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文轩走了。
他和他那匹神骏的黑马，像一道黑色的闪电，划破南屏山清晨的薄雾，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可他留下的话，却像投入我心湖的巨石，余波迟迟未散。
“你好自为之。”
这四个字，不像临别赠言，更像一句谶语。一句说给即将踏入万丈深渊之人的，最后忠告。
苏世安的解释，听上去天衣无缝。我亦选择了相信。
可“相信”二字，有时轻如鸿毛，有时，却重逾千斤。它需要你调动全身的力气，去摁下心底那个不断冒头的，名为“怀疑”的鬼魅。
我做到了。
至少，在苏世安面前，我做得很好。我笑得云淡风轻，仿佛昨夜的一切，不过是南柯一梦。
可我知道，有什么东西，已经不一样了。
那只名为“现世安稳”的琉璃盏，虽然被苏世安用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，小心翼翼地黏合了起来，但那布满裂痕的盏身上，已经再也盛不满，从前那样纯粹无瑕的信任了。
我们并肩站在苑门口，目送着那滚滚烟尘，在山路的尽头彻底平息。
谁都没有说话。
山风吹过竹林，发出“簌簌”的声响。往日里听来，是天地间最动人的乐章。可今日，却只觉得萧索。
我能感觉到，身旁的苏世安，也和我一样，被一种无形的沉默所包裹。
他不再是那个挥洒自如，万事皆在掌握的苏世安了。周文轩像一面镜子，照出了他我从未见过的一面——疲惫，挣扎，以及被“过往”牢牢捆缚的，身不由己。
我忽然觉得有些心疼。
我心疼的，不是他可能对我有所隐瞒。而是心疼那个，独自一人，背负着我们两人世界之外的，那个沉重世界的，他。
他或许不是完美的玉，他或许有瑕。
可他，终究是那个在悬崖顶上，为我捕捉了漫天萤火的少年郎。
这就够了。
“微儿。”
许久，他终于开了口，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晨风吹散的沙哑。
我“嗯”了一声，没有看他。
“我们去溪边走走吧。”他说。
我转过头，望进他的眼底。那双深邃的眸子里，依旧盛着我熟悉的温柔，只是在那温柔的底色上，多了一抹我无法忽视的，郑重。
我知道，这不是一次寻常的散心。
这是他，准备给我的，另一个答案。一个比清晨那个“打趣”之说，更深，也更真的答案。
我点了点头，说：“好。”
---
去往溪边的路，我们走过无数次。
哪一块青石板上生了青苔，哪一棵古树的根虬结突起，我都了然于心。
可今天的这条路，却仿佛格外漫长。
他牵着我的手，掌心温暖，干燥。只是那份力道，比平日里，要重上几分，像是怕我跑了，又像是在从我这里，汲取某种力量。
我们一路无话。
只有溪水潺潺的乐音，由远及近，越来越清晰，像是在为我们这场即将到来的谈话伴奏。
终于，我们到了那片熟悉的，开阔的溪滩。
溪水清澈见底，卵石粒粒可数。几尾不知名的游鱼，在我们投下的影子里，倏忽来去，自在得让人羡慕。
他没有立刻开口。
只是寻了块光滑的大石，拉着我一同坐下。然后，他便静静地看着那奔流不息的溪水，目光悠远，仿佛思绪也跟着那水流，飘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。
我在等。
等他整理好思绪，等他组织好语言，等他愿意，将他世界的那扇门，再为我推开一条缝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他终于，缓缓地，将目光从水面上收了回来，落在了我的脸上。
“微儿，”他叫我的名字，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，“我有些事，想告诉你。”
我的心，轻轻一颤。
我迎着他的目光，点了点头，示意他继续。
“我并非，如你平日所见的这般，是个无名无姓，无牵无挂的山野闲人。”
他这句话，像是一把钥匙，轻轻一响，便打开了那扇尘封的门。
我屏住了呼吸。
他自嘲地笑了笑，那笑容里，带着几分无奈，与一丝我从未见过的，属于世家公子的倦怠。
“我家在京城。京城苏家。”
“官宦世家，”他淡淡地补充道，“往上数三代，皆在朝为官。”
京城。官宦世家。
这八个字，像八道惊雷，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。虽然早已有所预料，但当他亲口说出时，那种冲击力，依旧让我心神巨震。
我从小在道观长大，于我而言，最远的地方，便是山下的小镇。而“京城”，那是一个只存在于说书人故事里的，金碧辉煌，却又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所在。
那里有天子，有王侯，有数不尽的权贵与阴谋。
而他，苏世安，竟是来自那样一个地方。
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，握着我的手，又紧了紧。
“家族里，规矩森严，人情关系盘根错节，复杂得像一张网。每个人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，便被赋予了既定的角色，要走既定的路。”
他的声音，变得有些低沉。
“我……不喜束缚。”
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，眼中闪过一丝向往自由的光，那光芒，与我平日里偷偷下山行侠仗义时，心中的那份渴望，如出一辙。
那一刻，我忽然懂了他。
懂了他为何会选择归隐在这南屏山，懂了他身上那份，既有世家公子的矜贵，又有山野之人的淡泊的，矛盾气质。
“家父……对我期许甚高。”他继续说道，语气里多了一丝沉重，“他希望我能回到京城，承继家业，担起……苏家的重任。”
他的话，与我昨夜听到的那几个词，一一对应了起来。
“京城”、“你父”。
“所以，周文轩……”我轻声开口，将最后的那个疑团，递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嗯，”他点了点头，眼中闪过一丝疲惫，“文轩与我，既是至交，也是……‘奉命’前来之人。他此番，便是奉了家父之命，特意绕道来此，‘劝’我回京的。”
他将那个“劝”字，咬得极重。
我瞬间便明白了，那所谓的“劝”，是何等的分量。昨夜书房里那场激烈的争吵，便是最好的证明。
所有零碎的线索，在这一刻，终于被他亲手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故事线。
原来，是这样。
压在我心头整整一夜的巨石，轰然落地。
那块巨石，并非他的身份，而是源于“未知”的恐惧。我怕的，不是他是谁，而是怕我们之间，隔着一个我完全不了解，甚至充满了敌意的世界。
如今，他将这个世界的一角，坦然地，展现在了我的面前。
那块巨石，便不再是巨石了。它化作了一座，我看得见，摸得着的山。
山，虽然高，虽然险，但只要有路，便总有翻越的可能。
我心底的那份慌乱，竟奇迹般地，平息了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，踏实。
我看着他，看着他眼中因坦诚而带上的几分忐忑，忍不住，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他微微一怔，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。
“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，”我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，学着山下说书先生的腔调，“原来，不过是‘落难公子避世南屏山，痴心道姑误入红尘局’的戏码。”
我的调侃，让他眼中的凝重，瞬间融化了。他也跟着笑了起来，那笑容，是如释重负，是发自内心的松弛。
“你呀……”他无奈地摇了摇头，伸手，宠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。
我收敛了笑容，认真地看着他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
“苏世安。”
我这么认真的叫他。
他听出了我语气里的郑重，也认真地看着我。
“你听着，”我握紧他的手，让我的温度，我的决心，清晰地传递给他，“无论你是谁，是南屏山的苏世安，还是京城的苏公子，于我凌微而言，你都只是你。”
“是我在崖顶许诺，要一生相伴的苏世安。”
“是我愿意，放下清心观的安逸，随他去闯荡江湖的苏世安。”
“所以，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将心底最深的那句话，说了出来，“你不必对我感到抱歉，更不必觉得，你的家世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。”
我说完了。
他却久久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我。
他的眼眶，竟有些微微泛红。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，此刻像是落入了星辰，水光潋滟，亮得惊人。
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，脸颊微微发烫。
我垂下眼帘，看着自己被他包裹在掌心里的手，用细若蚊呐的声音，补充了一句。
“若是……若是你将来，总归是要回去的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
我什么？
我是想说，我陪你一起去？还是想说，我在这里等你？
我自己也乱了。
那金碧辉煌，却也冰冷无比的京城，光是想一想，便让我觉得陌生而畏惧。可一想到，他要独自一人，回去面对那张名为“家族”的巨网，我的心，又揪得紧紧的。
就在我天人交战之际，他忽然动了。
他猛地伸出另一只手臂，将我狠狠地，带入了他的怀中。
这个拥抱，是如此的用力，如此的滚烫，仿佛要将我整个人，都揉进他的骨血里。他的下巴，抵在我的发顶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，他胸膛剧烈的起伏，和他那颗，为我而狂跳的心。
“微儿……”
他的声音，从我的头顶传来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，颤抖的哽咽。
“谢谢你……”
我的眼眶，也一下子就热了。
我伸出手，环住他精瘦的腰，将脸，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。他身上那股熟悉的，清冽的墨香，混杂着淡淡的草木气息，瞬间将我包围。
这一刻，所有残留的疑虑，所有对未来的不安，都烟消云散。
我们，又回到了最初。
不，比最初，更近。
我们之间，不再只有风花雪月，更多了一份，可以共同抵御风雨的，坚实。
他在我发顶，落下一个轻柔的吻。
然后，他用一种无比郑重，无比清晰的语气，在我的耳边，立下了此生最重的誓言。
“微儿，信我。”
“任凭京中如何风雨，苏世安心中认定的发妻，从始至终，唯你一人。”
“他说的‘婚约’，”他终于，主动提起了那根扎在我心里的刺，“不过是家族长辈们的一厢情愿。我从未应允，将来，也绝不会应允。”
“给我一些时日。”
他的双臂，收得更紧了。
“我会将所有阻碍，一一扫平。届时，定会备下十里红妆，风风光光地，来这清心观，迎你过门。”
十里红妆，风光大娶。
我的眼泪，终究还是不争气地，掉了下来。
不是因为委屈，也不是因为害怕。
而是因为，幸福。
一种被一个人，如此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尖上，规划进未来里的，巨大的幸福。
我用力地点了点头，将所有的泪水，都蹭在了他那身价值不菲的，云纹锦袍上。
“我信你。”
我说。
“苏世安，我信你说的，每一个字。”
这一刻，溪水作证，青山为盟。
我相信他，会像一个真正的侠客一样，为我，也为他自己，斩开一条，通往未来的路。
我依偎在他的怀里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，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溪水。
我觉得，周文轩带来的那场风暴，已经彻底过去了。
我以为，我们的湖面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
---
那一日，我是在巨大的幸福与安心感中，回到清心观的。
师父见我眉梢眼角都挂着笑意，忍不住打趣我，说我是不是又在山下做了什么“好事”，捡了金元宝。
我笑着，却不答话。
我捡到的，可比金元宝，要贵重千万倍。
那是我此生的，归宿。
夜里，我破天荒地没有去练剑，而是坐在窗前，仔仔细细地，将苏世安送我的那支和田青玉竹簪，擦拭了一遍又一遍。
月光下，玉簪温润，流光溢彩。
就像他的人。
我以为，他也和我一样，卸下了心头的重担，享受着这风雨过后的宁静。
我却不知道。
就在我对着玉簪痴痴傻笑的时候，南屏山另一侧的竹苑书房里，灯火，亮了整整一夜。
苏世安坐在书案前。
他没有抚琴，没有作画，更没有读那些他平日里最爱的《山海异闻录》。
他面前，铺着一张素白的信纸。
他提着笔，手腕悬停在半空，久久，没有落下。
周文轩的到来，确实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。我在他的誓言与承诺中，以为那荡开的涟漪，已经彻底平息。
可我看不见，那平静的湖面之下，早已是暗流涌动。
良久。
苏世安终于落笔。
笔尖在纸上，划出遒劲而凌厉的线条。那字迹，再不是平日里的潇洒飘逸，而是带着一种，金戈铁马般的决绝与锋芒。
他写的，不再是风花雪月。
而是关乎京城，关乎家族，关乎一场，他早已深陷其中，却一直试图为我隔绝在外的，艰难周旋。
他知道，周文轩的警告，绝非危言耸听。
他用归隐换来的这片刻宁静，这份他偷来的，与我相守的时光，或许，真的不多了。
写完信，他将其封入信筒，用火漆封缄。
做完这一切，他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推开了那扇被他一拳砸裂的窗棂。
夜风，带着山林的寒意，扑面而来。
他没有看天上的月，也没有看近处的竹。
他的目光，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，越过了重重叠叠的黑暗，望向了那个遥远的，他一心想要逃离，却又被命运的丝线，死死捆绑的方向。
在那里，有一座权力交织，密不透风的帝都。
在那里，有他那个，威严而永远无法违抗的父亲。
在那里，还有一桩，他对我轻描淡写，实则却像一道催命符般，悬在他头顶，让他无法轻易摆脱的……
婚约。
他和他那匹神骏的黑马，像一道黑色的闪电，划破南屏山清晨的薄雾，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可他留下的话，却像投入我心湖的巨石，余波迟迟未散。
“你好自为之。”
这四个字，不像临别赠言，更像一句谶语。一句说给即将踏入万丈深渊之人的，最后忠告。
苏世安的解释，听上去天衣无缝。我亦选择了相信。
可“相信”二字，有时轻如鸿毛，有时，却重逾千斤。它需要你调动全身的力气，去摁下心底那个不断冒头的，名为“怀疑”的鬼魅。
我做到了。
至少，在苏世安面前，我做得很好。我笑得云淡风轻，仿佛昨夜的一切，不过是南柯一梦。
可我知道，有什么东西，已经不一样了。
那只名为“现世安稳”的琉璃盏，虽然被苏世安用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，小心翼翼地黏合了起来，但那布满裂痕的盏身上，已经再也盛不满，从前那样纯粹无瑕的信任了。
我们并肩站在苑门口，目送着那滚滚烟尘，在山路的尽头彻底平息。
谁都没有说话。
山风吹过竹林，发出“簌簌”的声响。往日里听来，是天地间最动人的乐章。可今日，却只觉得萧索。
我能感觉到，身旁的苏世安，也和我一样，被一种无形的沉默所包裹。
他不再是那个挥洒自如，万事皆在掌握的苏世安了。周文轩像一面镜子，照出了他我从未见过的一面——疲惫，挣扎，以及被“过往”牢牢捆缚的，身不由己。
我忽然觉得有些心疼。
我心疼的，不是他可能对我有所隐瞒。而是心疼那个，独自一人，背负着我们两人世界之外的，那个沉重世界的，他。
他或许不是完美的玉，他或许有瑕。
可他，终究是那个在悬崖顶上，为我捕捉了漫天萤火的少年郎。
这就够了。
“微儿。”
许久，他终于开了口，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晨风吹散的沙哑。
我“嗯”了一声，没有看他。
“我们去溪边走走吧。”他说。
我转过头，望进他的眼底。那双深邃的眸子里，依旧盛着我熟悉的温柔，只是在那温柔的底色上，多了一抹我无法忽视的，郑重。
我知道，这不是一次寻常的散心。
这是他，准备给我的，另一个答案。一个比清晨那个“打趣”之说，更深，也更真的答案。
我点了点头，说：“好。”
---
去往溪边的路，我们走过无数次。
哪一块青石板上生了青苔，哪一棵古树的根虬结突起，我都了然于心。
可今天的这条路，却仿佛格外漫长。
他牵着我的手，掌心温暖，干燥。只是那份力道，比平日里，要重上几分，像是怕我跑了，又像是在从我这里，汲取某种力量。
我们一路无话。
只有溪水潺潺的乐音，由远及近，越来越清晰，像是在为我们这场即将到来的谈话伴奏。
终于，我们到了那片熟悉的，开阔的溪滩。
溪水清澈见底，卵石粒粒可数。几尾不知名的游鱼，在我们投下的影子里，倏忽来去，自在得让人羡慕。
他没有立刻开口。
只是寻了块光滑的大石，拉着我一同坐下。然后，他便静静地看着那奔流不息的溪水，目光悠远，仿佛思绪也跟着那水流，飘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。
我在等。
等他整理好思绪，等他组织好语言，等他愿意，将他世界的那扇门，再为我推开一条缝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他终于，缓缓地，将目光从水面上收了回来，落在了我的脸上。
“微儿，”他叫我的名字，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，“我有些事，想告诉你。”
我的心，轻轻一颤。
我迎着他的目光，点了点头，示意他继续。
“我并非，如你平日所见的这般，是个无名无姓，无牵无挂的山野闲人。”
他这句话，像是一把钥匙，轻轻一响，便打开了那扇尘封的门。
我屏住了呼吸。
他自嘲地笑了笑，那笑容里，带着几分无奈，与一丝我从未见过的，属于世家公子的倦怠。
“我家在京城。京城苏家。”
“官宦世家，”他淡淡地补充道，“往上数三代，皆在朝为官。”
京城。官宦世家。
这八个字，像八道惊雷，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。虽然早已有所预料，但当他亲口说出时，那种冲击力，依旧让我心神巨震。
我从小在道观长大，于我而言，最远的地方，便是山下的小镇。而“京城”，那是一个只存在于说书人故事里的，金碧辉煌，却又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所在。
那里有天子，有王侯，有数不尽的权贵与阴谋。
而他，苏世安，竟是来自那样一个地方。
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，握着我的手，又紧了紧。
“家族里，规矩森严，人情关系盘根错节，复杂得像一张网。每个人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，便被赋予了既定的角色，要走既定的路。”
他的声音，变得有些低沉。
“我……不喜束缚。”
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，眼中闪过一丝向往自由的光，那光芒，与我平日里偷偷下山行侠仗义时，心中的那份渴望，如出一辙。
那一刻，我忽然懂了他。
懂了他为何会选择归隐在这南屏山，懂了他身上那份，既有世家公子的矜贵，又有山野之人的淡泊的，矛盾气质。
“家父……对我期许甚高。”他继续说道，语气里多了一丝沉重，“他希望我能回到京城，承继家业，担起……苏家的重任。”
他的话，与我昨夜听到的那几个词，一一对应了起来。
“京城”、“你父”。
“所以，周文轩……”我轻声开口，将最后的那个疑团，递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嗯，”他点了点头，眼中闪过一丝疲惫，“文轩与我，既是至交，也是……‘奉命’前来之人。他此番，便是奉了家父之命，特意绕道来此，‘劝’我回京的。”
他将那个“劝”字，咬得极重。
我瞬间便明白了，那所谓的“劝”，是何等的分量。昨夜书房里那场激烈的争吵，便是最好的证明。
所有零碎的线索，在这一刻，终于被他亲手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故事线。
原来，是这样。
压在我心头整整一夜的巨石，轰然落地。
那块巨石，并非他的身份，而是源于“未知”的恐惧。我怕的，不是他是谁，而是怕我们之间，隔着一个我完全不了解，甚至充满了敌意的世界。
如今，他将这个世界的一角，坦然地，展现在了我的面前。
那块巨石，便不再是巨石了。它化作了一座，我看得见，摸得着的山。
山，虽然高，虽然险，但只要有路，便总有翻越的可能。
我心底的那份慌乱，竟奇迹般地，平息了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，踏实。
我看着他，看着他眼中因坦诚而带上的几分忐忑，忍不住，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他微微一怔，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。
“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，”我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，学着山下说书先生的腔调，“原来，不过是‘落难公子避世南屏山，痴心道姑误入红尘局’的戏码。”
我的调侃，让他眼中的凝重，瞬间融化了。他也跟着笑了起来，那笑容，是如释重负，是发自内心的松弛。
“你呀……”他无奈地摇了摇头，伸手，宠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。
我收敛了笑容，认真地看着他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
“苏世安。”
我这么认真的叫他。
他听出了我语气里的郑重，也认真地看着我。
“你听着，”我握紧他的手，让我的温度，我的决心，清晰地传递给他，“无论你是谁，是南屏山的苏世安，还是京城的苏公子，于我凌微而言，你都只是你。”
“是我在崖顶许诺，要一生相伴的苏世安。”
“是我愿意，放下清心观的安逸，随他去闯荡江湖的苏世安。”
“所以，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将心底最深的那句话，说了出来，“你不必对我感到抱歉，更不必觉得，你的家世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。”
我说完了。
他却久久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我。
他的眼眶，竟有些微微泛红。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，此刻像是落入了星辰，水光潋滟，亮得惊人。
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，脸颊微微发烫。
我垂下眼帘，看着自己被他包裹在掌心里的手，用细若蚊呐的声音，补充了一句。
“若是……若是你将来，总归是要回去的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
我什么？
我是想说，我陪你一起去？还是想说，我在这里等你？
我自己也乱了。
那金碧辉煌，却也冰冷无比的京城，光是想一想，便让我觉得陌生而畏惧。可一想到，他要独自一人，回去面对那张名为“家族”的巨网，我的心，又揪得紧紧的。
就在我天人交战之际，他忽然动了。
他猛地伸出另一只手臂，将我狠狠地，带入了他的怀中。
这个拥抱，是如此的用力，如此的滚烫，仿佛要将我整个人，都揉进他的骨血里。他的下巴，抵在我的发顶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，他胸膛剧烈的起伏，和他那颗，为我而狂跳的心。
“微儿……”
他的声音，从我的头顶传来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，颤抖的哽咽。
“谢谢你……”
我的眼眶，也一下子就热了。
我伸出手，环住他精瘦的腰，将脸，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。他身上那股熟悉的，清冽的墨香，混杂着淡淡的草木气息，瞬间将我包围。
这一刻，所有残留的疑虑，所有对未来的不安，都烟消云散。
我们，又回到了最初。
不，比最初，更近。
我们之间，不再只有风花雪月，更多了一份，可以共同抵御风雨的，坚实。
他在我发顶，落下一个轻柔的吻。
然后，他用一种无比郑重，无比清晰的语气，在我的耳边，立下了此生最重的誓言。
“微儿，信我。”
“任凭京中如何风雨，苏世安心中认定的发妻，从始至终，唯你一人。”
“他说的‘婚约’，”他终于，主动提起了那根扎在我心里的刺，“不过是家族长辈们的一厢情愿。我从未应允，将来，也绝不会应允。”
“给我一些时日。”
他的双臂，收得更紧了。
“我会将所有阻碍，一一扫平。届时，定会备下十里红妆，风风光光地，来这清心观，迎你过门。”
十里红妆，风光大娶。
我的眼泪，终究还是不争气地，掉了下来。
不是因为委屈，也不是因为害怕。
而是因为，幸福。
一种被一个人，如此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尖上，规划进未来里的，巨大的幸福。
我用力地点了点头，将所有的泪水，都蹭在了他那身价值不菲的，云纹锦袍上。
“我信你。”
我说。
“苏世安，我信你说的，每一个字。”
这一刻，溪水作证，青山为盟。
我相信他，会像一个真正的侠客一样，为我，也为他自己，斩开一条，通往未来的路。
我依偎在他的怀里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，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溪水。
我觉得，周文轩带来的那场风暴，已经彻底过去了。
我以为，我们的湖面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
---
那一日，我是在巨大的幸福与安心感中，回到清心观的。
师父见我眉梢眼角都挂着笑意，忍不住打趣我，说我是不是又在山下做了什么“好事”，捡了金元宝。
我笑着，却不答话。
我捡到的，可比金元宝，要贵重千万倍。
那是我此生的，归宿。
夜里，我破天荒地没有去练剑，而是坐在窗前，仔仔细细地，将苏世安送我的那支和田青玉竹簪，擦拭了一遍又一遍。
月光下，玉簪温润，流光溢彩。
就像他的人。
我以为，他也和我一样，卸下了心头的重担，享受着这风雨过后的宁静。
我却不知道。
就在我对着玉簪痴痴傻笑的时候，南屏山另一侧的竹苑书房里，灯火，亮了整整一夜。
苏世安坐在书案前。
他没有抚琴，没有作画，更没有读那些他平日里最爱的《山海异闻录》。
他面前，铺着一张素白的信纸。
他提着笔，手腕悬停在半空，久久，没有落下。
周文轩的到来，确实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。我在他的誓言与承诺中，以为那荡开的涟漪，已经彻底平息。
可我看不见，那平静的湖面之下，早已是暗流涌动。
良久。
苏世安终于落笔。
笔尖在纸上，划出遒劲而凌厉的线条。那字迹，再不是平日里的潇洒飘逸，而是带着一种，金戈铁马般的决绝与锋芒。
他写的，不再是风花雪月。
而是关乎京城，关乎家族，关乎一场，他早已深陷其中，却一直试图为我隔绝在外的，艰难周旋。
他知道，周文轩的警告，绝非危言耸听。
他用归隐换来的这片刻宁静，这份他偷来的，与我相守的时光，或许，真的不多了。
写完信，他将其封入信筒，用火漆封缄。
做完这一切，他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推开了那扇被他一拳砸裂的窗棂。
夜风，带着山林的寒意，扑面而来。
他没有看天上的月，也没有看近处的竹。
他的目光，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，越过了重重叠叠的黑暗，望向了那个遥远的，他一心想要逃离，却又被命运的丝线，死死捆绑的方向。
在那里，有一座权力交织，密不透风的帝都。
在那里，有他那个，威严而永远无法违抗的父亲。
在那里，还有一桩，他对我轻描淡写，实则却像一道催命符般，悬在他头顶，让他无法轻易摆脱的……
婚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