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野马上了道,心猿入了缰-《南屏旧梦》

 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我的小衣柜。说好听点是衣柜,其实就是个破木箱子,里头整整齐齐叠着我那几件宝贝。两套灰扑扑的道袍,一套是夏天穿的薄款,一套是冬天穿的夹棉款。还有一套是我下山“行侠仗义”时那不伦不类的男装,洗得都快发白了。

  没了。

  我傻眼了。我总不能穿着这身沾满药草味的道袍,或者那身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破衣服去吧?

 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,刚才那股子冲上云霄的狂喜,瞬间就跟被戳破了的气球似的,蔫了。

  就在我快要急哭的时候,林宝珠施施然地走了过来,从她自己的包袱里,变戏法似的抖出了一件衣裳。

  “喏,算本小姐有先见之明。”

  那是一件水蓝色的窄袖劲装,料子不是什么绫罗绸缎,就是普通的棉布,但胜在干净利落,颜色也清爽,腰间还配着一根同色的布带。比起我的灰袍子,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

  “这……这怎么行!”我连连摆手,“这是你的衣服。”

  “废话,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?”她把衣服往我怀里一塞,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,“赶紧换上!你那身道袍,一股子柴胡味儿,你想熏死苏公子吗?快点快点,就当是我借你的,回头你多帮我挑几回水就算还了。”

  我捧着那件带着淡淡桂花香的衣裳,心里头热乎乎的。有时候我真觉得,林宝珠这张嘴虽然毒了点,但心肠比谁都软。

  三下五除二换好了衣裳,林宝珠还非得抓着我,把我那根束发的破布条给解了,换上了一根和衣服同色的发带,简单地束了个马尾。

  “嗯,”她退后两步,抱着胳膊,上上下下地打量我,像是在审视一件自己的作品,“还行,总算有点人样了。”

 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,扯了扯衣角,小声嘟囔:“不就是骑个马吗,搞得跟要去相亲似的。”

  话音刚落,我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。

  等我磨磨蹭蹭地再次走到院子里时,苏世安正站在那棵老桂花树下,负手而立,安安静静地等着。

  听见脚步声,他回过头来。

 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,我清楚地看见,他那双总是像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眸子里,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惊艳。

  那丝惊艳,一闪而逝,快得像是我自己的错觉。但他嘴角的笑意,却比刚才又深了几分。

  我心里那点小小的虚荣,瞬间就得到了巨大的满足。

  我们一道往山门外走。我低着头,只敢看自己的脚尖,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烫。林宝珠那个大嘴巴,跟前跟后地送到山门口,嘴里还不停地嚷嚷:“玩得开心点啊!凌微!记得给我带山下的糖葫芦!”

  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  出了清心观的山门,顺着石阶往下走了一小段,我便看见了两匹马”。

  我这辈子,见过猪跑,见过牛跑,见过山里的野鸡兔子跑,但这么神骏的马,我还真是头一回见。

  一匹马,通体雪白,没有一根杂毛,身形矫健,四肢修长,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打着响鼻,那股子神气劲儿,活脱脱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坐骑。一看就知道,这是苏世安的马。

  另一匹,是一匹枣红色的马。它的毛色油亮得像上好的绸缎,在阳光下泛着一层光。虽然个头比那白马小了一圈,但肌肉线条流畅,眼神温顺又透着一股子灵气。

  苏世安走到那匹白马旁边,动作行云流水,只是轻轻一按马鞍,脚尖在马镫上一点,整个人便如一片羽毛般,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马背上。那姿态,优雅得能让京城里所有的王孙公子都羞愧地低下头。

  他坐稳后,朝我这边看来,温声道:“初真道长,请。”

  我深吸了一口气,走到了那匹枣红马旁边。

  说实话,我心里有点打鼓。

  我爬树掏鸟窝,下河摸鱼,飞檐走壁……这些都算拿手好戏。可骑马,正儿八经地骑马,我还真没试过几次。以前在山下“行侠仗义”的时候,倒也骑过村里老乡的驽马,那马跟头驴似的,慢悠悠,晃悠悠,跟现在眼前这匹精神抖擞的骏马,完全是两码事。

  我学着苏世安的样子,左手抓住马鞍,右手去够缰绳。那马儿很乖,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,用它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我。

  我心里琢磨着以前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,大侠们上马的英姿。无非就是脚踩马镫,腰腹用力,翻身而上。

  道理我都懂。

  我把心一横,左脚踩稳马镫,深吸一口气,提气,拧腰,发力!

 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。

  我预想中的手忙脚乱、姿势狼狈,通通没有发生。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,再落下时,我已经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。

  因为常年习武,我的动作里甚至带着几分武人的干脆利落,没有半分拖泥带水。

  我坐稳后,还有点不敢相信。我……我成功了?还挺帅?

  我偷偷抬眼去看苏世安,正对上他那双带着赞赏的眼睛。

  “姑娘好身手。”他由衷地说道。

  我猜,他原本可能已经做好了准备,万一我上不去,就伸手拉0我一把的。

  被他这么一夸,我心里那点小得意,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。我清了清嗓子,故作镇定地拍了拍马脖子,说:“还……还行吧,山里人,手脚利索惯了。”

  他笑了笑,没再说什么,只是轻轻一抖缰绳,白马便迈开了蹄子,缓缓向前走去。

  我的枣红马很通人性,不用我催,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。

  我们并辔而行,走在下山的土路上。

  山间的风,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香,迎面吹来,将我额前的碎发吹得微微扬起。道袍换成了劲装,整个人都感觉轻快了不少。

  起初,我还挺紧张的,两只手死死地攥着缰绳,腰杆挺得笔直,全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。

  马背随着马儿的步伐,有节奏地一起一伏。那种感觉很奇妙,像是坐在一个会移动的摇篮里。慢慢地,慢慢地,我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。

  我开始有闲心去看来路两旁的风景,去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,去听林子里传来的清脆鸟鸣。

  苏世安一直控制着马速,迁就着我这个新手。他就走在我身侧,偶尔会侧过头来看我一眼,确认我是否适应。

  他的侧脸,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好看。鼻梁高挺,嘴唇的弧度很柔和,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书卷气的温润。

  我偷偷看了好几眼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,扑通扑通地乱跳。

  走过了一段崎岖的山路,眼前豁然开朗,出现了一条相对平坦开阔的山道。

  苏世安忽然勒住了马,转头问我:“还适应吗?”

 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:“嗯!”

  他看着我,眼里的笑意又深了一些:“那我们,便快一些?”

 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,他就轻轻一夹马腹,身下的白马像是得了命令的将军,瞬间提起了速,化作一道白色的影子,向前冲去。

  “哎!”我惊呼一声。

  身下的枣红马似乎是不甘落后,长嘶一声,也猛地撒开了四蹄。

  一股强大的推背感袭来,我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俯低身子,抓紧了缰绳。

  风,瞬间就变得猛烈起来。

  它呼啸着从我耳边刮过,把我的头发吹得向后尽数飞扬,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。

  路两旁的景物飞速地向后倒退,变成了一片片模糊的色块。

  我的心跳,在这一刻,跟马蹄的节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,咚!咚!咚!咚!又急又快,充满了力量。

  起初的惊慌过后,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畅快,猛地从我心底里窜了上来!

  这……这也太痛快了!

  这比在山林里用轻功飞掠还要刺激!

 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在燃烧,都在欢呼。那种挣脱了束缚,肆意驰骋的感觉,让我忍不住想放声大叫。

  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。

  “哇——!好快——!好自在——!”

  一声清脆的欢呼,从我嘴里冲了出去,被风拉得长长的,散在了这片山林里。

  我甚至大胆地松开了一只手,张开手臂,去拥抱这扑面而来的风。

  我听见了苏世安的笑声,很轻,但在这呼啸的风声里,却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。

  我侧过头去看他。

  他也正看着我。

  阳光下,他墨色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,平日里总是温润平和的眼眸里,此刻也染上了一层飞扬的神采。

  我们一白一红两道身影,就像是两支离弦的箭,并驾齐驱,在空旷的山道上疾驰。

  那一刻,我的眼里,再没有别的风景。

  只有他飞扬的衣袂,和他眼底里映出的,那个眉眼弯弯,笑容灿烂得像个傻子一样的我。

  我忽然觉得,平日里清心观的那些清规戒律,那些枯燥的早课晚课,那些挑水砍柴的琐碎,都离我好远好远。

  现在的我,不是道号初真的小道姑凌微。

  我就是我。

  是一个可以放声大笑,可以迎风驰骋的,自由自在的凌微。

  而这份自由和快乐,是他给我的。

  ***

  我们不知道跑了多久,直到两匹马的速度都渐渐慢了下来,开始粗重地喘息,苏世安才勒住缰绳,引着我拐上了一条小路。

  穿过一片小树林,眼前豁然开朗。

  那是一片开阔的山间草甸。

  绿草如茵,野花遍地。我们所处的位置很高,站在这里,可以俯瞰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。层峦叠翠,云雾缭绕,壮阔得像一幅泼墨山水画。

  风吹过草地,掀起一层绿色的波浪,让人心旷神怡。

  “好美啊……”我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感叹。

  苏世安翻身下马,将两匹马的缰绳系在了一旁的树上,然后朝我伸出了手。

  “下来吧,让它们也歇歇脚。”

  我看着他伸出的那只手,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干净得没有一丝瑕疵。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。

  他的手心很温暖,也很温润,不像我,一紧张就出汗。

  他只是轻轻一扶,我便顺势跳下了马背。因为刚才跑得太疯,我的腿有点软,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,整个人都撞进了他怀里。

  我懵了。

  我的脸,结结实实地贴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。隔着两层布料,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。

  一股淡淡的,像是雨后青草混合着墨香的气息,瞬间将我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。

  我的脑子“轰”的一声,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猛地向后弹开,手忙脚乱地站稳,一张脸烧得能直接在上面摊鸡蛋了。

  “对、对不起!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!”我语无伦次,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。

  苏世安的反应也有些许不自然,他收回手,放在唇边,轻轻地咳了一声,耳根处似乎也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色。

  “无妨。”他说,“跑了这么久,想必也渴了。”

  说着,他从马鞍上解下一个水囊,递给了我。

  这个话题转移得恰到好处,瞬间缓解了我的尴尬。我确实渴得嗓子都快冒烟了,也顾不上客气,接过来,拔掉木塞,仰起头就“咕咚咕咚”地喝了起来。

  山泉水甘甜清冽,一路从喉咙凉到了胃里,瞬间就浇灭了我心里的那团火。

  我喝得太急,有几滴水没兜住,顺着我的唇角滑了下来,流过下巴,又顺着我白皙的脖颈,没入了衣领之中。

  我对此毫无察觉,喝够了,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水囊,用手背豪迈地擦了擦嘴。

  一抬头,却发现苏世安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。

  他的眼神……有些奇怪。

  比平日里温和的目光要深邃许多,像是幽深的潭水,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
  被他这么一看,我心里又开始发毛了。

  “怎……怎么了?我脸上……有东西吗?”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。

  他没有回答,而是像是被什么驱使了一般,几乎是下意识地,抬起了手。

  他的动作不快,我能清楚地看见,他修长的手指,捏着他那一方墨色长衫的袖角,缓缓地,向我的脖颈靠近。

 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
  时间,在这一刻,仿佛被无限地放慢了。

  我能看见他袖口上绣着的那几竿青竹,能看见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,甚至能看见他指尖上浅浅的纹路。

  然后,我感觉到了一阵微凉而柔软的触感。

  他的指尖,隔着那层薄薄的衣料,轻轻地,擦过我颈侧的皮肤,将那道未来得及干涸的水渍,拭去了。

  那触感,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。

  却又像是一道微小的闪电,从他指尖触碰到的那一点皮肤开始,瞬间窜遍了我的四肢百骸!

  我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,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
  心跳,在这一刻,骤然停了一拍。

  紧接着,便是雷鸣般的狂跳,一下,一下,狠狠地撞击着我的胸腔,震得我耳膜都在嗡嗡作响。

  一股热浪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从我的脖子根,一直蔓延到了我的耳尖。我敢肯定,我现在这张脸,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。

  我僵在原地,拿着水囊的手都忘了放下,整个人像一尊被点了穴的石像,动弹不得,连呼吸都忘了。

  苏世安似乎也瞬间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动作有多么不妥,有多么的……亲昵。

  他的手指猛地一颤,像是被烫到了一般,迅速地收了回去。

  那只手在半空中微微蜷缩了一下,然后不自然地垂在了身侧。

  他飞快地别开脸,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群山,掩饰性地又轻咳了一声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索的紧绷。

  “此处……风景甚好。”

  他说。

  空气,瞬间就凝固了。

  我们两个人之间,陷入了一种无比微妙,又无比尴尬的沉默之中。

  谁也不说话,谁也不看谁。

  耳边只有风吹过草地的“沙沙”声,和两匹马偶尔打响鼻的声音。

  可这寂静,却比任何声音都更要震耳欲聋。

  空气里,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,有点甜,有点烫,还有点让人手足无措。

  我低着头,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,感觉自己快要被这股子暧昧的气息给溺毙了。

  我的手指,无意识地绞着水囊上系的皮绳,一遍,又一遍。

  心里乱成了一团麻。

  刚才那一下触碰的感觉,像是被烙铁印在了我的皮肤上,挥之不去。微凉的,轻柔的,带着一点点粗糙的布料的质感,还有他指尖的温度……