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京城，风像蘸了盐水的刀子，刮在脸上生疼。皇宫西北角的造办处却热气蒸腾，几十个工匠围着几口大坩埚忙得满头汗。坩埚里铁水烧得通红发亮，咕嘟咕嘟冒着泡。掌案的老匠头姓胡，脸上褶子比核桃还深，此刻正眯着眼，用长铁钎小心翼翼从铁水里挑出一勺，倒在旁边备好的泥范里。
“嗤——”一阵白烟冒起，空气里满是焦糊味。
夜曦站在稍远些的通风处，看着。他换了身便服，外头罩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斗篷，帽檐压得低。陈平跟在后头，低声说：“胡师傅说了，这是第三炉，前两炉的成色都不够匀，做炮管怕撑不住膛压。”
“不急。”夜曦说，眼睛没离开那摊渐渐凝固的铁水。“让他慢慢试。告诉工部，格物斋那边要什么料就给什么料，别心疼银子。”
正说着，外头匆匆进来个太监，是养心殿当差的，见了夜曦紧着请安，喘着气说：“殿下，陛下让您过去一趟。户部周侍郎……还有几位都察院的大人，正在殿里。”
夜曦眼神沉了沉。他料到周永年他们会动，没想到这么快，还挑了个他在造办处的时候。他摘了手套扔给陈平：“看着这里，胡师傅有什么进展，立刻报我。”
养心殿里炭火烧得旺，窗子却开了半扇，冷风呼呼往里灌。夜宸坐在御案后头，手里翻着本折子，脸上没什么表情。下头站着四五个人，为首的正是户部右侍郎周永年，五十来岁，精瘦，穿着簇新的孔雀补服，腰板挺得笔直。旁边是都察院左右都御史，还有两个面生的，看袍服是翰林院的讲读学士。
夜曦进去的时候，周永年正说到激昂处：“……陛下明鉴！去岁海疆战事，户部支应粮饷、军械、抚恤，总计逾八百万两！今岁各地水旱不均，漕粮折色已显艰难，若再大兴土木，广造舰船，国库何以支撑？臣非不知海防重要，然治国如持家，当量入为出，徐图缓进。‘镇海级’新舰耗资巨万，工期漫长，当待来年岁入丰盈再议不迟！”
话说得冠冕堂皇，字字在理。夜曦没急着开口，先给夜宸行了礼，站到一旁。夜宸抬眼看他：“曦儿，周侍郎所言，你怎么看？”
殿内目光都聚过来。夜曦掸了掸衣袖上沾的灰，那是刚才在造办处沾的铁屑。“儿臣刚从造办处过来。胡师傅带着人试新炮钢，第三炉了，还没成。”他声音不高，像在说件寻常事，“闽海一战后，儿臣让人捞了几块佛郎机战舰的残骸回来。他们的船板，用的木料比我们的韧，接缝处灌的不是桐油石灰，是种黑乎乎的胶，水浸不烂。他们的炮，儿臣亲眼见过，炮管壁比咱们的薄，打出来的炮弹却更远更狠。胡师傅说，那是铁料不同，锻法也不同。”
他顿了顿，抬眼看向周永年：“周侍郎说量入为出，徐图缓进。儿臣想问，等我们‘徐图’够了，佛郎机人的新炮新舰，会不会也‘缓进’到咱们的津门、广州外头？等来年岁入丰盈？若明年又有灾荒呢？若后年佛郎机人卷土重来呢？我们是不是还要再说，再等等，待国富民强？”
周永年脸皮抽了一下，拱手道：“殿下所言自是正理。然国事艰难，处处需钱。东南盐政新政推行未久，各地卫所兵饷尚有拖欠，河道年年需修，官仓也待补实……桩桩件件，皆迫在眉睫。新舰虽好，然非一日之功，缓一缓，天塌不下来。而民生若困，社稷根基动摇，才是大患！”
“盐政新政为何推行未久？”夜曦忽然问。
周永年一愣。
“是因为有人阳奉阴违，暗中捣鬼。”夜曦往前走了一步，靴子踩在金砖上，声音清晰。“扬州的事，周侍郎不会不知道吧？灶户被压价，盐袋被掺假，私盐冲击官市……这些‘迫在眉睫’的事，背后是谁在伸手？伸手的人，有没有把贪墨的银子，拿出来修河道、补官仓、发兵饷？”他盯着周永年，“还是说，那些银子，都等着‘徐图缓进’，慢慢烂在自家的地窖里？”
这话就重了。旁边都察院左都御史忙打圆场：“殿下息怒！扬州盐案，有司正在严查，必会水落石出。周侍郎也是为国计民生考量，言语或有失当，其心可鉴……”
“其心可鉴？”夜曦笑了，笑意却没到眼底，“左都御史，都察院这几日，收到不少弹劾未来睿亲王妃的折子吧？说她结交士子，干预外事，甚至……通夷。这些折子，您都仔细看了吗？弹劾的人，是出于公心，还是因为王妃在文理学院说了几句该说的话，挡了某些人的路？”
左都御史额头见汗，支吾着不敢接话。殿内一时死寂，只有炭火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。
夜宸放下折子，终于开口：“都吵够了？”声音不大，却让所有人噤声。“海防要建，民生也要顾。户部的难处朕知道，但新舰不能停。这样，周永年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从内帑拨五十万两，先解船厂的急。户部再挤一挤，明年开春前，至少再凑一百万两出来。怎么挤，是你的事。河道、官仓该修的修，该补的补，兵饷一文钱不许拖欠。至于盐政……”夜宸顿了顿，“让督行司和刑部接着查，查到谁，办谁。有什么结果，直接报朕。”
“陛下！”周永年还想争辩。
“朕意已决。”夜宸截住他的话头，目光扫过殿中诸人，“海疆安宁，非只水师之事，乃国运所系。今日退一步，明日就要退十步。这个道理，诸卿应当明白。退下吧。”
众人只得躬身退出。走到殿外，冷风一激，周永年才觉背后冰凉，官服里衣都湿透了。他回头看了眼养心殿紧闭的朱门，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。
殿内，夜宸揉了揉眉心，对夜曦道：“话赶话说到这份上，也好。省得他们总抱着幻想。”
夜曦跪下行礼：“儿臣方才言语冲撞，请父皇恕罪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夜宸摆手，“你说得没错。有些人，刀子不架到脖子上，是不会知道疼的。周永年背后，站着的不止苏清云留下的那些人。盐政、漕运、乃至各地矿税，里头牵扯多少？他今天敢卡船厂的钱，明天就敢动别处。这次借着大婚，该动的，要动一动了。”
夜曦心头微凛：“父皇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腊月初六是个好日子。”夜宸端起茶盏，吹了吹浮沫，“红事要办，白事……也得有人办。”
从养心殿出来，天阴得更沉，铅灰色的云压得低低的，像要下雪。夜曦没回王府，拐去了理藩院后头一条僻静胡同。胡同尽头有个不起眼的小院，门口挂着“陈氏墨庄”的牌子。推门进去，院子里堆着些刻坏的版，空气里有松烟墨的味道。
正屋里，陈远正在等他。这位帝国皇家银行的掌舵人，如今也穿着半旧的棉袍，围炉煮茶，像个寻常的闲散文人。见夜曦进来，他起身相迎，笑道：“殿下从宫里出来？看样子，炭火烧得挺旺。”
“差点把房梁点了。”夜曦解了斗篷坐下，接过陈远递来的热茶，暖了暖手。“周永年带着人，堵到父皇跟前了。”
陈远并不意外：“意料之中。盐政那边他们吃了亏，海防这块肥肉再丢了，许多人夜里睡不着。”他给夜曦续上茶，“内帑拨五十万，解不了渴。船厂那边，至少还要两百万两，才能把三艘新舰的壳子搭起来，炮和帆索还另算。”
“户部挤一百万，能挤出来？”
“挤得出，也要看怎么挤。”陈远从怀里掏出个小算盘，手指拨得噼啪响，“东南几省的秋税刚解进来，刨去留存的，能动的有八十万两。漕粮折色，这里头能腾挪二十万。盐税……扬州那边肃清之后，来年或有增长，但远水不解近渴。倒是有一笔，”他抬眼看了看夜曦，“各地矿监这半年报上来的银课、铜课，比去岁多了三成，约莫三十万两，压在布政使司还没解部。这笔钱，可以想法子先挪过来。”
“矿税？”夜曦皱眉，“那里头水更深。”
“深才好摸鱼。”陈远放下算盘，“管着矿税的是谁？太监刘瑾。这老阉货，贪是贪，但识时务。殿下大婚在即，他总得表表心意。这三十万两，我去跟他‘商量’，让他‘主动’报个虚数，实际多出来的部分，直接划到船厂账上。户部那边，走个过场就是。”
夜曦沉吟：“刘瑾……他跟宫里几位老太妃走得近，轻易动不得。能让他吐出银子？”
陈远笑了：“殿下，他不是吐银子，是‘报效’。将来新舰下水，海疆靖平，功劳簿上少不了他刘公公一笔‘督办有力’。这买卖，他不亏。”他压低声音，“况且，督行司手里，有他几个干儿子在江南放印子钱、强占民田的底细。软硬兼施，由不得他不识趣。”
夜曦看着陈远在炉火映照下半明半暗的脸，忽然觉得，自己这趟回来，要对付的，远不止朝堂上那几个摆明车马的对手。这潭水底下，沉着更多不见光的东西，有些甚至和父皇母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。陈远是能臣，也是弄臣，他用起来顺手，却也需时刻提着心。
“就依你所言。”夜曦最终点头，“但要快，要稳。别留下把柄。”
“殿下放心。”陈远拱拱手，又道，“还有一事。扬州那边，沈万金虽然倒了，可他背后那些藏在各处的田产、商铺、银号关联，一时半会儿理不清。新任的盐运使是咱们的人，但底下那些蠹虫，根子太深。依我看，光查不行，得给他们找点新事做。”
“新事？”
“开海。”陈远吐出两个字，“不是大开，是小开。在泉州、宁波，设两个‘特许商埠’，允许有实力的海商组队，用水师淘汰下来的旧船，在水师护送下，往琉球、吕宋一线贸易。税抽得重些，但给足方便。那些在盐政里捞不到油水的，自然会把眼睛转到海上。有了利，他们才会慢慢松开掐着盐务的手。朝廷也能多一笔进项，用水师护航，顺便练兵，熟悉航道。”
夜曦眼睛一亮。这主意釜底抽薪，又暗合他巩固海权的心思。“细则呢？”
“我草拟了个条陈，回头让人送到王府。”陈远道，“只是这事，恐怕又会招来非议。翰林院那帮老夫子，怕是要骂‘与民争利’、‘重利轻义’了。”
“让他们骂。”夜曦冷笑，“总比让佛郎机人把银子全赚走强。这事，等大婚之后，我亲自跟父皇提。”
从陈远那儿出来，天已擦黑。细碎的雪粒子开始往下撒，打在斗篷上沙沙响。夜曦没坐车，沿着胡同慢慢走。陈平不远不近地跟着。
转过一个弯，前头忽然传来女子说话声，听着耳熟。夜曦抬眼，见巷子口停着辆青幔小车，韩薇正从车上下来，手里抱着几卷东西，身后跟着两个宫女。她似乎也刚看见他，愣了愣，随即脸上绽开笑，快步走过来。
“殿下怎么在这儿？”她鼻尖冻得微红，眼里映着雪光，亮晶晶的。
“办点事。”夜曦看着她怀里，“又去格物斋了？”
“嗯，借了几卷新绘的南洋海图，还有几本讲测天仪的旧书。”韩薇把怀里的东西往上托了托，“先生说，里头有些星图标注，和那块罗盘石上的纹路能对上。我拿回去对对看。”
雪下得密了，落在她发间、肩头。夜曦很自然地伸手，替她拂了拂肩上的雪。“冷吗？”
“不冷。”韩薇摇头，看着他，“殿下呢？事情……还顺吗？”
夜曦看着她清澈的眼睛，忽然觉得心口那股从宫里、从陈远那儿带出来的郁气和算计，被这冰天雪地里一点简单的关切，悄悄化开些。“还好。”他接过她怀里一半的书卷，“走吧，送你回宫。雪大了。”
两人并肩走在越来越密的雪幕里。宫女和护卫都识趣地落后一段。胡同里安静极了，只有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轻响。
“腊月初六，”韩薇忽然小声说，“礼部来了好几个女官，把章程念了又念。听得我头都晕了。”
夜曦失笑：“我也一样。那些虚礼，走过场罢了。”他顿了顿，“等礼成了，就清净了。”
韩薇“嗯”了一声，没再说话。雪落在两人之间，又很快被脚步带起的微风吹散。
快到宫门时，夜曦停下脚步，把书卷还给她。“那些弹劾你的折子，不必放在心上。”他说，“有我在。”
韩薇抬头看他，雪花落在她睫毛上，很快化成细小的水珠。“薇儿不怕。”她说，声音轻轻的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，“他们越是这样，越说明殿下做的事是对的。薇儿帮不上大忙，但至少，不能拖后腿，更不能……让他们觉得，拿捏了我，就能让殿下为难。”
夜曦心头一震，深深看了她一眼。他想说什么，最终只是点了点头，抬手，很轻地碰了碰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。“回去吧。”
看着她进了宫门，身影消失在朱红的高墙内，夜曦才转身。雪更大了，纷纷扬扬，很快盖住了来时的脚印。
陈平牵了马过来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回府？”
“回府。”夜曦翻身上马，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城。冰与炭，明与暗，温情与算计，都在这重重宫阙里翻腾着，等待着腊月初六那个日子，做一个了断，或者，开启一个更复杂的局面。
马蹄踏碎积雪，嘚嘚地消失在越来越暗的街巷尽头。雪无声地下着，覆盖一切，仿佛天地间从未有过那些暗流与杀机。
“嗤——”一阵白烟冒起，空气里满是焦糊味。
夜曦站在稍远些的通风处，看着。他换了身便服，外头罩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斗篷，帽檐压得低。陈平跟在后头，低声说：“胡师傅说了，这是第三炉，前两炉的成色都不够匀，做炮管怕撑不住膛压。”
“不急。”夜曦说，眼睛没离开那摊渐渐凝固的铁水。“让他慢慢试。告诉工部，格物斋那边要什么料就给什么料，别心疼银子。”
正说着，外头匆匆进来个太监，是养心殿当差的，见了夜曦紧着请安，喘着气说：“殿下，陛下让您过去一趟。户部周侍郎……还有几位都察院的大人，正在殿里。”
夜曦眼神沉了沉。他料到周永年他们会动，没想到这么快，还挑了个他在造办处的时候。他摘了手套扔给陈平：“看着这里，胡师傅有什么进展，立刻报我。”
养心殿里炭火烧得旺，窗子却开了半扇，冷风呼呼往里灌。夜宸坐在御案后头，手里翻着本折子，脸上没什么表情。下头站着四五个人，为首的正是户部右侍郎周永年，五十来岁，精瘦，穿着簇新的孔雀补服，腰板挺得笔直。旁边是都察院左右都御史，还有两个面生的，看袍服是翰林院的讲读学士。
夜曦进去的时候，周永年正说到激昂处：“……陛下明鉴！去岁海疆战事，户部支应粮饷、军械、抚恤，总计逾八百万两！今岁各地水旱不均，漕粮折色已显艰难，若再大兴土木，广造舰船，国库何以支撑？臣非不知海防重要，然治国如持家，当量入为出，徐图缓进。‘镇海级’新舰耗资巨万，工期漫长，当待来年岁入丰盈再议不迟！”
话说得冠冕堂皇，字字在理。夜曦没急着开口，先给夜宸行了礼，站到一旁。夜宸抬眼看他：“曦儿，周侍郎所言，你怎么看？”
殿内目光都聚过来。夜曦掸了掸衣袖上沾的灰，那是刚才在造办处沾的铁屑。“儿臣刚从造办处过来。胡师傅带着人试新炮钢，第三炉了，还没成。”他声音不高，像在说件寻常事，“闽海一战后，儿臣让人捞了几块佛郎机战舰的残骸回来。他们的船板，用的木料比我们的韧，接缝处灌的不是桐油石灰，是种黑乎乎的胶，水浸不烂。他们的炮，儿臣亲眼见过，炮管壁比咱们的薄，打出来的炮弹却更远更狠。胡师傅说，那是铁料不同，锻法也不同。”
他顿了顿，抬眼看向周永年：“周侍郎说量入为出，徐图缓进。儿臣想问，等我们‘徐图’够了，佛郎机人的新炮新舰，会不会也‘缓进’到咱们的津门、广州外头？等来年岁入丰盈？若明年又有灾荒呢？若后年佛郎机人卷土重来呢？我们是不是还要再说，再等等，待国富民强？”
周永年脸皮抽了一下，拱手道：“殿下所言自是正理。然国事艰难，处处需钱。东南盐政新政推行未久，各地卫所兵饷尚有拖欠，河道年年需修，官仓也待补实……桩桩件件，皆迫在眉睫。新舰虽好，然非一日之功，缓一缓，天塌不下来。而民生若困，社稷根基动摇，才是大患！”
“盐政新政为何推行未久？”夜曦忽然问。
周永年一愣。
“是因为有人阳奉阴违，暗中捣鬼。”夜曦往前走了一步，靴子踩在金砖上，声音清晰。“扬州的事，周侍郎不会不知道吧？灶户被压价，盐袋被掺假，私盐冲击官市……这些‘迫在眉睫’的事，背后是谁在伸手？伸手的人，有没有把贪墨的银子，拿出来修河道、补官仓、发兵饷？”他盯着周永年，“还是说，那些银子，都等着‘徐图缓进’，慢慢烂在自家的地窖里？”
这话就重了。旁边都察院左都御史忙打圆场：“殿下息怒！扬州盐案，有司正在严查，必会水落石出。周侍郎也是为国计民生考量，言语或有失当，其心可鉴……”
“其心可鉴？”夜曦笑了，笑意却没到眼底，“左都御史，都察院这几日，收到不少弹劾未来睿亲王妃的折子吧？说她结交士子，干预外事，甚至……通夷。这些折子，您都仔细看了吗？弹劾的人，是出于公心，还是因为王妃在文理学院说了几句该说的话，挡了某些人的路？”
左都御史额头见汗，支吾着不敢接话。殿内一时死寂，只有炭火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。
夜宸放下折子，终于开口：“都吵够了？”声音不大，却让所有人噤声。“海防要建，民生也要顾。户部的难处朕知道，但新舰不能停。这样，周永年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从内帑拨五十万两，先解船厂的急。户部再挤一挤，明年开春前，至少再凑一百万两出来。怎么挤，是你的事。河道、官仓该修的修，该补的补，兵饷一文钱不许拖欠。至于盐政……”夜宸顿了顿，“让督行司和刑部接着查，查到谁，办谁。有什么结果，直接报朕。”
“陛下！”周永年还想争辩。
“朕意已决。”夜宸截住他的话头，目光扫过殿中诸人，“海疆安宁，非只水师之事，乃国运所系。今日退一步，明日就要退十步。这个道理，诸卿应当明白。退下吧。”
众人只得躬身退出。走到殿外，冷风一激，周永年才觉背后冰凉，官服里衣都湿透了。他回头看了眼养心殿紧闭的朱门，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。
殿内，夜宸揉了揉眉心，对夜曦道：“话赶话说到这份上，也好。省得他们总抱着幻想。”
夜曦跪下行礼：“儿臣方才言语冲撞，请父皇恕罪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夜宸摆手，“你说得没错。有些人，刀子不架到脖子上，是不会知道疼的。周永年背后，站着的不止苏清云留下的那些人。盐政、漕运、乃至各地矿税，里头牵扯多少？他今天敢卡船厂的钱，明天就敢动别处。这次借着大婚，该动的，要动一动了。”
夜曦心头微凛：“父皇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腊月初六是个好日子。”夜宸端起茶盏，吹了吹浮沫，“红事要办，白事……也得有人办。”
从养心殿出来，天阴得更沉，铅灰色的云压得低低的，像要下雪。夜曦没回王府，拐去了理藩院后头一条僻静胡同。胡同尽头有个不起眼的小院，门口挂着“陈氏墨庄”的牌子。推门进去，院子里堆着些刻坏的版，空气里有松烟墨的味道。
正屋里，陈远正在等他。这位帝国皇家银行的掌舵人，如今也穿着半旧的棉袍，围炉煮茶，像个寻常的闲散文人。见夜曦进来，他起身相迎，笑道：“殿下从宫里出来？看样子，炭火烧得挺旺。”
“差点把房梁点了。”夜曦解了斗篷坐下，接过陈远递来的热茶，暖了暖手。“周永年带着人，堵到父皇跟前了。”
陈远并不意外：“意料之中。盐政那边他们吃了亏，海防这块肥肉再丢了，许多人夜里睡不着。”他给夜曦续上茶，“内帑拨五十万，解不了渴。船厂那边，至少还要两百万两，才能把三艘新舰的壳子搭起来，炮和帆索还另算。”
“户部挤一百万，能挤出来？”
“挤得出，也要看怎么挤。”陈远从怀里掏出个小算盘，手指拨得噼啪响，“东南几省的秋税刚解进来，刨去留存的，能动的有八十万两。漕粮折色，这里头能腾挪二十万。盐税……扬州那边肃清之后，来年或有增长，但远水不解近渴。倒是有一笔，”他抬眼看了看夜曦，“各地矿监这半年报上来的银课、铜课，比去岁多了三成，约莫三十万两，压在布政使司还没解部。这笔钱，可以想法子先挪过来。”
“矿税？”夜曦皱眉，“那里头水更深。”
“深才好摸鱼。”陈远放下算盘，“管着矿税的是谁？太监刘瑾。这老阉货，贪是贪，但识时务。殿下大婚在即，他总得表表心意。这三十万两，我去跟他‘商量’，让他‘主动’报个虚数，实际多出来的部分，直接划到船厂账上。户部那边，走个过场就是。”
夜曦沉吟：“刘瑾……他跟宫里几位老太妃走得近，轻易动不得。能让他吐出银子？”
陈远笑了：“殿下，他不是吐银子，是‘报效’。将来新舰下水，海疆靖平，功劳簿上少不了他刘公公一笔‘督办有力’。这买卖，他不亏。”他压低声音，“况且，督行司手里，有他几个干儿子在江南放印子钱、强占民田的底细。软硬兼施，由不得他不识趣。”
夜曦看着陈远在炉火映照下半明半暗的脸，忽然觉得，自己这趟回来，要对付的，远不止朝堂上那几个摆明车马的对手。这潭水底下，沉着更多不见光的东西，有些甚至和父皇母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。陈远是能臣，也是弄臣，他用起来顺手，却也需时刻提着心。
“就依你所言。”夜曦最终点头，“但要快，要稳。别留下把柄。”
“殿下放心。”陈远拱拱手，又道，“还有一事。扬州那边，沈万金虽然倒了，可他背后那些藏在各处的田产、商铺、银号关联，一时半会儿理不清。新任的盐运使是咱们的人，但底下那些蠹虫，根子太深。依我看，光查不行，得给他们找点新事做。”
“新事？”
“开海。”陈远吐出两个字，“不是大开，是小开。在泉州、宁波，设两个‘特许商埠’，允许有实力的海商组队，用水师淘汰下来的旧船，在水师护送下，往琉球、吕宋一线贸易。税抽得重些，但给足方便。那些在盐政里捞不到油水的，自然会把眼睛转到海上。有了利，他们才会慢慢松开掐着盐务的手。朝廷也能多一笔进项，用水师护航，顺便练兵，熟悉航道。”
夜曦眼睛一亮。这主意釜底抽薪，又暗合他巩固海权的心思。“细则呢？”
“我草拟了个条陈，回头让人送到王府。”陈远道，“只是这事，恐怕又会招来非议。翰林院那帮老夫子，怕是要骂‘与民争利’、‘重利轻义’了。”
“让他们骂。”夜曦冷笑，“总比让佛郎机人把银子全赚走强。这事，等大婚之后，我亲自跟父皇提。”
从陈远那儿出来，天已擦黑。细碎的雪粒子开始往下撒，打在斗篷上沙沙响。夜曦没坐车，沿着胡同慢慢走。陈平不远不近地跟着。
转过一个弯，前头忽然传来女子说话声，听着耳熟。夜曦抬眼，见巷子口停着辆青幔小车，韩薇正从车上下来，手里抱着几卷东西，身后跟着两个宫女。她似乎也刚看见他，愣了愣，随即脸上绽开笑，快步走过来。
“殿下怎么在这儿？”她鼻尖冻得微红，眼里映着雪光，亮晶晶的。
“办点事。”夜曦看着她怀里，“又去格物斋了？”
“嗯，借了几卷新绘的南洋海图，还有几本讲测天仪的旧书。”韩薇把怀里的东西往上托了托，“先生说，里头有些星图标注，和那块罗盘石上的纹路能对上。我拿回去对对看。”
雪下得密了，落在她发间、肩头。夜曦很自然地伸手，替她拂了拂肩上的雪。“冷吗？”
“不冷。”韩薇摇头，看着他，“殿下呢？事情……还顺吗？”
夜曦看着她清澈的眼睛，忽然觉得心口那股从宫里、从陈远那儿带出来的郁气和算计，被这冰天雪地里一点简单的关切，悄悄化开些。“还好。”他接过她怀里一半的书卷，“走吧，送你回宫。雪大了。”
两人并肩走在越来越密的雪幕里。宫女和护卫都识趣地落后一段。胡同里安静极了，只有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轻响。
“腊月初六，”韩薇忽然小声说，“礼部来了好几个女官，把章程念了又念。听得我头都晕了。”
夜曦失笑：“我也一样。那些虚礼，走过场罢了。”他顿了顿，“等礼成了，就清净了。”
韩薇“嗯”了一声，没再说话。雪落在两人之间，又很快被脚步带起的微风吹散。
快到宫门时，夜曦停下脚步，把书卷还给她。“那些弹劾你的折子，不必放在心上。”他说，“有我在。”
韩薇抬头看他，雪花落在她睫毛上，很快化成细小的水珠。“薇儿不怕。”她说，声音轻轻的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，“他们越是这样，越说明殿下做的事是对的。薇儿帮不上大忙，但至少，不能拖后腿，更不能……让他们觉得，拿捏了我，就能让殿下为难。”
夜曦心头一震，深深看了她一眼。他想说什么，最终只是点了点头，抬手，很轻地碰了碰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。“回去吧。”
看着她进了宫门，身影消失在朱红的高墙内，夜曦才转身。雪更大了，纷纷扬扬，很快盖住了来时的脚印。
陈平牵了马过来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回府？”
“回府。”夜曦翻身上马，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城。冰与炭，明与暗，温情与算计，都在这重重宫阙里翻腾着，等待着腊月初六那个日子，做一个了断，或者，开启一个更复杂的局面。
马蹄踏碎积雪，嘚嘚地消失在越来越暗的街巷尽头。雪无声地下着，覆盖一切，仿佛天地间从未有过那些暗流与杀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