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 烟火易冷,风声入梦-《南屏旧梦》

  周文轩那句淬了冰的话,像一根无形的楔子,死死地钉在了我与苏世安之间。

  他说,“不知这南屏山的烟火,能燃多久?”

  那一刻,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,碎了。

  不是碗碟,不是琴弦,而是我与他之间,那份我以为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,名为“现世安稳”的琉璃盏。

 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
  晚风吹过,竹叶发出的不再是沙沙的乐音,而是呜咽般的哀鸣。石桌上的菜肴早已失了温度,正如苏世安脸上褪尽的温情。

  我看着他。

  他仍旧望着远山,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,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弓。那张平日里总是含笑的薄唇,此刻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。

 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苏世安。

  他不再是那个教我抚琴、陪我观星的翩翩公子,而像是一个被突然拽回战场的将军,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与疏离。

  他身上那层我熟悉的,温润如玉的光华,被一种我全然陌生的,名为“过往”的阴影,吞噬得干干净净。

  周文轩似乎对自己造成的这种效果极为满意。

  他好整以暇地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,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,那笑容里,有看好戏的悠然,有故人相见的调侃,却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。

  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猎人,知道该在何时,何地,射出那支最精准的箭,一箭,便能射穿猎物最柔软的伪装。

  而苏世安,便是他的猎物。

  我,或许只是那只被殃及的,无辜的池鱼。

  这场酷刑般的晚宴,终于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,走向了尾声。

  苏世安缓缓地,将目光从远山上收了回来。

  他重新看向我们时,脸上又恢复了那份淡然。只是那淡然之下,是深不见底的疲惫,像是一场大战过后,强撑着不倒的城墙。

  他对周文轩说:“天色已晚,竹苑备有客房,你今夜便在此歇下吧。”

  然后,他转向我。

  那双深邃的眸子,在对上我的瞬间,那层冰冷的坚硬,才终于融化了一丝丝。他眼底的情绪太过复杂,有歉意,有安抚,还有一种……我当时读不懂的,深切的痛楚。

  “微儿,”他的声音,刻意放得又轻又柔,像怕惊扰到我,“文轩饮了酒,你去小厨房,帮我煮一壶醒酒的姜茶来。”

  这是在支开我。

  我心里明镜似的。

  以他的本事,煮一壶姜茶,不过是吩咐下去的事。他让我去,不过是想给我和他这位“故人”留出一段独处的说“正事”的时间。

  我不是那种会不识趣地刨根问底的女子。

  我知道,有些事,他不想让我知道,便一定有他的道理。

  我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想从他脸上,找出哪怕一丝平日里的轻松痕...可我失败了。他的温和,此刻成了一张完美的面具,严丝合缝地遮住了他所有的心事。

  “好。”

  我轻轻应了一声,站起身,没有再看周文轩一眼,转身朝小厨房走去。

  我的脚步很稳,背脊挺得笔直。

  我不想让他们,尤其是不想让那个周文轩,看出我心里的半分慌乱。

  我是清心观的初真,是苏世安身边的凌微,我不能,也不该是那个需要他时时护在身后的柔弱女子。

  我,也可以是他的盔甲。

  哪怕,只是一片最薄的软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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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小厨房里,炉火“噼啪”作响。

  我蹲在灶前,将切好的姜片,一块一块,慢条斯理地丢进沸腾的陶罐里。辛辣的香气,很快便弥漫了整个空间。

  可我的心,却不在眼前这锅翻滚的姜茶上。

  我的耳朵,我的所有感官,都系在了不远处那间书房。

  那扇门,自我离开后,便被紧紧地关上了,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,也隔绝了我窥探的目光。

  但我几乎能想象出里面的光景。

  那嬉皮笑脸,玩世不恭的周文轩,一旦没了我在场,定然会收起他那副伪装。他会变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剑,字字句句,都带着锋芒,逼向苏世安。

  而苏世安,他又会如何应对?

  是继续沉默,还是……

  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
  水汽氤氲,模糊了我的视线。我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,才发现,眼角不知何时,竟有些湿润。

  就在我出神之际,一阵隐约的,压抑着的争吵声,顺着风,从书房的方向,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。

  声音很低,听不真切。

  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几个,如同惊雷般,在我脑海中炸响的词。

  “……京中……”

  “……你父……压力……”

  “……婚约……”

  最后一个词,像一根最细最毒的针,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。

  婚约?

  谁的婚约?

  我的手一抖,一片刚要丢进陶罐的姜,掉进了灶膛的火星里,“刺啦”一声,瞬间蜷缩,焦黑。

  心,也跟着,猛地一缩。

  几乎是同时,书房里,传来了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吼。

  “够了!”

  是苏世安的声音。

  那声音里,满是我从未听过的,痛苦的咆哮。

  我浑身一僵,再也顾不得什么姜茶,猛地站起身,就想朝书房冲过去。

  可我的脚,刚迈出一步,又生生地顿住了。

  我去做什么?

  以什么身份?去质问,去探听,去撕开他不愿意让我看到的伤口吗?

  不。

  那不是爱,是伤害。

  我缓缓地,缓缓地,又蹲了下来,将那片掉落的姜,用火钳,从灰烬中夹了出来。

  它已经彻底焦了,散发着一股苦涩呛人的味道。

 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。

  我将那块焦黑的姜片,紧紧攥在手心,感受着那一点点残余的,烫人的温度。

  我告诉自己,凌微,你要信他。

  就像你当初,相信他会回来一样。

  他不说,你便不问。

  他若想说,你便在这里,听着。

  ……

  而我不知道的是,就在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,书房之内,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,却远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加凶险的对峙。

  书房的门,一关上。

  周文轩脸上那副戏谑的笑容,便如同潮水般,尽数褪去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严肃。

  他盯着苏世安,声音压得极低,像是在喉咙里淬了铁。

  “世安,你玩真的?”

  苏世安没有回答。

  他走到窗边,推开窗,任由清冷的夜风,吹拂起他的衣袂。他望着窗外那轮残月,背影孤峭得像一尊玉石雕像。

  月光,将他颀长的影子,投在地上,拉得又细又长,充满了说不出的寂寥。

  周文轩几步走到他身边,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难掩的急切。

  “我此番,是借着巡查江南盐务的由头,特意绕道来看你!你可知,你走了之后,京中是何等形势?”

  苏世安的背影,纹丝不动。

  周文轩的声音更沉了,“你父……他在朝堂上的压力越来越大!而那边……那边催得更紧了!你再不回去,后果不堪设想!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良久,苏世安才终于开口。

  他的声音,像是被夜风吹散了一般,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。

  “你知道?”周文轩像是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激怒了,他一把抓住苏世安的肩膀,将他转了过来,逼他正视自己,“你知道还如此?!”

  他的目光,扫了一眼小厨房的方向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残酷。

  “那位凌微姑娘,确实灵秀动人,我见犹怜。是个难得的好姑娘。”

  他话锋一转,变得无比锐利。

  “但你有没有想过,若‘那边’知道了她的存在,她会是什么下场?你以为你是在给她一方净土,你这般……你这是在害她!”

  “害她”二字,如同一记重锤,狠狠地砸在了苏世安的心上。

  他的脸色,瞬间苍白如纸。

  他眼中的疲惫,化作了清晰可见的痛苦。

  “南屏山远离京城,此事……隐秘……”他的声音,第一次,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颤抖。

  “隐秘?”周文轩冷笑一声,甩开了他的肩膀,那笑声里满是嘲讽,“苏世安,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了?这世上,有不透风的墙吗!”

  他步步紧逼,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把刀。

  “你当真以为,你能护着她,瞒一辈子?别忘了,你与陈家那位小姐的婚约!你若不回去履行,便是抗旨不遵!届时,你多年来的筹谋,你身边的那些人,包括你在这山里藏着的这位小道姑,你猜猜看,会有什么下场?!”

  “婚约”二字,终于被他血淋淋地,抛了出来。

  那是悬在苏世安头顶,最锋利的一把剑。

  “够了!”

  苏世安猛地转身,一拳,狠狠地砸在了身旁的窗棂上。

  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

  坚硬的木质窗格,应声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。

  他眼中,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与滔天的怒火,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眸子,此刻竟是一片猩红。

  他死死地盯着周文轩,一字一顿地说道。

  “我,自,有,分,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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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一夜,我终究还是将那壶熬得苦涩的姜茶,端给了苏世安。

  他从书房出来时,周文轩已经不见了踪影,想必是回客房歇下了。

  苏世安接过茶碗,一饮而尽。

  灯火下,我清楚地看到,他右手背上,有一片刺目的红肿与擦伤。

  是方才……砸窗棂留下的。

  我的心,又疼了一下。

  我什么也没问,只是取来药箱,沉默地,为他上药,包扎。

  他也什么都没说,只是静静地看着我。

  那晚,我们之间,隔着一层谁也无法捅破的,名为“心事”的窗户纸。

  他不说,我便不问。

  我以为这是体谅,却不知,这亦是一种残忍的距离。

  第二日,天刚蒙蒙亮。

  周文轩便要走了。

  他来时如风,去时也如火。那匹神骏的黑马,在院外焦躁地打着响鼻,仿佛一刻也等不及要奔赴它的战场。

  我和苏世安一同,将他送到苑门口。

  一夜过去,周文轩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,仿佛昨夜那个疾言厉色的他,只是我的一场错觉。

  他对着我,拱手一笑:“叨扰苏兄与凌姑娘了,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凌姑娘,后会有期。”

  我亦回了一礼,淡淡道:“周公子慢走。”

  随后,他转向苏世安,那双锐利的眸子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之前所有的调侃与戏谑,都在这一眼中,化作了无声的叹息与郑重。

  他拍了拍苏世安的肩膀。

  “世安……”

  他顿了顿,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语气,缓缓吐出四个字。

  “你好自为之。”

  这四个字,意味深长。

  是警告,是劝诫,也是一句,饱含了无奈的,兄弟间的道别。

  说完,他便翻身上马,不再回头,双腿一夹马腹,在一阵滚滚的烟尘中,绝尘而去。

  马蹄声,渐渐远了,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。

  可那句“你好自为之”,却像一枚石子,投入了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湖,荡开了一圈又一圈,名为“疑惑”的涟漪。

  我看着周文轩消失的方向,终于,还是忍不住,开了口。

  我的声音很轻,却很清晰。

  “苏世安。”我没有看他,只是望着远方,“这位周公子……似乎话里有话。”

  我能感觉到,身旁的他,身体微微一僵。

  我转过头,迎上他的目光,将我心中最大的疑团,坦然地,问了出来。

  “昨晚……我并非有意偷听。只是风大,隐约听到了一些。”

  我看着他的眼睛,不让他有丝毫躲闪的机会。

  “他说的‘京城’、‘你父’,还有……‘婚约’,是什么意思?”

  我问得很平静。

  我不是在质问,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。

  一个,能让我心安的答案。

  空气,在这一瞬间,仿佛又凝固了。

  苏世安的脸上,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。有被我撞破秘密的惊慌,有不知如何解释的为难,但更多的,是一种深沉的,化不开的哀伤。

  他沉默了片刻。

  然后,他忽然伸出手,不是牵我的手,而是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,轻轻地,捧住了我的脸颊。

  他的掌心很暖,带着他身上独有的,淡淡的墨香。

  他的眼神,是一如既往的温柔,温柔得,足以溺毙一个人。

  可那温柔的背后,却藏着一丝我能清晰感受到的,刻意掩饰的沉重。

  “微儿,”他开口了,声音沙哑,却异常坚定,“你听我说。”

 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,缓缓说道:“文轩的性子,向来不羁,最爱信口开河,拿人寻开心。你莫要被他唬了去。”

  我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等他继续说下去。

  “他家在京城,确实有些产业,与朝中一些人……也有些牵扯。至于他说的‘婚约’……”

  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意。

  “那不过是他自己惹下的风流债,被家中逼婚逼得紧了,便四处找人诉苦,昨夜不过是借着酒劲,拿来打趣我罢了。”

  他的解释,听上去天衣无缝,合情合理。

  他的眼神,也足够真诚,真诚到让我找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。

  我看着他,看着他眼中的温柔与坚定,看着他努力想要抚平我疑虑的模样。

  我该信他吗?

  不,我不是该不该信他。

  是我,愿不愿意信他。

  心底里,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,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。那个周文轩,他眼中的锋芒与警告,绝不是“打趣”二字可以轻易概括的。

  可另一个声音,却在更深处,更温柔地对我说。

  凌微,他是苏世安啊。

  是那个在溪边为你作画,在崖顶为你捕萤,在你受辱时,为你挺身而出的苏世安。

  他若不想说,定是有他的苦衷。

  你若爱他,便该给他,你全部的信任。

  想到这里,我心里的那块巨石,似乎被轻轻地,挪开了一些。

  我对着他,缓缓地,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
 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我轻声说,“那看来,这位周公子,确实是个有趣的人。”

  我选择了相信。

  或者说,我选择了,暂时不去戳破那层包裹着他的,沉重的壳。

  见我笑了,苏世安似乎也重重地松了一口气。他捧着我脸颊的手,指尖微微用力,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。

  他眼中的沉重,散去了些许,取而代之的,是失而复得般的庆幸与更深的怜惜。

  “嗯,别放在心上。”他柔声说道,“我们……和从前一样。”

  和从前一样。

  我也想啊。

  可是,真的还能和从前一样吗?

  周文轩的到来,像一阵狂风,吹开了笼罩在苏世安身上的一角迷雾。

  我窥见了他身后,那个风云诡谲的,名为“京城”的世界。

  我知道,那片迷雾,并未散去。

  而我,就站在这迷雾的边缘,不知道它何时会再次被吹开,更不知道,那迷雾的深处,究竟还隐藏着怎样一个,我完全不认识的,苏世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