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1章 荣归棘丛-《冷王的心尖宠》

  回京的路走得比南下时慢。不是车马不行,是人心沉了。夜曦有时撩开帘子往外看,官道两旁的田垄里,庄稼已经收了茬,留下些枯黄的秸秆在风里抖索。偶尔有农人直起腰往这队显赫却沉默的车马望,眼神木木的,又低下头去。仗打赢了,捷报贴过了,可那份血火气隔得太远,落不到这泥土里。他们只晓得今年沿海的盐价贵了三文,漕粮的损耗又多报了半成。

  陈平骑马跟在车旁,盔甲擦得亮,脸上那道疤在秋阳底下泛着紫红的油光。他压着嗓子说:“殿下,前头三十里就是通州了。京里递出来的消息,礼部定了郊迎的仪程,百官都要出朝阳门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夜曦应了一声,放下帘子。车厢里暗下来,只有缝隙漏进的光,在地上切出窄窄的亮条,随着颠簸晃动。他靠在厢壁上,闭了眼。南海的水汽好像还沾在睫毛上,睁开是海,闭上还是海。那些烧焦的船板,漂着的破帆,还有沉下去之前最后往上冒的气泡。

  可睁开眼,手里捏着的却是京城来的密报。苏清云“突发风疾”,上表乞骸骨,皇上“勉从其请”,赐了太仆寺卿的虚衔让他荣养去了。办得干净,没溅起太大水花。但他那个在户部当员外郎的侄子,前日莫名其妙卷进一桩陈年库银亏空案,已经下了刑部大牢。苏家几个在江南打理织坊、茶庄的旁支,这几天也陆续被市舶司和督行司的人“请去问话”。

  这是父皇母后在给他清路,也是告诉他:京城这块地,根须盘结,拔出一棵,底下还连着无数。斩草要除根,但根太深了,一锄头下去,不知道会带出什么别的来。

  车外传来马蹄声,近了,又缓下去。是派去前头探路的亲兵回来了,隔着车帘禀报:“殿下,通州驿丞说,睿亲王府和安北都护府都派人来迎了,在前头五里亭候着。”

  夜曦睁眼,掀帘:“都护府也来人了?”

  “是,说是奉了韩都护的家书,特意来呈给殿下……和未来王妃。”

  车厢里静了一瞬。夜曦说:“知道了。告诉王府的人,一切从简,不必惊扰地方。请都护府的人……过来吧。”

  车马继续前行,不多时便停在一座青石垒的驿亭旁。亭外站着两拨人,一拨是王府的管事仆役,个个穿戴整齐,垂手躬身;另一拨只三人,都是寻常武人打扮,风尘仆仆,当先一个汉子肤色黝黑,脸颊有被北风割出的细裂口子,眼神亮得扎人。见到夜曦下车,王府众人齐刷刷跪倒,那武人却只是抱拳,躬身行了个军礼:“北疆安北都护府亲卫哨官赵猛,参见睿亲王殿下!奉都护将令,护送家书并北疆土仪,恭贺殿下南海大捷!”

  声音粗嘎,带着塞外砂石磨砺过的硬实。

  夜曦抬手让王府众人起身,目光落在赵猛身上:“韩都护有心了。北疆近来可好?”

  “托殿下洪福,一切都好!”赵猛挺直腰板,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油布包裹,双手捧上,“都护说,殿下在南海打得痛快,咱们在北边也没闲着。库蔑儿残部西窜后,有几个小部落想趁机捡便宜,被咱们敲打了几回,如今都老实了。都护亲自带着‘义从骑’追出去八百里,逮住了阿鲁台那个跑掉的儿子,还有两个跟着他的西夷探子,一并押回来了。这是审讯的口供副本,都护让标下一并带给殿下。”

  夜曦接过包裹,入手颇沉。油布裹得严实,边角磨得发白,显然是一路急赶。“辛苦你们了。先随队伍进京,歇息几日。”

  “谢殿下!”赵猛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都护还有几句私话,让标下转告殿下……和韩姑娘。”他抬眼,目光飞快地扫过车队后方那辆青幔小车——韩薇的车驾。

  夜曦心领神会:“稍后再说。先进城。”

  五里亭到朝阳门,这最后一段路,走得格外喧嚣。礼部的官员早早候在道上,引着仪仗卤簿汇入车队,霎时间旌旗蔽日,鼓乐喧天。道路两侧净水泼街,黄土垫道,看热闹的百姓被衙役拦在外围,踮着脚张望,议论声嗡嗡地汇成一片。

  “那就是睿亲王?真年轻……”

  “听说在南海把红毛鬼的船都打沉了!”

  “啧啧,瞧瞧这气派……”

  夜曦重新坐回车中,听着外头的喧嚣,脸上没什么波澜。这喧天锣鼓、锦绣旌旗,是朝廷的体面,是给天下人看的。和南海那带着血腥味的炮声、将士们决死的怒吼,是两回事。

  车驾至朝阳门外,果然见文武百官依序列班。夜曦整衣下车,步行向前。丹陛之上,夜宸与苏浅月并肩而立,身后是巍峨的宫阙。

  “臣夜曦,奉旨南征,赖陛下洪福,将士用命,幸不辱命。今克敌归朝,缴旨复命!”夜曦于御道中央跪倒,朗声奏报。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余音。

  夜宸上前一步,虚扶:“吾儿平身!南海一战,扬我国威,壮我军魂,功在社稷!朕心甚慰!”他接过内侍奉上的尚方剑,亲手交还夜曦,“此剑随你建功,今日当归。望你戒骄戒躁,永葆忠勇。”

  “儿臣谨遵圣谕!”

  接下来是冗长的宣敕、封赏。晋夜曦为“镇海亲王”,加食邑。陈璘、吴振邦等前线将领各有擢升,阵亡将士追赠官爵,荫及子孙。恩诏再颁,减免钱粮,大赦天下(十恶不赦者除外)。一套礼仪下来,日头已经偏西。

  待到百官散去,夜曦才得以随帝后入宫。养心殿里撤去了外臣,只剩下一家三口。夜宸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仪,看着儿子明显清减却更显棱角的脸,叹道:“曦儿,受苦了。”

  苏浅月则直接拉过他的手,指尖拂过他虎口处一道新愈的浅疤:“这是?”

  “炮索勒的,不妨事。”夜曦抽回手,笑了笑,“比起阵亡的将士,儿臣这点皮肉伤,算不得什么。”

  夜宸点点头,不再赘言,转而问起南海战事的细节、水师现状、佛郎机残部的动向。夜曦一一禀报,条理清晰。当听到夜曦决定暂不急于收复满剌加,而是全力整军、建造新舰、巩固海防时,夜宸眼中露出赞许:“你能沉得住气,很好。海疆之事,非一朝一夕之功。根基打牢了,日后才稳妥。”

  又问起北疆韩擎送来的口供。夜曦取出赵猛带来的油布包,里面除了韩擎的亲笔信,果然还有几份审讯记录。那两个被俘的西夷探子,一个咬死了不开口,另一个在韩擎“别致”的招待下,断断续续吐出些东西:他们并非葡萄牙正规军人,而是受雇于某个“商会”的探险者和绘图师,奉命跟随库蔑儿残部,目的是绘制从漠北通往西域、乃至更西边“莫斯科大公国”的详细路线图,评估陆上商路与渗透的可能性。

  “果然……”夜宸看着口供,冷笑,“海上碰了钉子,就想从陆上钻空子。佛郎机人,真是无孔不入。”

  “韩都护已经加强了与西域诸国的联络,并派人沿商路西行查探。”夜曦道,“儿臣以为,海陆不可偏废。西夷既有此心,我朝对西北陆路,亦当更加留意。通商可,渗透则必断之。”

  “此事朕会交代兵部和理藩院去办。”夜宸收起口供,看向夜曦,语气郑重起来,“曦儿,你此番立下大功,朝野瞩目。但功高,则谤随。苏清云虽去,朝中持重陆轻海之见者,依旧不少。你回京之后,行事更须谨慎,但该坚持的,亦不可退让。朕与你母后,信你。”

  “儿臣明白。”夜曦垂首。他自然听得出父皇话里的深意。功高震主,古来有之。即便他是亲子,是储君,手握重兵、携大胜之威归来,也难免让一些人睡不着觉。父皇这是在提醒他,也是在为他撑腰。

  从养心殿出来,已是宫灯初上。苏浅月特意吩咐,让夜曦去后宫见见韩薇。“那孩子,这几个月替你担着心,也替朝廷分了不少忧。你们婚事在即,该多处处。”

  夜曦应了,跟着引路的内侍往韩薇暂居的宫苑走去。穿过几重月门,远远便看见廊下立着个身影,一身浅碧色宫装,外头罩着件镶风毛的披风,正仰头望着初升的星子。听到脚步声,她转过头来。

  宫灯晕黄的光落在她脸上,几个月不见,似乎清减了些,下颌的线条更清晰了,但那双眼睛,依旧澄澈明亮,此刻映着灯火和快步走来的他,漾起层层叠叠的光。

  引路的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下了。夜曦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。

  “殿下。”韩薇先开了口,声音轻轻的,带着笑,“瘦了。”

  “你也瘦了。”夜曦走上前,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。指尖微凉。“听母后说,我不在时,你常去文理学院,还帮着整理了不少海疆舆情?”

  “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。”韩薇任他握着,脸颊微红,“殿下在南海拼命,薇儿在京城,总不能只是枯等。学院里那些关于‘海权’的议论,如今可是热闹得很。我还跟着格物斋的先生,认了好些星图,学了点测量水深的土法子。”她说着,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,塞进他手里,“这个,给殿下。”

  夜曦打开,里面不是香料,而是一块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头,触手温润,石面上用极细的银丝嵌出繁复的星辰图案,还有几个小小的、弯弯曲曲的异国文字。

  “这是……佛郎机人的航海罗盘石?”夜曦惊讶。

  “嗯。”韩薇点头,眼睛亮晶晶的,“托人从广州一个老海商那里淘换来的,据说是从沉没的西夷商船上捞的。薇儿想,殿下总要看海图,看星象,这个或许……有点用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些,“也当是个念想。见石如见……海。”

  夜曦握紧了那块微温的石头,心头那层从南海带回来的、坚硬的疲惫外壳,悄然裂开一道缝,有温软的东西渗进来。他想说些什么,喉咙却有点堵。最后只是收紧手指,将那石头和她的手,一同裹在掌心。

  “赵猛带来了你父亲的家书和口信。”他换了个话题,“韩都护在北疆又立新功,逮住了西窜的残敌。他很挂念你,让你……好好准备出嫁。”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有些慢,看着她的眼睛。

  韩薇的脸更红了,却没有避开视线,反而迎着他的目光,轻轻点了点头:“父亲的信,薇儿收到了。他说……殿下是顶天立地的英雄,让薇儿……好好辅佐殿下。”

  宫苑寂静,只闻秋虫低鸣。远处隐隐传来宫门下钥的沉重声响,一声,又一声,像是给这个喧嚣与暗涌交织的归京之日,画下了一个暂时的句点。

  但他们都清楚,这只是个逗号。荣归的仪仗已经散去,明日太阳升起时,朝堂上会有新的奏章,新的争论,新的算计。海疆的烽烟未彻底熄灭,陆上的暗影也开始攒动。这块冰冷的罗盘石握在手里,指向的不仅是星辰大海,更是前路未卜的荆棘与风涛。

  夜曦抬头,望了一眼已然深沉的夜空。星星很密,很冷。他紧了紧握着的手,牵着她,转身朝灯火温暖的殿内走去。

  至少此刻,此间有暖意,足可抵御秋寒。至于明日……明日事,且待明日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