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 秋风叩竹门,京客扰清梦-《南屏旧梦》

  自那夜崖顶归来,我的心像是被那捧萤火点亮后,便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蒙昧。

  那只丑陋的草蚱蜢,是我平生第一次,如此郑重地,将一份不值钱、却又重逾千金的心意,交到另一个人手上。

  而他收下时的神情,他离去时的背影,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,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名为“不安”的涟漪。

  但我很快说服了自己。

  我告诉自己,苏世安是不同的。他是我见过最通透、最温柔的人。他眼中的复杂,或许只是源于他那不为人知的过往。而我,既然选择了他,便该选择全然的信任。

  有了这份觉悟,那些许的不安,便被我小心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。日子,似乎又回到了原先那般清甜如水的模样。

  我依旧每日练剑、打坐,只是闲暇时,不再是去后山寻些野趣,而是径直往他的竹苑去。

  他教我抚琴,教我辨药,教我弈棋。

  我发现,我越来越沉溺于这种相伴。甚至觉得,清心观那一方天地,若没有了他竹苑里的墨香与琴音,便也失了大半的颜色。

  师太看在眼里,什么也没说,只是偶尔会在我临出门前,叮嘱一句:“凡事,莫要过了头。”

  我懂师太的意思。

  可情之一字,又岂是“过头”二字能轻易约束的。

 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。

  天蓝得像一块无瑕的玉璧,几缕薄云闲散地挂在天边。风里带着桂花的余香与初秋的微凉,拂在人身上,说不出的舒爽。

  我坐在竹苑的石凳上,指下是苏世安那张古朴的七弦琴。

  他前几日刚教了我一首新曲,名唤《高山流水》。他说,这曲子讲的是知音难觅,高山懂流水的奔放,流水知高山的沉静。

  我那时笑他:“你这是在夸你自己,还是在夸我?”

  他只是含笑不语,伸手,将我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,轻轻掖至耳后。

  此刻,我独自一人,对着满院的翠竹与浮动的光影,一遍遍地练习着。琴音初时还有些生涩,但随着心境的沉淀,指下的音符也渐渐流畅起来。

  铮铮淙淙,如山涧清泉,在石上流淌。

  我闭上眼,仿佛能看到他坐在书房窗前,手执一卷书,偶尔抬眼,目光穿过竹林,落在我身上。

  我们之间,无需言语,便已是高山流水。

  这便是我想要的,现世安稳,岁月静好。

  然而,这世间的事,似乎总爱在你最安然的时候,给你当头一喝。

  就在我一曲将毕,余音尚在指尖缭绕之际,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,毫无预兆地,由远及近,踏碎了这满山的宁静。

  那声音,不似镇上商贩的慢悠悠,也非寻常路人的不紧不慢。

  那是一种带着侵略性的,仿佛要将这山野的清幽一蹄踏平的张狂。

  我抚琴的动作一滞,最后一个音符,化作了一声刺耳的“铮——”,像一根针,扎破了方才还圆满安逸的气氛。

  紧接着,一声清越又带着几分不羁的呼喝,如同一块巨石,轰然砸进了这片竹林。

  “苏世安!你这家伙,躲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倒是会享清福!”

  那声音里,满是毫不掩饰的熟稔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。

  我下意识地朝书房望去。

  窗纸上,他原本挺拔沉静的身影,在那一瞬间,有了片刻的僵直。

  我看见,他执笔的手腕,微微一顿。

  就是那一顿。

  一滴饱蘸的浓墨,脱离了笔锋的掌控,悄无声息地,洇染在他面前那张洁白的宣纸上,晕开一小团突兀而刺目的墨迹。

  仿佛他完美无瑕的世界,被硬生生地点上了一个污点。

 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。

  哪怕是面对钱老三那样的地痞,面对那些无赖的富家子,他始终是云淡风轻,从容不迫的。可此刻,仅仅是一句话,一个声音,就让他维持了许久的平静,裂开了一道缝。

  他放下了笔。

 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,却能感觉到,那股围绕在他周身的温润气场,正在迅速地收敛,凝固,结成了一层看不见的冰。

  他转过身,恰好对上我投过去的,满是探究与担忧的目光。

  那层冰,瞬间融化了些许。

  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那里有被故人寻到的惊讶,有无法逃避的无奈,还有一丝……一丝我从未见过,也无法解读的,深藏的戒备。

  仿佛门外来的,并不是故人。

  但他很快便将这一切都掩饰了下去,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和的模样。他朝我走来,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。

  “一位故人,我出去迎他。”

 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,像是要拂去我心中的疑虑。可我却听出了那平静之下,压抑着的暗流。

  我站起身,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,一同走到了苑门口。

  我想看看,究竟是怎样的人物,能让他那古井无波的心湖,泛起如此大的波澜。

  竹苑的门被推开。

  院外,一匹神骏的黑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,马身被汗水浸得油光发亮,显然是经历了一番长途奔袭。

  一个男人,正从马背上翻身而下。

  动作干净利落,带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潇洒。

  我看清了他的模样。

  那是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公子,剑眉星目,鼻梁高挺,容貌是顶尖的俊朗。他身着一袭墨蓝色暗纹锦袍,领口与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,腰间缠着一条价值不菲的白玉带,玉带上还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龙纹玉佩。

  他的气质,与苏世安的温润内敛,截然不同。

  如果说苏世安是深山里一块被泉水浸润了千年的暖玉,内敛光华,触手温润。那眼前这个人,就是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,锋芒毕露,寒气逼人。

  他的身上,带着一股我从未接触过的,属于京城那种繁华之地的,独有的张扬与风流。那是一种浸在骨子里的优越感,仿佛这世间万物,在他眼中,都不过是掌中玩物。

  此人,便是周文轩。

  他大步上前,脸上挂着戏谑的笑,毫不客气地,一拳捶在了苏世安的肩膀上。

  那力道不轻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

  我看得心头一跳。

  苏世安却只是身形微晃,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。

  “好你个苏世安,”周文轩笑着,那笑意却未达眼底,“一别数月,音讯全无,我还以为你羽化登仙了。原来是躲在这儿,当起了不问世事的隐士!”

  他的目光,随即像两道实质的探照灯一般,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
 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,带着审视、好奇、以及一丝玩味的打量。

  他的眼神太有侵略性,让我本能地生出几分不喜。我下意识地往苏世安身后挪了半步,避开了他那仿佛能将人看穿的视线。

  苏世安察觉到了我的动作。

  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步,恰好将我大半个身子,都挡在了他的身后。

  这是一个保护的姿态。

  周文轩的眉梢,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,眼中的兴味更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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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傍晚时分,苏世安在庭院的石桌上,设下了简单的酒菜,为这位不速之客接风。

  说是酒菜,其实也并无什么珍馐。不过是几样从后山采摘的鲜嫩菌菇,一盘清炒的时令蔬菜,一条清蒸的溪鱼,还有一小壶他自己酿的青梅酒。

  清简,却雅致。

  周文轩对此倒也并不挑剔,或者说,他的心思,根本就不在这饭菜之上。

  夕阳的余晖,穿过竹林的缝隙,在石桌上洒下斑驳的光点。

  周文轩执着酒杯,谈笑风生。

  他似乎是个天生的掌控者,一开口,便能轻易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。

  他讲京中的奇闻异事,哪家王孙斗鸡走狗,输了一座宅子;哪位尚书新纳的美妾,原是江南瘦马。

  他又讲朝堂上的动向,皇上日渐衰老,宫里硝烟暗涌;西北战事又起,圣上为此忧心忡忡。

  他说的那些人,那些事,对我而言,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。我只是安静地坐着,默默地吃饭,偶尔抬眼,观察着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。

  周文轩说话时,总是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自信。他点评朝政,臧否人物,仿佛整个天下,都在他的棋盘之上。

  而苏世安,则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地聆听。

  他会为我布菜,会为周文轩斟酒,神色始终淡淡的,看不出喜怒。仿佛周文轩口中那个风云变幻的京城,与他再无半点瓜葛。

  可我却分明看到,当周文轩提到“圣上衰老”时,苏世安为我夹菜的筷子,在空中,有了一刹那的停顿。

  快得,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
  我的心,又往下沉了沉。

  酒过三巡,周文轩似乎终于说累了那些家国大事,他话锋一转,那双锐利的眸子,再一次,对准了我。

  他脸上的笑容,变得玩味起来。

  “世安,聊了这么半天,这位姑娘是……?不给兄弟我介绍一下?”

  来了。

  我知道,这才是他今天的正题。

  那一瞬间,庭院里的气氛,似乎都凝滞了。风停了,竹叶不再沙沙作响,连远处草丛里的虫鸣,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
  我捏着筷子的手,不自觉地紧了紧。

  我看向苏世安,想知道,他会如何回答。

  他会如何,向他这位来自“过去”的故人,定义我的存在?

  苏世安的神色,一如既往的平静。他拿起公筷,又给我夹了一块去了刺的鱼肉,放在我碗里,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。

  然后,他才抬起眼,看向周文轩,声音淡然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
  “这位是凌微姑娘,清心观的修士。”

  一句话,简单明了,却也……客气疏离。

  没有多余的解释,没有亲昵的称谓,只是“凌微姑娘”。

  我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,轻轻地揪了一下。有些闷,有些疼。

  他又转向我,语气温和了些许,却依旧是那副介绍客人的口吻:“微儿,这位是周文轩周公子,我少时好友。”

  他叫我“微儿”,却是在对我说话的时候。

  对外人,我只是“凌微姑娘”。

  我忽然明白了,他这是在用他的方式,保护我。将我,与他那个复杂的世界,清晰地划分开来。

  我心里的那点酸涩,顿时化作了理解与一丝丝的心疼。

  他究竟,背负着怎样的过去?

  周文轩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。

  他挑了挑眉,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,在我与苏世安之间来回逡巡。他举起酒杯,遥遥对着我,笑得意味深长。

  “凌微姑娘?幸会,幸会。”他拖长了语调,“能让我们苏大公子如此……悉心对待的,姑娘可是头一位啊。”

  他特意加重了“悉心对待”四个字,话里的试探,已经露骨得不加任何掩饰。

  我感觉到苏世安的背脊,似乎又僵硬了一分。

  我不能让他为难。

  我抬起头,迎上周文轩探究的目光,脸上露出了一个得体的,却又带着几分疏离的微笑。

  我也端起了面前的茶杯,以茶代酒,对他遥遥一敬。

  “周公子过奖了。”我的声音不大,却很清晰,“苏公子学识渊博,如山如海。我不过是山间一介凡俗,有幸能在他座下学习一二,已是莫大的福分。”

  我将我们的关系,定义为“师生”。

  既全了苏世安想将我摘出去的意图,也堵住了周文轩继续探寻的口。

 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连我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。或许是跟苏世安待久了,连说话,都染上了几分他那种四两拨千斤的味道。

  苏世安看了我一眼,那深邃的眸子里,飞快地闪过一抹赞许与……心疼。

  周文轩闻言,却“哈”地一声笑了出来。

  那笑声里,没有欣赏,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了然。

  “学习?”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用一种似是而非的语气,悠悠地对苏世安说道,“我看不止吧?”

  他顿了顿,将空了的酒杯在指间把玩着,目光扫过这清幽的庭院,扫过桌上清淡的饭菜,最后,落回到苏世安那张清俊无波的脸上。

  他的笑容,更深了。

  “世安,你如今这日子,倒是过得比在京城时……更有烟火气了。”

  “烟火气”三个字,他说得极慢,极轻,像是一根羽毛,轻轻地搔刮着这凝重的气氛。

  我听得懂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。

  所谓的烟火气,指的便是我。

  是我,打破了他避世的清冷。是我,给他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,添上了一抹红尘的颜色。

  这本该是一句称赞。

  可不知为何,从周文轩的嘴里说出来,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危险。

  果然,他的下一句话,便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利刃,狠狠地,扎在了这顿晚宴的中心。

  他看着苏世安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
  “只是不知,这南屏山的烟火,能燃多久?”

 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,整个世界,仿佛都死寂了。

  我感觉周身的空气,在瞬间被抽空。一种彻骨的寒意,从脚底,顺着脊椎,一路攀升到了天灵盖。

  这句话,已经不是试探了。

  是警告,是威胁,更是一种残忍的提醒。

  他在提醒苏世安,也在提醒我——我们此刻所拥有的一切,不过是镜花水月,是随时都可能熄灭的,一捧脆弱的烟火。

  我猛地转头,看向苏世安。

  他脸上所有的温情与淡然,都在这一刻,尽数褪去。

  月光与夕阳的余晖交织,落在他脸上,映出一种玉石般的,冰冷的苍白。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,此刻,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,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,压抑的怒火与无力。

  他没有看周文轩,也没有看我。

  他的目光,越过了庭院,越过了竹林,投向了那遥远的,被暮色笼罩的群山。

  仿佛在那里,有什么他无法挣脱的枷锁,有什么他无法战胜的宿命。

  而我,还有我们之间这点刚刚燃起的,温暖的“烟火”,都将被那宿命,毫不留情地,碾得粉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