姑娘……哦不，王妃，且忍忍。”一个嬷嬷在她耳边低语，“这是天家的体面，一辈子就这一回。”
体面。韩薇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人影，指尖掐进掌心。外头隐约传来乐声，由远及近，是迎亲的队伍来了。鞭炮噼里啪啦炸响，空气里弥漫开硫磺的味道。
与此同时，皇宫太和殿前，百官早已按品级肃立。雪后初晴，阳光照在汉白玉台阶上，反射着刺眼的光。夜曦一身亲王冕服，玄衣纁裳，十二章纹在晨光里熠熠生辉。他站在丹陛之下，等着礼官唱引。
一切都按着礼部拟定的章程走，一丝不乱，也一丝生气都没有。祭天，告庙，奉迎……繁琐的仪式像一层层厚重的锦缎，把人裹得透不过气。夜曦脸上没什么表情，目光偶尔扫过底下黑压压的朝臣队伍，在几个熟悉的面孔上稍作停留。周永年站在文官队列靠前的位置，低着头，看不清神色。李明辅也在，捻着胡须，眼神却飘忽。
终于，迎亲的车驾回到皇宫。韩薇被搀扶着走下凤辇，厚重的裙裾拖过清扫过的御道，窸窣作响。她眼前是红彤彤的盖头，只能看见脚下寸许的地面和两旁官员靴子的尖。手心全是汗。
合卺礼设在保和殿。殿内早已布置妥当，红烛高烧，香气氤氲。帝后并坐于上，两侧是宗室勋贵、文武重臣。夜曦与韩薇并肩立于殿中，听着礼部尚书抑扬顿挫地念着冗长的祝文。
“……天作之合，佳偶天成……海晏河清，永固邦本……”
祝文念到一半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。很轻微，但在这庄严肃穆的场合里，像平静水面投进颗石子。夜曦眼角余光瞥见陈平的身影在殿门外一闪而过，脸色有些不对。
礼部尚书顿了顿，继续念下去。夜曦却微微侧头，看向御座上的父皇。夜宸神色如常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。苏浅月端坐着，双手交叠在膝上，指尖却不易察觉地收紧了。
祝文终于念完。该行三拜九叩的大礼了。
就在司礼监太监尖着嗓子喊出“拜——”的刹那，殿外那阵骚动陡然放大！不是喧哗，而是急促、沉重、越来越多的脚步声，由远及近，最终停在殿门外。
满殿俱寂。连呼吸声都停了。
夜宸缓缓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：“何事喧哗？”
殿门开了一条缝，一个御前侍卫统领模样的武将快步进来，单膝跪地：“启禀陛下！宫门外……聚集了数百士子，自称是国子监及京城各书院生员，手持……手持万言书，请求叩阙！”
嗡的一声，殿内响起压抑的议论声。叩阙？在大婚之日？
“所为何事？”夜宸问，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。
侍卫统领抬头，飞快地扫了一眼殿中的夜曦和韩薇，又低下头：“士子们说……说海疆战事耗费无度，新舰建造劳民伤财，东南盐政苛虐商民……还有，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更低了，“还有传言，说未来王妃……与外邦器物过从甚密，恐……恐非国朝之福。他们请求陛下……暂停海防靡费，清查……清查内外交通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殿内哗然！这话已经不只是劝谏，几乎是明晃晃的指控了！无数道目光瞬间投向红盖头下的韩薇，又飞快移开，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。
韩薇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冲，盖头下的脸瞬间煞白，又烫得惊人。她死死咬住下唇，才没让自己颤抖。外邦器物……是那块罗盘石。他们果然拿这个做文章。
夜曦站在她身旁，半步未动。他甚至没有转头看她，只是微微抬起眼，目光穿过骚动的人群，落在文官队列前列的周永年身上。周永年依旧低着头，但嘴角似乎极快地抽动了一下。
“肃静！”司礼监掌印太监尖声喝道。
殿内稍稍安静了些，但那种紧绷的、一触即发的气氛更浓了。
夜宸沉默着。他端起手边的茶盏，揭开盖子，吹了吹，慢慢呷了一口。这简单的动作却像有千钧重，压得所有人不敢再出声。
“今日，是朕的儿子大婚。”夜宸放下茶盏，声音平稳，“是家事，也是国事。士子忧国，叩阙陈情，其心可悯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全场，“然则，无端揣测，影射宫闱，非士子所为。海防之事，盐政之策，朝廷自有公论，非聚众喧哗可决。”他看向侍卫统领，“去，告诉那些士子，他们的万言书，朕收了。让他们散去。若再有滞留喧哗者……”他声音沉了一分，“以律论处。”
“是！”侍卫统领领命退下。
殿内一片死寂。谁都听得出，皇上这话，是暂时压下了事态，却没给任何承诺，甚至隐隐有维护睿亲王和未来王妃之意。可士子叩阙，从来不是小事。这火，真的能压下去吗？
礼部尚书额头见汗，看向司礼太监。司礼太监清了清嗓子，试图重新拉回流程：“礼……礼继续！新人，拜——”
“陛下！”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响起，打断了唱礼。
众人循声望去，只见都察院左都御史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，颤巍巍出列，跪倒在地：“老臣斗胆！宫门士子所言虽有过激，然其忧国之心，天地可鉴！海防耗费，确已使东南民力凋敝；盐政新法，亦引发商民怨怼！今又值大婚吉日，更当思及天下苍生，体恤民力！老臣恳请陛下，暂缓海防工程，重议盐政法度，并……并彻查外邦器物入宫之事，以安民心，以正视听！”
这老头是朝中有名的“铁面”，向来以敢言着称，虽与苏清云、周永年并非一党，但其保守的政见却如出一辙。他这一跪，仿佛打开了闸门，立刻又有七八个御史、给事中出列跪倒，言辞或激烈或恳切，核心却都一样：停海防，查盐政，清宫闱。
压力像山一样朝御座压去，也朝殿中那对新人压去。韩薇几乎站不稳，全靠身旁嬷嬷暗中搀扶。夜曦依旧笔直地站着，只是侧脸的线条绷得像刀锋。
夜宸看着底下跪倒的一片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疲惫。他缓缓靠向椅背，目光投向夜曦：“睿亲王，今日是你大婚。这些事，本不当在此刻提。然众臣工忧心国事，言者无罪。你……有何话说？”
问题抛了过来。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夜曦身上。此刻他若辩解，显得气短；若强硬，恐失人心。
夜曦上前一步，先向御座躬身：“父皇，今日乃儿臣大喜，本不该言政。然诸臣工既以国事相询，儿臣不敢不言。”他转身，面向跪着的众臣，目光平静，“海防耗费几何，户部有账可查。去岁至今，所有支用，皆用于抚恤阵亡将士、修补受损战船、研制新式火器、建造‘镇海级’新舰龙骨。无一两银子流入私囊。东南民力凋敝，是因佛郎机舰队封锁海路，商船不敢出，货殖不流通。破此困局，唯有一途：强我水师，肃清海疆！至于盐政新法引发怨怼，”他声音冷了下来，“儿臣请问，是守法纳课的盐商灶户怨怼，还是那些囤积居奇、勾结官吏、私贩盐引的蠹虫怨怼？扬州沈万金一案，尚未了结，其背后牵连多少，诸公心中当真没数吗？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掠过周永年，最后落在左都御史身上：“至于外邦器物……左都御史指的是何物？可是本王自南海带回，交由格物斋研习的佛郎机罗盘石与海图？若是此物，本王倒要问问，知己知彼，百战不殆。研习敌国器物，取其长技，何错之有？难道要闭目塞听，待敌舰临城，再叹其船坚炮利吗？”
一番话，条理分明，不卑不亢，把几项指控全顶了回去。殿内又是一阵骚动。支持夜曦的武将和一些务实派文官，脸上露出赞同之色。跪着的言官们则面红耳赤，想反驳，一时却又找不到更有利的说辞。
周永年终于抬起了头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只是看着夜曦，慢慢开口：“殿下所言，自是正理。然国事艰难，总要有轻重缓急。水师要强，然民力有限。盐政要清，然牵连甚广。老臣只是担心，操之过急，恐生大变。今日宫门士子，便是明证。”他话锋一转，语气变得意味深长，“况且，未来王妃深居宫中，却与学院士子往来，更收藏异邦之物……殿下固然磊落，然人言可畏。为王妃清誉计，为朝廷安稳计，是否……也该略作避嫌？”
这话阴毒。表面是为韩薇好，实则把“交通外邦”的帽子扣得更实，还暗示夜曦为了维护王妃，可能徇私。
韩薇盖头下的手指猛地攥紧，指甲几乎掐进肉里。她感觉到身旁夜曦的气息微微一沉。
就在这时，殿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。这次不是侍卫，而是一个穿着绯袍的太监，手里捧着个黄绫包袱，走得飞快，竟是直入殿中，无视了肃穆的气氛，扑通跪在御前。
“启奏陛下！八百里加急！广州船厂急报！”太监声音尖利，带着激动，“‘镇海级’首舰龙骨合拢，新式水密舱、舵楼改造皆已完成！工部与格物斋联合试制之改良火炮，昨日试射成功，射程、威力均超旧炮五成有余！船厂总办并广东水师联名奏报：首舰预计明春下水，请陛下赐名！”
消息像一颗投入油锅的水，瞬间炸开！刚才还争论不休的朝臣们，全都愣住了。龙骨合拢了？新炮成了？明春就能下水？这……这才多久？
夜宸猛地坐直身体，脸上第一次露出明显的震动：“奏报属实？”
“千真万确！随奏报附有船厂工匠、水师将官联署画押，并有格物斋数据图表为证！陈远陈大人亲自验看，已用印担保！”太监高高举起黄绫包袱。
夜宸深吸一口气，看向夜曦。夜曦也微微愕然，随即眼中爆发出灼亮的神采。他当然知道船厂在赶工，却没想到进展如此神速！陈远……定是他暗中使了力，甚至可能提前得到了消息，就等着这一刻！
“好！好！好！”夜宸连说三个好字，霍然起身，“天佑我大胤！海疆有望矣！”他看向底下跪着的左都御史、周永年等人，声音沉浑，“诸卿可都听见了？靡费？劳民？若这能换来我朝水师坚船利炮，能换来海疆安宁，能换来商路畅通，朕看，这银子花得值！这民力，用得当！”
他走下御阶，从太监手中接过奏报，亲手打开，目光快速扫过，脸上喜色更浓。“传旨！广州船厂上下，有功人员，着兵部、工部从优议叙！新舰赐名……‘破浪’！朕要它劈波斩浪，扬威海上！”
“陛下圣明！”殿内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附和声。那些跪着的言官，此刻脸色灰败，再难出一言。周永年低着头，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。
夜宸转身，看向夜曦和韩薇，脸上露出今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：“吉时不可误。礼，继续！”
司礼太监如梦初醒，赶紧扯开嗓子：“新人——拜——”
这一次，再无人打断。夜曦与韩薇并肩，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，完成三拜九叩大礼。每一拜，韩薇都觉得自己像踩在云端，又像踏在刀锋。直到最后“礼成”二字响起，送入洞房的唱引声传来，她才恍然发觉，后背的翟衣，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她被搀扶着，走向后宫。经过夜曦身边时，隔着盖头，她似乎感觉到他极轻、极快地握了一下她的手，又迅速放开。那掌心传来的温度，短暂却坚定。
殿内，喜乐重新奏响，掩盖了所有暗流与余悸。百官开始说着吉祥话，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朝争从未发生。
夜曦留在殿中，接受众人的祝贺。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，眼神却越过人群，看向殿外铅灰色的天空。
吉日惊雷。雷声暂歇，但云未散。
这场大婚，终究是成了。可有些东西，也从此刻起，再也回不到从前。周永年他们不会罢休，宫门外的士子也不会轻易散去。而“破浪”舰的捷报，像一剂猛药，稳住了局面，却也激化了矛盾。
他端起内侍奉上的合卺酒，一饮而尽。酒液火辣，一路烧进胃里。
洞房花烛夜。等着他的，不止是红烛与佳人。
“姑娘……哦不，王妃，且忍忍。”一个嬷嬷在她耳边低语，“这是天家的体面，一辈子就这一回。”
体面。韩薇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人影，指尖掐进掌心。外头隐约传来乐声，由远及近，是迎亲的队伍来了。鞭炮噼里啪啦炸响，空气里弥漫开硫磺的味道。
与此同时，皇宫太和殿前，百官早已按品级肃立。雪后初晴，阳光照在汉白玉台阶上，反射着刺眼的光。夜曦一身亲王冕服，玄衣纁裳，十二章纹在晨光里熠熠生辉。他站在丹陛之下，等着礼官唱引。
一切都按着礼部拟定的章程走，一丝不乱，也一丝生气都没有。祭天，告庙，奉迎……繁琐的仪式像一层层厚重的锦缎，把人裹得透不过气。夜曦脸上没什么表情，目光偶尔扫过底下黑压压的朝臣队伍，在几个熟悉的面孔上稍作停留。周永年站在文官队列靠前的位置，低着头，看不清神色。李明辅也在，捻着胡须，眼神却飘忽。
终于，迎亲的车驾回到皇宫。韩薇被搀扶着走下凤辇，厚重的裙裾拖过清扫过的御道，窸窣作响。她眼前是红彤彤的盖头，只能看见脚下寸许的地面和两旁官员靴子的尖。手心全是汗。
合卺礼设在保和殿。殿内早已布置妥当，红烛高烧，香气氤氲。帝后并坐于上，两侧是宗室勋贵、文武重臣。夜曦与韩薇并肩立于殿中，听着礼部尚书抑扬顿挫地念着冗长的祝文。
“……天作之合，佳偶天成……海晏河清，永固邦本……”
祝文念到一半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。很轻微，但在这庄严肃穆的场合里，像平静水面投进颗石子。夜曦眼角余光瞥见陈平的身影在殿门外一闪而过，脸色有些不对。
礼部尚书顿了顿，继续念下去。夜曦却微微侧头，看向御座上的父皇。夜宸神色如常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。苏浅月端坐着，双手交叠在膝上，指尖却不易察觉地收紧了。
祝文终于念完。该行三拜九叩的大礼了。
就在司礼监太监尖着嗓子喊出“拜——”的刹那，殿外那阵骚动陡然放大！不是喧哗，而是急促、沉重、越来越多的脚步声，由远及近，最终停在殿门外。
满殿俱寂。连呼吸声都停了。
夜宸缓缓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：“何事喧哗？”
殿门开了一条缝，一个御前侍卫统领模样的武将快步进来，单膝跪地：“启禀陛下！宫门外……聚集了数百士子，自称是国子监及京城各书院生员，手持……手持万言书，请求叩阙！”
嗡的一声，殿内响起压抑的议论声。叩阙？在大婚之日？
“所为何事？”夜宸问，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。
侍卫统领抬头，飞快地扫了一眼殿中的夜曦和韩薇，又低下头：“士子们说……说海疆战事耗费无度，新舰建造劳民伤财，东南盐政苛虐商民……还有，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更低了，“还有传言，说未来王妃……与外邦器物过从甚密，恐……恐非国朝之福。他们请求陛下……暂停海防靡费，清查……清查内外交通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殿内哗然！这话已经不只是劝谏，几乎是明晃晃的指控了！无数道目光瞬间投向红盖头下的韩薇，又飞快移开，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。
韩薇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冲，盖头下的脸瞬间煞白，又烫得惊人。她死死咬住下唇，才没让自己颤抖。外邦器物……是那块罗盘石。他们果然拿这个做文章。
夜曦站在她身旁，半步未动。他甚至没有转头看她，只是微微抬起眼，目光穿过骚动的人群，落在文官队列前列的周永年身上。周永年依旧低着头，但嘴角似乎极快地抽动了一下。
“肃静！”司礼监掌印太监尖声喝道。
殿内稍稍安静了些，但那种紧绷的、一触即发的气氛更浓了。
夜宸沉默着。他端起手边的茶盏，揭开盖子，吹了吹，慢慢呷了一口。这简单的动作却像有千钧重，压得所有人不敢再出声。
“今日，是朕的儿子大婚。”夜宸放下茶盏，声音平稳，“是家事，也是国事。士子忧国，叩阙陈情，其心可悯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全场，“然则，无端揣测，影射宫闱，非士子所为。海防之事，盐政之策，朝廷自有公论，非聚众喧哗可决。”他看向侍卫统领，“去，告诉那些士子，他们的万言书，朕收了。让他们散去。若再有滞留喧哗者……”他声音沉了一分，“以律论处。”
“是！”侍卫统领领命退下。
殿内一片死寂。谁都听得出，皇上这话，是暂时压下了事态，却没给任何承诺，甚至隐隐有维护睿亲王和未来王妃之意。可士子叩阙，从来不是小事。这火，真的能压下去吗？
礼部尚书额头见汗，看向司礼太监。司礼太监清了清嗓子，试图重新拉回流程：“礼……礼继续！新人，拜——”
“陛下！”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响起，打断了唱礼。
众人循声望去，只见都察院左都御史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，颤巍巍出列，跪倒在地：“老臣斗胆！宫门士子所言虽有过激，然其忧国之心，天地可鉴！海防耗费，确已使东南民力凋敝；盐政新法，亦引发商民怨怼！今又值大婚吉日，更当思及天下苍生，体恤民力！老臣恳请陛下，暂缓海防工程，重议盐政法度，并……并彻查外邦器物入宫之事，以安民心，以正视听！”
这老头是朝中有名的“铁面”，向来以敢言着称，虽与苏清云、周永年并非一党，但其保守的政见却如出一辙。他这一跪，仿佛打开了闸门，立刻又有七八个御史、给事中出列跪倒，言辞或激烈或恳切，核心却都一样：停海防，查盐政，清宫闱。
压力像山一样朝御座压去，也朝殿中那对新人压去。韩薇几乎站不稳，全靠身旁嬷嬷暗中搀扶。夜曦依旧笔直地站着，只是侧脸的线条绷得像刀锋。
夜宸看着底下跪倒的一片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疲惫。他缓缓靠向椅背，目光投向夜曦：“睿亲王，今日是你大婚。这些事，本不当在此刻提。然众臣工忧心国事，言者无罪。你……有何话说？”
问题抛了过来。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夜曦身上。此刻他若辩解，显得气短；若强硬，恐失人心。
夜曦上前一步，先向御座躬身：“父皇，今日乃儿臣大喜，本不该言政。然诸臣工既以国事相询，儿臣不敢不言。”他转身，面向跪着的众臣，目光平静，“海防耗费几何，户部有账可查。去岁至今，所有支用，皆用于抚恤阵亡将士、修补受损战船、研制新式火器、建造‘镇海级’新舰龙骨。无一两银子流入私囊。东南民力凋敝，是因佛郎机舰队封锁海路，商船不敢出，货殖不流通。破此困局，唯有一途：强我水师，肃清海疆！至于盐政新法引发怨怼，”他声音冷了下来，“儿臣请问，是守法纳课的盐商灶户怨怼，还是那些囤积居奇、勾结官吏、私贩盐引的蠹虫怨怼？扬州沈万金一案，尚未了结，其背后牵连多少，诸公心中当真没数吗？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掠过周永年，最后落在左都御史身上：“至于外邦器物……左都御史指的是何物？可是本王自南海带回，交由格物斋研习的佛郎机罗盘石与海图？若是此物，本王倒要问问，知己知彼，百战不殆。研习敌国器物，取其长技，何错之有？难道要闭目塞听，待敌舰临城，再叹其船坚炮利吗？”
一番话，条理分明，不卑不亢，把几项指控全顶了回去。殿内又是一阵骚动。支持夜曦的武将和一些务实派文官，脸上露出赞同之色。跪着的言官们则面红耳赤，想反驳，一时却又找不到更有利的说辞。
周永年终于抬起了头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只是看着夜曦，慢慢开口：“殿下所言，自是正理。然国事艰难，总要有轻重缓急。水师要强，然民力有限。盐政要清，然牵连甚广。老臣只是担心，操之过急，恐生大变。今日宫门士子，便是明证。”他话锋一转，语气变得意味深长，“况且，未来王妃深居宫中，却与学院士子往来，更收藏异邦之物……殿下固然磊落，然人言可畏。为王妃清誉计，为朝廷安稳计，是否……也该略作避嫌？”
这话阴毒。表面是为韩薇好，实则把“交通外邦”的帽子扣得更实，还暗示夜曦为了维护王妃，可能徇私。
韩薇盖头下的手指猛地攥紧，指甲几乎掐进肉里。她感觉到身旁夜曦的气息微微一沉。
就在这时，殿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。这次不是侍卫，而是一个穿着绯袍的太监，手里捧着个黄绫包袱，走得飞快，竟是直入殿中，无视了肃穆的气氛，扑通跪在御前。
“启奏陛下！八百里加急！广州船厂急报！”太监声音尖利，带着激动，“‘镇海级’首舰龙骨合拢，新式水密舱、舵楼改造皆已完成！工部与格物斋联合试制之改良火炮，昨日试射成功，射程、威力均超旧炮五成有余！船厂总办并广东水师联名奏报：首舰预计明春下水，请陛下赐名！”
消息像一颗投入油锅的水，瞬间炸开！刚才还争论不休的朝臣们，全都愣住了。龙骨合拢了？新炮成了？明春就能下水？这……这才多久？
夜宸猛地坐直身体，脸上第一次露出明显的震动：“奏报属实？”
“千真万确！随奏报附有船厂工匠、水师将官联署画押，并有格物斋数据图表为证！陈远陈大人亲自验看，已用印担保！”太监高高举起黄绫包袱。
夜宸深吸一口气，看向夜曦。夜曦也微微愕然，随即眼中爆发出灼亮的神采。他当然知道船厂在赶工，却没想到进展如此神速！陈远……定是他暗中使了力，甚至可能提前得到了消息，就等着这一刻！
“好！好！好！”夜宸连说三个好字，霍然起身，“天佑我大胤！海疆有望矣！”他看向底下跪着的左都御史、周永年等人，声音沉浑，“诸卿可都听见了？靡费？劳民？若这能换来我朝水师坚船利炮，能换来海疆安宁，能换来商路畅通，朕看，这银子花得值！这民力，用得当！”
他走下御阶，从太监手中接过奏报，亲手打开，目光快速扫过，脸上喜色更浓。“传旨！广州船厂上下，有功人员，着兵部、工部从优议叙！新舰赐名……‘破浪’！朕要它劈波斩浪，扬威海上！”
“陛下圣明！”殿内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附和声。那些跪着的言官，此刻脸色灰败，再难出一言。周永年低着头，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。
夜宸转身，看向夜曦和韩薇，脸上露出今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：“吉时不可误。礼，继续！”
司礼太监如梦初醒，赶紧扯开嗓子：“新人——拜——”
这一次，再无人打断。夜曦与韩薇并肩，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，完成三拜九叩大礼。每一拜，韩薇都觉得自己像踩在云端，又像踏在刀锋。直到最后“礼成”二字响起，送入洞房的唱引声传来，她才恍然发觉，后背的翟衣，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她被搀扶着，走向后宫。经过夜曦身边时，隔着盖头，她似乎感觉到他极轻、极快地握了一下她的手，又迅速放开。那掌心传来的温度，短暂却坚定。
殿内，喜乐重新奏响，掩盖了所有暗流与余悸。百官开始说着吉祥话，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朝争从未发生。
夜曦留在殿中，接受众人的祝贺。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，眼神却越过人群，看向殿外铅灰色的天空。
吉日惊雷。雷声暂歇，但云未散。
这场大婚，终究是成了。可有些东西，也从此刻起，再也回不到从前。周永年他们不会罢休，宫门外的士子也不会轻易散去。而“破浪”舰的捷报，像一剂猛药，稳住了局面，却也激化了矛盾。
他端起内侍奉上的合卺酒，一饮而尽。酒液火辣，一路烧进胃里。
洞房花烛夜。等着他的，不止是红烛与佳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