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3章 暗通款曲,舌剑惊澜-《冷王的心尖宠》

  鸿胪寺内的首次交锋,如同在平静的池塘投下巨石,波澜向四面八方扩散。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暂时僵持,但水面之下的暗流,却以更隐秘、更危险的方式开始涌动。帝国的京城,在初春的暖阳下,涌动着来自遥远西方的诡谲气息与内部蛰伏的异动。

  会同馆东北角一处僻静的厢房内,窗户被厚重的绒帘遮得严严实实,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。耶稣会修士罗德里格斯,脱去了标志性的黑袍,换上一身深蓝色的儒生长衫,若不细看,几乎与京城寻常文人无异。他对面坐着一位面容清癯、目光内敛的中年官员,正是苏浅月的族兄,在都察院挂闲职的苏清云。

  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,夹杂着雪茄(罗德里格斯带来的)的奇异气味。

  “苏大人,久仰清名。敝人罗德里格斯,虽来自远方,然对贵国圣贤之道心向往之。此番随使团前来,一为沟通东西文明,二也为化干戈为玉帛尽绵薄之力。”罗德里格斯操着生硬但清晰的汉语,语气谦和。

  苏清云捻着茶杯,不动声色:“修士远来辛苦。然两国纷争,起于兵戈,恐非言语所能轻易化解。且朝中自有定论,非我等闲散之人所能置喙。”

  罗德里格斯微微一笑,从怀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羊皮封面书籍,轻轻推过:“苏大人过谦。大人乃皇后娘娘族亲,清流雅望,岂是闲散?此乃敝国最新刊印的《寰宇图志》,内有欧罗巴诸国天文、地理、数理之新知,或可供大人清赏。听闻大人素好格物之学?”

  苏清云目光在那本《寰宇图志》上停留片刻,这本书籍的精致与内容的新颖,确实对他有吸引力。他并未伸手去接,只是淡淡道:“修士有心了。然外邦之物,恐于礼不合。”

  “学问之道,何分东西?”罗德里格斯慨然道,“正如贵国睿亲王殿下,亦大力倡导格物致知,革新器械。只可惜,”他话锋一转,似有深意,“殿下锐意进取,固然可敬,然行事未免操切。盐政、漕运,触动多少根本?如今更与强大之佛郎机……哦,即葡萄牙,强项相争,致使海疆不宁,商路断绝。东南海商,内地织户,怨声载道。长此以往,恐非国家之福啊。”

  这番话,隐隐戳中了苏清云心中某些不满。他所在的苏家部分旁支,与江南织造、海贸利益关联不浅,新政与海疆冲突确实影响了他们的收益。且他作为较为保守的士大夫,对夜曦过于倚重寒门、变革旧制的做法,本就有所保留。

  “此乃国事,自有圣裁。”苏清云依旧谨慎,但语气已不似最初那般疏离。

  罗德里格斯察言观色,知已触及其心,便不再深入,转而谈起欧罗巴的哲学、艺术,乃至王室贵族的生活雅趣,刻意营造出一种超越国界、高雅文明的氛围。临别时,他坚持将《寰宇图志》留下:“此书仅供大人品鉴,别无他意。望东西文明,能如大人这般睿智之士所期,减少误解,增进交流。”

  苏清云最终未再推辞。罗德里格斯离开后,他独自在昏暗的房中坐了许久,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本异域书籍光滑的封面,眼神复杂。督行司的暗桩远远监视着厢房,记下了这次会面,却无法得知密谈的具体内容。

  总览衙门内,夜曦正听取督行司关于使团人员活动的最新汇报。

  “会同馆盯梢回报,那耶稣会修士罗德里格斯,今日以‘交流学问’为名,秘密会见了都察院闲职苏清云,时长约一个时辰。苏清云事后携一疑似书籍物品返回府邸。此外,使团中两名随行商人,今日试图接触广东会馆的几名海商,但对方似乎有所忌惮,接触短暂且表面对论行情,未深入。”

  夜曦目光微冷:“果然开始动作了。苏清云……皇亲国戚,身份敏感,其本人虽无实权,但联络广泛,其态度或可影响一部分观望的勋贵朝臣。传令,加强对苏清云及与其过往密切之官员的监视,但切勿打草惊蛇。广东会馆那边,通过可靠渠道,警告那些海商,与敌国使者私相授受,是何罪名!若有苦衷或被迫,可密报督行司。”

  他沉吟片刻,对幕僚道:“费尔南多谈判桌上受挫,便想从内部瓦解,此乃西夷惯技。然我朝非印度土邦,君臣一心,社稷稳固,岂是些许小利与巧言所能动摇?不过,此事亦提醒我们,需防微杜渐。可将佛郎机使团私下接触朝臣、试图分化我内部之情状,择其可公开者,透漏给几位信得过的御史,使其在合适场合上奏,一则敲山震虎,二则统一朝议。”

  处理完暗流,夜曦又将注意力放回正面战场。墙上巨幅海图显示,广东水师主力已抵达琼州府休整,距离满剌加尚有数日航程。福建水师第二梯队也已出港。而根据满剌加最新急报,佛郎机阿尔瓦雷斯舰队在首次登陆失败后,并未再次强行进攻,而是进一步收紧封锁,并开始派出小船测量港口外围水文,似有长期围困或准备更大规模行动的迹象。

  “周世宏还能撑多久?”夜曦问兵部派驻的官员。

  “回殿下,周守将回报,粮草弹药尚可支撑两月,然药材、修补材料短缺,且将士长期紧绷,疲态已显。若敌军持续施压,或发动不间断炮击,恐难持久。”

  “命令福建水师加速,务必在二十日内与广东水师汇合。汇合后,不必急于进入满剌加海峡与敌决战,可先在外围岛屿建立前进据点,演练阵型,以小股舰船袭扰其补给线或落单船只,积小胜,探虚实,迫其分兵。”夜曦定下方略,“告诉前线将领,首要任务是解满剌加之围,但不必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。若事不可为,可接应周世宏部撤出,保存实力,以图后举。满剌加的地利重要,但将士的性命和舰队的力量,更为根本。”

  隔日,鸿胪寺内,谈判再次举行。费尔南多果然调整了策略,不再纠缠于前期责任认定,转而提出一系列具体的“通商条款草案”,包括:在指定港口(他提出了广州、泉州、宁波)划定“葡萄牙人居留区”,享有自治和免税权;葡萄牙商船享有最惠国待遇,关税减半;允许葡萄牙传教士自由传教;双方交换常驻使节等等。

  这些条款,表面上比之前的最后通牐温和,实则包藏祸心。“居留区自治免税”近乎割让领土,“自由传教”则触及文化根基。夜曦一方早有准备。

  礼部尚书率先驳斥:“贵国所谓‘居留区’,于我国体制无据。我朝欢迎四方商旅,然皆需遵守我朝律法,缴纳法定税赋,受当地官府管辖。划地自治,乃侵害我国主权之举,万万不可。”

  夜曦则缓声道:“伯爵阁下欲通商互利,此心可嘉。然互利须基于平等。贵国商船来华贸易,自当与我朝商人一视同仁,依法纳税。至于传教,”他看了一眼旁边记录的书记官,“我朝儒释道并立,兼容并包,然皆需纳入官府管理,不得蛊惑人心,干预政事。此乃历朝定规。”

  费尔南多争辩道:“殿下,给予特定优待,是为促进贸易繁荣,对贵国亦有利。且我葡萄牙商船远涉重洋,风险巨大,成本高昂……”

  “贸易之事,自有市场规律与朝廷法度调节。”夜曦打断他,语气转冷,“若因路途遥远、成本高昂便需特殊优待,那么我朝商民前往西域、南洋,其路亦艰,是否亦应向他国要求免税自治之权?此例一开,天下大乱。平等互惠,乃国与国交往之基石。若贵国仅以自身利益为准绳,无视他国法度与尊严,则此等‘通商’,非互利,实为掠夺之别名。”

  他顿了顿,提出帝国的反建议:“若贵国诚心通商,我朝可允在广州、泉州设‘商馆’,供贵国商人居住、存货,然需受我市舶司管辖,依法纳税。关税可依货物种类、价值,参照他国商船定例,公允收取。贵国可派领事官员入驻商馆,处理商务纠纷,然其行为不得违我律法。此乃我朝怀柔远人、促进贸易之最大诚意。”

  夜曦的反建议,完全将葡萄牙人从试图获得的“特权阶层”打回“普通外商”位置,坚守了主权和法律的底线。

  费尔南多脸色难看,谈判再次陷入僵局。他意识到,在核心利益上,这位年轻的亲王和他背后的帝国,几乎没有妥协空间。

  谈判间歇,夜曦回到总览衙门后堂,疲惫地揉了揉眉心。连续的高强度谈判与军政部署,耗费了他大量心力。

  韩薇悄然走进,手中端着一碗冰镇的银耳莲子羹。“殿下,暑气渐升,喝点这个润润肺,去去火。”

  夜曦接过,尝了一口,清甜适口,沁人心脾。“薇儿,这几日衙门内外,你也受累了。”

  “比起殿下,薇儿做的微不足道。”韩薇在他身旁坐下,犹豫了一下,低声道,“殿下,有件事……薇儿不知当说不当说。”

  “但说无妨。”

  “前两日,我回学院探望昔日教习,偶然听到几位出身江南的学子议论,言谈间对海疆战事颇多抱怨,认为朝廷强硬,断了他们家族海贸财路,甚至……有人隐晦提及,不如与西夷合作,各取所需。”韩薇声音很轻,却让夜曦神色一凛。

  “可知是哪几家子弟?”夜曦沉声问。

  韩薇说出几个姓氏,皆是东南有名的海商家族,与朝廷关系微妙。

  夜曦目光锐利:“此事重要。薇儿,你做得很好。这些言论,虽可能只是年少无知之牢骚,然亦可见暗流之一斑。东南海商,利益攸关,需加紧安抚与掌控。”他握住韩薇的手,“你如今,不仅是我的未婚妻,更是我的耳目,我的臂助。”

  韩薇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和信任的目光,心中暖流涌动,之前因听到那些议论而产生的些许不安也消散了。“能为殿下分忧,薇儿心甘情愿。只是,殿下也要多加小心,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”

  “放心。”夜曦将她轻轻揽入怀中,嗅着她发间的清香,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,“蜉蝣撼树,徒劳而已。帝国根基,非这些宵小之辈所能动摇。然你的提醒,我会牢记。明日,我便请旨,加大对东南海商合法利益的保障力度,同时,也该让督行司在那边,多听听‘民声’了。”

  暮色渐沉,总览衙门的灯火次第亮起。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与暗地里的款曲勾连,共同构成了帝国应对这场前所未有挑战的复杂图景。夜曦知道,真正的考验远未结束,但他坚信,只要砥柱不移,帝国这艘巨轮,必能破开重重惊澜,驶向更广阔的海洋。而身边这个聪慧坚韧的女子,让他在这孤军奋战的征程中,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