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2章 红妆亦甲-《冷王的心尖宠》

  钦天监把大婚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六。说是这一年里最好的日子,宜嫁娶,诸事皆宜。礼部把章程递上来,厚厚一摞,从纳采问名到亲迎合卺,林林总总上百项细则。夜曦翻了翻就撂下了,头疼。陈平在旁边觑着他脸色,小心说:“殿下,宫里尚仪局的女官已经过去帮着韩姑娘准备了,一应物件都是内库按制拨的,您不必……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夜曦打断他,手指敲着那份章程,“我就是觉得,这些东西,”他指了指上面那些繁复的仪注名目,“和南海将士们现在啃的干粮、补的船板,不像活在一个世道里。”

  陈平没接话,这话没法接。他换了件事禀报:“殿下,工部那边递了话,说‘镇海级’新舰的龙骨,福州的船厂已经下了三副,广州那边也动工了。就是……钱粮拨付上,户部卡了一道,说要等年底盘账后再议。”

  夜曦冷笑:“年底?等他们盘完账,木头都该长蘑菇了。谁卡着?”

  “是……户部右侍郎,周永年周大人。他说海疆战事已毕,水师修整耗费巨大,新舰建造当‘量力而行,徐图缓进’。”

  “周永年……”夜曦眯起眼。这人他知道,科举出身,文章写得花团锦簇,管账却是一把好手,抠门得很,外号“周铁算”。素来和苏清云走得近,虽没证据表明他也勾连外使,但政见上一脉相承,是“陆派”的中坚。“他倒是会挑时候。父皇知道吗?”

  “陛下那边还没递话。督行司查了,周侍郎这几日,和几位都察院的御史,还有翰林院几位学士,走得挺勤。”

  夜曦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秋意深了,院里的银杏叶子黄得晃眼,风一过就扑簌簌往下掉。“先不管他。给福州、广州船厂传我的话,龙骨照下,料照备,工匠的饷钱从我亲王府的账上支一部分,别耽误工期。户部那边,我自会去说。”

  “是。”陈平顿了顿,又说,“还有件事……韩姑娘今早去了文理学院格物斋。”

  夜曦转身:“她去那儿做什么?”

  “说是……向斋里的先生请教海图测绘的事儿,还带了殿下给的那块罗盘石去。待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回宫。”

  夜曦怔了怔,嘴角不自觉弯了一下。这丫头……他摆摆手:“由她去吧。让跟着的人仔细些,别让人冲撞了。”

  文理学院格物斋这几日热闹。 韩薇不是第一次来,但以前多是旁听,或者找些书看。这回不一样,她真带了问题来。那块黑底银丝的罗盘石摊在案上,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教习和年轻学子围着,啧啧称奇。

  “这镶嵌手法,确非中土所有。”一位专攻金石的老先生戴着西洋来的单片眼镜,仔细端详,“银丝极细,嵌得却牢,这石头也怪,似玉非玉,触手生温……韩姑娘说,这是西夷航海所用?”

  韩薇点头,指着石面上那几个弯弯曲曲的异国字:“请教先生,这几个字符,可能辨识?”

  众人都摇头。有个年轻学子犹豫道:“学生曾见过来自天竺的商船,其上文字与此略似,却又不全同。或许……是更西边的文字?”

  正议论着,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。有人高声道:“格物斋何时成了女子抛头露面、谈论奇技淫巧之地?圣贤书不读,倒摆弄起蛮夷之物,成何体统!”

  声音耳熟。韩薇抬眼望去,只见斋门口站着几个身着儒衫的中年人,为首一个面皮白净,三缕长髯,正是翰林院侍讲学士,李明辅。此人学问是好的,但极其守旧,向来视格物、算学为末流,更鄙薄海外之事。他与苏清云是同科,私交甚笃。

  格物斋的教习学子都变了脸色。韩薇站起身,施了一礼:“李学士。”

  李明辅草草还了半礼,目光落在案上罗盘石上,嗤笑一声:“韩姑娘即将贵为王妃,当谨守闺训,修习妇德,何以至此工匠杂流汇聚之地,摆弄此等不明不白之物?岂不有失身份?”

  话说得重,连“身份”都抬出来了。斋内一片寂静。韩薇脸上那点浅笑慢慢收了。她没动气,只是看着李明辅,慢慢道:“李学士所言闺训妇德,薇儿不敢或忘。然圣人亦云,三人行必有我师。格物致知,亦是正道。此石虽来自西夷,然其用于测量星象、指引航路,与国计民生、海疆防务息息相关。薇儿愚钝,不过想略知一二,以备殿下垂询时,不至全然无知,贻笑大方。不知此举,何处失了身份?”

  她声音不高,语调平稳,一字一句却清晰得很。说到“海疆防务”时,特意顿了顿。李明辅脸上有些挂不住,哼道:“海疆防务,自有文武大臣操心。女子干涉外事,自古非吉兆。韩姑娘还是早些回宫,安心备嫁为好。这些……”

  “李学士。”韩薇打断他,往前走了半步。她今日穿着简单的宫装,未施太多脂粉,但眉宇间那股在北疆风沙里浸过、又在京城风波里淬过的沉静气度,此刻竟让李明辅不自觉退了半步。“薇儿请教,何为外事?殿下在南海浴血奋战,将士们用命守的是海疆,亦是每一位大胤子民的家园。薇儿身为未来亲王嫡妃,若对殿下所忧所虑之事一无所知,才是真正失职。至于此石,”她指尖轻点罗盘石,“它是指引方向的器物,本身无分夷夏。能用它为我朝水师多探明一处暗礁,多绘制一条航路,便是好东西。若只因它来自海外便斥为‘奇技淫巧’,与因噎废食何异?”

  斋内有人忍不住低低叫了声好。李明辅脸涨红了,指着韩薇:“你……你强词夺理!”

  “学生不敢。”韩薇垂下眼帘,复又抬起,目光清亮,“李学士若觉薇儿所言不妥,自可上表朝廷,陈明女子不当求知、西夷器物当尽毁之道理。陛下与殿下,自有圣裁。”她说完,不再看李明辅,转身对几位教习学子又施一礼:“今日叨扰诸位先生了,改日再来请教。”说罢,示意随行宫女收起罗盘石,从容步出格物斋。

  李明辅僵在门口,留也不是,走也不是,脸色一阵红一阵白。他身后那几个跟来的官员,也面面相觑,噤若寒蝉。

  消息像长了脚,下午就传遍了半个京城。有说韩家女厉害,将来必是位有主见的王妃;也有摇头,觉得她锋芒太露,非后宫之福。但更多的,是那些原本对“海派”持观望甚至反对态度的中下层官员,心里开始犯嘀咕——连未来王妃都公然站在那一边,为西夷器物说话,这风向……是不是真要变了?

  夜曦是晚膳时听说这事的。 陈平讲得绘声绘色。夜曦听着,起初皱眉,听到后来,眼底却泛起笑意。

  “她真那么说?”他放下筷子。

  “千真万确。督行司的人在院外听得真真儿的。韩姑娘说完,李学士那张脸,跟开了染坊似的。”陈平也笑,“殿下,您是没瞧见,底下人传话时都说,未来王妃……有殿下之风。”

  夜曦笑意更深,但旋即又敛去。“李明辅不会善罢甘休。他虽只是个侍讲学士,但在清流中有些声望。他今日吃了瘪,必会联络同党,寻别的由头生事。”

  “殿下担心……”

  “我不担心薇儿。”夜曦摇头,“我是担心,有人会把火引到别处。”他沉吟片刻,“周永年卡着船厂的钱粮,李明辅在学院发难……这不像巧合。他们是在试探,也是在造势。”

  正说着,外头报韩姑娘来了。夜曦让人请进。韩薇换了一身鹅黄的常服,发髻松松挽着,进来先规规矩矩行了礼,抬眼时,眼里带着点狡黠的笑意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。

  “我都听说了。”夜曦示意她坐,“做得不错。”

  韩薇眼睛一亮,那点忐忑烟消云散,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:“薇儿是不是……太冲动了?给殿下惹麻烦了?”

  “麻烦早晚会来,不是你也会是别人。”夜曦给她倒了杯热茶,“你今日一番话,堵回去的不止是李明辅,更是那些抱残守缺的论调。让许多人知道,海疆之事,不是几个武夫和工匠瞎折腾,它关系到朝廷的未来,也容不得妇人‘干政’这种帽子乱扣。”他看着她,“不过,往后这种事不会少。你怕吗?”

  韩薇捧着茶杯,热气氤氲上来,熏得她脸颊微红。“有点怕。”她老实承认,“但更怕……帮不上忙,只能干看着。”她抬起眼,目光清澈而坚定,“殿下,薇儿知道自己的本分在哪里。不会去碰不该碰的权柄,也不会妄议朝政。但若是有人想用‘闺阁女子’四个字,就把殿下所做之事、所忧之事贬得一钱不值,薇儿……不答应。”

  夜曦心头那处最柔软的地方,被轻轻撞了一下。他伸手,越过桌面,握住她的手。她的手很凉,指尖微微蜷着。

  “腊月初六,”他忽然说,“没多少日子了。”

  韩薇脸更红了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“大婚之后,按制你要搬进亲王府。宫里规矩大,到了府里,会自在些。”夜曦慢慢说,“我让人把东边那个临水的小院收拾出来了,安静,景致也好。你若还想看海图,学测绘,那儿清静,没人聒噪。”

  韩薇睫毛颤了颤,抬眼看他,眼圈有点红,却笑得格外明亮:“谢殿下。”

  “还有,”夜曦松开手,从案头拿起一份抄录的奏章递给她,“你看看这个。”

  韩薇接过来,是几份御史言官近日弹劾的副本。有说她“出入学院,结交士子,有违妇道”的,有影射她“以北疆将门之女身份,干预海疆军务”的,还有更阴损的,暗示她与佛郎机罗盘石牵扯不清,“恐有通夷之嫌”。

  她看得手指发凉,呼吸都有些紧。

  “怕了?”夜曦问。

  韩薇深吸一口气,摇摇头,把奏章轻轻放回案上:“意料之中。只是……没想到说得这么难听。”

  “难听的话以后还会有,更脏的都有。”夜曦语气平淡,“但你记住,只要我信你,父皇母后信你,这些东西就伤不了你分毫。他们弹劾你,归根结底是想动摇我。今日是罗盘石,明日可能就是别的。你是我的软肋,也是我的盔甲。”

  他站起身,走到她身边,俯身,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所以,薇儿,挺直了腰杆。该学的学,该问的问,该说的就说。你的红妆,也可以是甲胄。”

 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,韩薇浑身轻轻一颤,随即那股凉意从指尖褪去,一股温热的力量从心底升起来。她重重点头:“薇儿记住了。”

  窗外秋风又起,卷着落叶扑在窗棂上,沙沙地响。宫灯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靠得很近。

  朝堂上的暗流不会因为一场婚礼就停止涌动,海上的风浪也不会因为一次大胜就永远平息。但至少在这偌大而冰冷的宫城里,有两颗心靠在一起,互相取暖,也互相磨砺着锋芒。

  红妆可以是点缀,也可以是战袍。腊月初六,不仅仅是一场婚礼,更是一个开始。一个他们将真正并肩,去面对所有明枪暗箭、惊涛骇浪的开始。夜曦看着灯下女子沉静的侧脸,心想,这条路,或许不会那么孤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