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山风拂过颈,涟漪乱了心-《南屏旧梦》

  我敢打赌,我师父静仪师太要是现在给我把脉,肯定以为我走火入魔、气血逆行,下一秒就要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。

  可我偏偏清醒得很。

  清醒地感觉到我颈侧那块皮肤,像被山里的精怪偷偷点了一把火,火星子顺着血脉一路燎原,烧得我天灵盖都在冒烟。

  清醒地看见苏世安那张俊脸上,一贯的云淡风轻被一种……一种我看不懂的窘迫给取代了。他那双看什么都跟看石头没区别的眼睛,这会儿正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山峦,好像那山里头藏着什么绝世经文,需要他立刻参悟。

  他要是再多看一会儿,我怀疑他就能原地飞升了。

  空气里,安静得能听见草叶生长的声音。

  我低着头,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也埋进草里。手里那个水囊被我捏得咯吱作响,我琢磨着,要是我现在假装脚滑,一头栽进旁边的小溪里,会不会显得自然一点?

  就在我快要把自己憋死的时候,我身边的枣红马大概是觉得气氛太沉闷,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巨响亮的响鼻,还拿它的大脑袋拱了拱我的胳膊。

  这一拱,像是把我俩从定身咒里给解了出来。

  我俩几乎是同时开口。

  “马……好像渴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马该饮水了。”他说。

  话音一落,我俩又同时闭上了嘴。

  我偷偷抬起眼皮,飞快地瞥了他一眼,正好撞上他也看过来的目光。四目相对,就像两只在林子里不期而遇的兔子,都吓了一跳,然后又飞快地把视线挪开了。

  得,更尴尬了。

  但好歹是有了个台阶下。

  我俩谁也没再多说一个字,极有默契地各自牵着自己的马,一前一后地朝着不远处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溪走去。

  溪水清澈见底,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。

  两匹马把嘴探进水里,满足地大口喝着水,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。

  我蹲在溪边,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我的枣红马喝水,实际上,我所有的注意力,都被我眼角的余光给勾走了。

  苏世安就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。

  他微微侧着身,一手牵着缰绳,一手负在身后。他的侧脸,轮廓分明,鼻梁高挺得像山脊,嘴唇的线条很柔和。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,看着他的白马饮水,神情依旧温和从容,好像刚才那个用指尖擦过我脖颈,搅得我心神大乱的人,根本就不是他。

 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?

  我心里的小人儿,一个在拼命地敲着木鱼念《清心经》,另一个则急得抓耳挠腮。

  是无意的吧?肯定是的。我喝水洒了,他只是出于礼貌,帮我擦一下。大家都是江湖儿女……不对,他是翩翩公子,我是方外之人,但道理是一样的!不拘小节!

  可是……

  可是他那会儿的眼神,深得跟山里的古潭似的,哪有半分“不拘小节”的坦荡?还有他指尖那一下轻柔的触碰,分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……

  我烦躁地抓起一把石子,一颗一颗地往溪水里丢。

  “扑通”、“扑通”。

  每一声,都像丢在我自己的心湖里,砸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,荡啊荡的,怎么也平复不下来。

  我活了十六年,头一次觉得,这颗长在我胸腔里的玩意儿,这么不听话。

  我在这边天人交战,苏世安那边,也未必就是真的在观赏风景。

  我偷偷瞟他的时候,发现他看似在看马,目光的焦点却有些涣散,显然也是在想事情。

  他大概也在后悔吧。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太过唐突,吓到了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道姑。

 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内心的活动:唉,失礼了。这位初真道长,性子如此天真爽直,方才策马时那般英姿飒爽,喝水时又那般毫无矫饰,我怎能如此孟浪?我那一下,定是唐突了佳人……

  不对,佳人?

  我呸呸呸!凌微啊凌微,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!还佳人,我看你是话本子看多了!

  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闹了个大红脸,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,想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都拍出去。

  这一拍,动静有点大。

  苏世安闻声望了过来,眼里带着一丝询问:“初真道长,怎么了?”

  “没、没什么!”我立刻挺直腰杆,义正言辞地说,“有只蚊子,特别嚣张,我替天行道,送它归西了!”

  他看着我,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,唇边漾开了一抹极淡的笑意。那笑意像是一缕春风,吹散了我们之间那层凝固的尴尬。

  “原来如此。”他温声道,“那便要多谢道长,为民除害了。”

  他竟然顺着我的胡话往下说。

  我看着他眼里的笑意,不知怎么的,心里那团乱麻,好像也悄悄地松开了一点。

  我们俩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在溪边站着,听着水流声和马儿喝水的声音。谁也没提刚才的事,但谁都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
  阳光暖洋洋的,风也暖洋洋的,连带着我那颗扑通乱跳的心,也跟着暖洋洋的。

  ***

  夕阳西下,给整片山林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。

  我们该回去了。

  回程的路上,我俩出奇地默契,谁也没再提议策马飞驰。就那么信马由缰,任由两匹马儿迈着悠闲的方步,不紧不慢地走在蜿蜒的山路上。

 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,在地上交织、重叠,一会儿你压着我,一会儿我盖着你,分都分不开。

  我偷偷看着地上的影子,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。

  之前的尴尬,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烟消云散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很微妙的气氛。不似之前那般纯粹的朋友间的自在,也不似刚才那般让人手足无措的窘迫。

  是一种……更亲近,更柔软的感觉。

  “看那边的云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山道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像不像一只正要打盹的猫?”

 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天边一抹火烧云,果然被风吹成了一团毛茸茸的形状,还真有几分神似。

  “还真是,”我忍不住笑了,“就是懒了点,跟我师姐养的那只大橘一模一样,一天到晚就知道睡。”

  一个话题的开始,就像是拧开了一个开关。

 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。

  从天上的云,聊到山里的花草。从清心观里那些有趣的师姐妹,聊到他书房里那些晦涩的道经。我们甚至又聊回了上次关于“上善若水”的辩经,但这一次,没有了争锋相对,语气里都多了几分柔和与笑意。

  我发现,他其实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。他知道哪种野果子最甜,也知道哪种蘑菇有毒,他讲起山间的传说轶事,比我这个从小在山里长大的野丫头知道得还多。

  而我呢,大概也让他见识到了,道姑也不是只会念经打坐的木头人。我给他讲我怎么爬上后山最高的树去掏鸟窝,怎么在溪里设陷阱抓傻乎乎的肥鱼,还给他学清雨师妹被我捉弄后,气得跳脚又拿我没办法的模样。

  他听得极其认真,时不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。那笑声像是上好的古琴弹奏出的音符,一下一下,敲在我的心坎上。

  有好几次,我说得兴起,转头去看他,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。

  那目光里,盛着我从未见过的专注,还有……一丝连他自己都可能没有察觉的温柔与笑意。

  每一次对视,都像是一场小小的烟花在心里炸开。我的心跳会漏掉一拍,然后就像被谁在后面用鞭子抽了一下似的,疯狂地加速。接着,我就会像被烫到一样,飞快地移开视线,假装去看路边的风景。

  可我知道,他也在看我。

  这种心照不宣的感觉,又紧张,又刺激,还带着一丝丝……说不清道不明的甜。

  就这么一路走,一路聊,我竟一点都没觉得路长。感觉才刚说了没几句话,清心观那熟悉的青瓦飞檐,就已经出现在了山道的尽头。

  道观门口,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门框,双手抱在胸前,一副“我等你好久了”的架势。

  是林宝珠。

  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暗道不好。看她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,就知道我今晚是别想有好日子过了。

  我们骑着马,缓缓走到山门前。

  林宝珠的视线,像两把小刷子,在我跟苏世安之间来来回回地扫了好几遍。最后,她把目光定格在我那张肯定红得跟猴屁股有的一拼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“我懂了,我全懂了”的狡黠笑容。

  我真想从马背上跳下去,捂住她那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。

  苏世安率先翻身下马,然后,他走到了我的马前,朝我伸出了手。

  又是这个动作。

  这一次,我没有犹豫,也没有再发生腿软的糗事。我看着他那只干净修长的手,深吸了一口气,把自己的手,稳稳地放了上去。

  一股热流,从我们相握的地方,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。

  他稍一用力,我便借着他的力,轻巧地跳下了马背。站稳后,我下意识地想抽回手,他却并未立刻松开,只是虚虚地又握了一瞬,才缓缓放开。

  “今日多谢姑娘相伴,”他看着我,声音温润如玉,“苏某甚为愉快。”

 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,给他清隽的眉眼都染上了一层柔光。他眼里的笑意,比这晚霞还要温柔。

  我的心跳,又开始擂鼓了。

  我低着头,只敢看自己的脚尖,感觉从头到脚都熟透了。

  “我……我也……很愉快。”

  我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,说完这句,我就再也扛不住林宝珠那火辣辣的八卦视线了。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,像只受了惊的兔子,拉着她就往观门里冲。

  “哎哎哎,你慢点!”林宝珠被我拽得一个踉跄,嘴里还在嚷嚷,“苏公子再会啊!”

  我真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。

  ***

  那晚,我失眠了。

  我躺在自己那张硬邦邦的板床上,翻过来,烙饼似的,又翻过去。

  闭上眼睛,眼前全都是白天的画面。

  是他纵马时飞扬的衣袂,是我放声大笑时灌了满嘴的风,是草甸上撞进他怀里时闻到的那股淡淡墨香,是溪边他指尖擦过我脖颈时那触电般的感觉,是夕阳下他牵着我的手时掌心的温度,还有他看着我时,那双比星辰还要温柔的眼睛……

  一幕一幕,跟走马灯似的,在我脑子里来回地放。

  林宝珠那个大嘴巴,在我回房后,果然对我进行了惨无人道的“严刑逼供”。她把我按在床上,挠我痒痒,非要我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细节都交代清楚。

  我被她折磨得没办法,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大概。当然,擦脖子那段,我是打死也不会说的。

  饶是如此,她还是听得两眼放光,最后拍着我的肩膀,下了个结论:“完了,凌微,你就是动凡心了。”

  我当时是怎么反驳的来着?

  哦,我说:“胡说八道!我乃方外之人,六根清净,四大皆空!怎么可能动凡心!”

  话说得是斩钉截铁,掷地有声。

  可现在,夜深人静,我摸着自己那颗依旧不争气地“扑通扑通”乱跳的心,却怎么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了。

  心里头,像是被谁偷偷塞进了一罐子蜜,又甜又胀,还有一种酸酸麻麻让我心慌意乱的感觉,不停地往外冒。

  我还不完全明白这到底是什么。

  可我知道,从今天起,有什么东西,变得不一样了。

  那个叫苏世安的翩翩公子,不再只是一个可以一起辩经论道的朋友,或者是一个指点我迷津的导师了。

  他成了……成了我心里那罐蜜糖。

  而在此时,清心观数里之外的竹苑里。

  一灯如豆,苏世安坐在书案前,面前摊着一卷《南华经》,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。

  窗外月色如水,映得他清雅的侧脸愈发温润。他自己都未曾察觉,那总是噙着淡淡笑意的唇角,此刻正微微上扬着,勾起一个温柔得能溺死人的弧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